■丁鵬
一
這是媽媽玩微信時的畫風:左手扶著老花鏡,右手滑動手機屏,時而緊蹙眉頭,時而放下手機思索。然后我微信里就多了條《這些雞長了6個翅膀8條腿——你還敢吃嗎?》……
那時爸爸還沒學會發朋友圈,說你媽每天發十幾條都是啥?等爸爸學會以后,發的比媽媽還多……媽媽每天將那些養生、雞湯、謠言發完朋友圈發家族群,怕我看不到,還單獨發我微信。我不堪其擾,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告訴她別再往我微信號上轉,我沒時間看。
屏蔽媽媽的朋友圈后,她逐漸淡出我的視線。直到她學會發紅包,時不時發給我,我領完紅包后,有時和她聊幾句,有時忙起來連句話也沒有。
前幾天,我隨手點開她的朋友圈,發現曾經霸屏的養生、雞湯、謠言,一條也不見了,僅剩下的二十幾條朋友圈,每一條都與我有關:我獲獎學金的照片、對我的報道、我寫的文章……
這些,我在屏蔽了媽媽的朋友圈三年后才看見。
二
最開始媽媽愛給我發語音,而我工作和學習的環境不方便打開聽,語音轉文字又麻煩。我就說,你以后給我打字吧,語音我不方便聽。其實她像很多父母一樣,不會打字,手寫輸入又慢,所以才用語音。但后來,她跟我聊天都用文字。
其實父母的許多改變都與我有關,只是被我忽略了。
父母已經五十歲了,無論他們多想為我付出都顯得力不從心。小時候我像跟屁蟲一樣黏著他們,覺得爸爸全知全能,媽媽光芒萬丈。長大后,我拿到比他們更高的學位,去過比他們還多的地方,漸漸地不再需要他們的引導。
是的,我不再需要他們,不再需要騎在爸爸脖子上獲得高度,不再需要他給我買炫酷的玩具,不再需要媽媽做糖醋排骨改善伙食,不再需要她帶著我殺價買衣服,不再需要他們付給我學費、生活費,不再需要他們在我難過時給予安慰。
小時候,下雨總有爸爸給我帶雨傘,降溫總有媽媽給我系圍脖。如今他們唯一的孩子漂在北京,他們突然不知該如何參與我的生活。我抱怨父母對新聞缺乏判斷力,但這只是他們關心我的方式。
父母總以為學會微信就進入了孩子的朋友圈,孩子卻早已設置了分組可見。
三
我從未在朋友圈里曬過父母,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他們節衣縮食、形容憔悴。就像無論求學、工作,我都恥于在家庭情況調查表“父母的工作單位及職務”一欄寫上“農民”兩個字。
當爸爸在我的同學面前蹲在地上,就像他勞動間歇蹲在地頭,我也恥于讓爸爸參加家長會。就像高中時,媽媽問我贊不贊成她在我學校食堂打工,我極力反對,擔心她使我丟臉。
我穿著磨破的牛仔褲坐在教室里,極力掩飾自己的寒酸。我常常羨慕家庭幸福的孩子,羨慕他們的家學淵源,羨慕他們的家境優渥,羨慕他們的家庭和順。羨慕別人的父母有能力為孩子的未來提供職業規劃、人脈資源與投資贊助。
而我的家庭似乎是我的原罪。當我聽到“鳳凰男”這個字眼時會臉頰滾燙;當我向女朋友坦陳我的家庭情況時,總擔心下一秒就會say goodbye。
想到父母,我總是抱怨得太多,感恩得太少。我的父母只有初中學歷,但他們送我上私立中學,供我讀到碩士,甚至攥著養老的積蓄說,如果我讀博,他們也能夠繼續供我。我的父母節衣縮食,是為了在我每月例行公事地打完電話,他們有底氣用“要用錢的時候和家里說”作結束語。我的父母務農,但是體力勞動并不可恥。

用今天的教育理念、物質水平,要求十年前、二十年前的父母,并不公平。父母托舉著我看到了更好的世界,我回過頭來抱怨為什么沒把我生在更好的世界里,并不公平。
當一個人已經25歲,還把迷茫、失意歸咎于家庭或社會這個大家庭,都不能說他已經成熟。總是不會獨立思考的人訴說迷茫,不懂與人為善的人痛陳孤獨,不愿發憤圖強的人抱怨出身。
四
小時候,看到父母孝敬爺爺奶奶,就想象長大以后,我也要這樣孝敬爸爸媽媽。等到自己真的長大,等到自己覺得心智上、能力上超越了父母,發現自己并不比父母當年做得更好。
我從來不會打開爸爸的朋友圈,從來不關心家里的西紅柿什么時候噴藥,辣椒什么時候采摘,菜價有沒有下滑……這些我如今覺得土氣的東西,曾養育我長大,并依然是父母唯一的生計。
我突然感到羞愧,為自己的自私,為自己的虛榮,為自己從未真正關心過父母,而他們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他們的朋友圈每一條都與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