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行記（組詩）

曹利民

土長城

一個人行走的身后，是一年只長一季的麥田

半晌就能晾干的長裙

一個人懷抱著過去，戴墨鏡，坐空調(diào)車

轉(zhuǎn)向窗外才發(fā)現(xiàn)，荒漠與戈壁，比大海更澎湃

從未有過愛情如此

巖石，風(fēng)，漢家天下，還有秦時明月一路追隨

一棵植物出了嘉峪關(guān)，就不再受控于陳年往事

就有了一望無際的孤獨與自由

向祁連山的雪低頭

帶我走出心中荒漠的

不是天意，也不止淚水

這條路，有太多的隱密與真相，期待解讀

風(fēng)在路邊散步

牛羊在路邊啃石頭

油菜花，給八月的山谷帶來三月的驚喜

還有膚色清亮的山民

以近乎透明的輕功

繞來繞去

此時，我要向一種白低頭

就像草向綠低頭

就像游子，向著家鄉(xiāng)與母語低頭

涼州遇雨

六月二十六，將軍勒馬，高僧打坐

白塔寺游人稀少，草木香淡薄

唯涼意突兀，如刀、如箭

有人在繞轉(zhuǎn)經(jīng)筒，把自己繞成一條經(jīng)幡

也有人對著殘基膜拜

清冷、寂寥，像只落單的舊香爐

此處曾有酒、有茶，有雕像握手言歡

留下的靈魂與寧靜

風(fēng)吹與草動，也都是虔誠

同伴們紛紛向前，而我選擇后退

我并非要在他們走向光芒時

獨占蒼涼

我只是把前路讓給后路，把暗黑讓給烏云

然后遠遠的，看它們

一寸一寸，抬高這一帶的土坯墻與玉米地

入侵我天空的人，剛落到我的手臂

就帶給我地震、戰(zhàn)亂、火光、風(fēng)雨

一粒沙子在玉門關(guān)的恍惚

四十二三度的戈壁灘上

一粒沙子，叫玉門關(guān)

一千粒沙子，叫游客如潮

觀景臺上，我有不同于紅柳與駱駝刺的虛妄

我會用自己蒙住天空：穿袖套，戴帽，打傘

把防曬霜抹了又抹

我有被孤獨灼痛的每一分鐘

我在霍亂人心的迷茫與幽暗里

尋找四善橋

有時，我們的終點只是起點

比如我們尋找的四善橋

只是我們走向木塔寺，夜光杯，酒

以及其它的緣由

到了張掖，一個異鄉(xiāng)人適合閑情

一群異鄉(xiāng)人適合爭執(zhí)

要祁連晴雪，不要聲達四方

要玉關(guān)曉月，不要萬國咸賓

……

那一晚，我們繞行幾萬米

還是嬉皮笑臉，粒粒飽滿

仿佛八月枝頭，剛剛釀好的風(fēng)暴

蘭州，一個在深夜也要歌唱的人

暴走的黃河水

帶走不同形狀的柔軟與尖叫

暗黑的燈光里，《詩經(jīng)》翻了幾頁

茶與酒被丟在一邊

我懷揣的江南，總也追不上它們

雪，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

石土上的不同面孔

將軍，仕女，獨角獸，多棱的山川日月

我做不到無動于衷

我對它們的癡迷，就像燈光下的落葉

盛夏夜突然飄來的清涼

蘭州，一個在深夜也要發(fā)出嘶吼的人

切西瓜，喝啤酒

也不忘給人點燈

“一年只長一季的麥田

一生只愛一個的他”

我們的墜落，從一陣風(fēng)開始

所有人都裹緊了自己

把天空讓出去

天邊，從雪峰與草甸子那里飛來

緩緩鋪放在眼前

像光芒，也像孤獨

賽里木湖。長嘴鳥，黑天鵝，石頭雪

搖曳的野草花上

哈薩克人騎著駝紅馬，趕著牛羊

身后是一個人心底，巨大的彩虹

與波瀾

雪菊們也開出好年華。而我開始幽閉

“一切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天賜！”

半輩子的修行蒼白無力

我的墜落，最早是從一陣風(fēng)起步

遇見喀納斯

駱駝刺與梭梭草遠去

蒲公英把大片山坡綻放成金色的貴族

九點半了

河流、松影、白樺林、胡楊枝

還在巖石的睡眠里探路

我只有片刻功夫，下車，吹風(fēng)，發(fā)呆

把自己變成喀納斯的一片草葉

這里，黑夜是云霞里盤旋，又突然沖出來的一只鷹

寧靜才是掛在枝頭的那枚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