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劉毓慶
在中國全部的文學作品中,《詩經》是與大自然貼得最緊的詩集。詩人們隨意詠歌的鳥獸草木蟲魚,就是詩人們生活的自然生態背景。而那飄蕩于山水田野間的歌詠,所體現的正是先民在自然生態中的一種天人一體的精神狀態。請聽這歌聲: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在這里,似乎不分什么平民貴族,他們在生活中,共同享受著天地間的一片祥和。這祥和隨著經典的流傳,滋潤、熏染著三千年民族的心靈與精神。20世紀的一批學人,用后世的眼光,看待這山水田野間的勞動者,認為那辛勤忙碌著的一定是被壓迫者,是社會最下層的人。于是把《采蘩》中的主人公,認作是蠶婦、宮女、女奴等。如藍菊蓀說,這是一篇兩千年前農村姑娘被逼迫為她的主子采白蒿以奉祭祀的詩歌;任乃強說,南國奴隸主飭奴隸大量采擷青蒿制馎饦以享賓客。把一首歡快的歌子,變成了辛酸的聲音。今天我們重讀此詩,則要面臨的是以下幾個問題:蘩是何物?為什么要采蘩?誰在采蘩?詩的主旨是什么?它的意義何在?以下就這幾個問題做一探討。
蘩在《詩經》中出現過三次,第一次就是《采蘩》篇,其次是《豳風·七月》的“春日遲遲,采蘩祁祁”,下來是《小雅·出車》的“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因為這三處“蘩”出現的場景不完全相同,因此經學家對于蘩的認識便產生了分歧。《毛傳》的注釋很簡單,只是說:“蘩,皤蒿也。” 皤即白的意思,《說文》說:“皤,老人白也。”故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引《唐本草》注說:“白蒿葉似艾,上有白毛,蓋狀有似于老人頭白者,故以皤呼之。皤與繁聲近,白蒿之呼蘩,通皤音而名之也。”陸璣的《毛詩鳥獸草木蟲魚疏》是針對《毛詩》名物作解的專著,歷來為學者所重,因此影響也最大。他引毛意說:“蘩,皤蒿。凡艾白色為皤蒿。今白蒿春始生,及秋香美,可生食,又可蒸。一名游胡,北海人謂之旁勃,故《大戴禮·夏小正傳》云:蘩,游胡。游胡,旁勃也。”
在蘩為何物的問題上,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中的觀點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但植物中以白蒿為名的草,據植物學家說多達二十種,這樣問題便復雜化了。而陸璣“凡艾白色為皤蒿”之說,使人想到了艾蒿,艾蒿是陸生植物,于是一般學者便認定蘩為陸生。故《毛詩正義》說:“‘蘩,皤蒿’,《釋草》文。孫炎曰‘白蒿也’。然則非水菜。此言沼沚者,謂于其傍采之也。下‘于澗之中’,亦謂于曲內,非水中也。” 陸化熙《詩通》亦云:“似艾,秋香美,可生食,非水產。”多隆阿《毛詩多識》云:“蘩為白蒿,與蔞蒿相似,但蔞蒿近水,而蘩則陸地居多,葉如艾而細碎,春中生,莖高三五尺,花實微細,似香蒿,葉莖俱有白絨,干之可以引火,秋老刈之作薪。”今之學者也多以陸生的白蒿來解釋《采蘩》之蘩。但《采蘩》明確地言及沼沚水澗,盡管孔穎達做了辯說,但這并不能令人信服。于是出現了以下數說:
一、蘿蒿說。宋羅愿以為蘩非白蒿,應該是莪,即蘿蒿。他在《爾雅翼·蘩》一則下明確指出:“皤蒿,蓋今之白蒿也。比青蒿而麤,從初生至枯,白于眾蒿。春始生,及秋香美,可生食,又可蒸以為菹,甚益人。故《詩箋》云以豆薦蘩菹。然非水物,故非《召南》所謂也。”又在《莪》一則中說:
莪,蘿蒿也,生澤田漸如之處,葉似邪蒿而細,科生,二月中莖可生食,又可烝,香美,味頗似蔞蒿……莪生于水澤,《詩》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在彼中沚”“在彼中陵”,蓋莪水中所生,陵阿亦通有之……凡莪,即古之蘩。《風》有《采蘩》《采蘋》,其詩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采蘩,于澗之中。”《春秋左氏傳》曰“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斧之器,潢污行潦之水”,號之為“澗溪沼沚之毛”,合之以“潢污行潦之水”,所采者則于沼、于沚、于澗,所列者則有蘋、有蕰、有藻,其為水草明矣。說者乃曰“蘩,皤蒿”,夫皤蒿陸草,不妨亦謂之蘩,顧非夫人之所采。
此說因少文獻證據,故后儒駁之者多,從之者少。
二、蔞蒿說。此說出自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十五《白蒿》一則。時珍曰:
白蒿有水陸二種,《爾雅》通謂之蘩,以其易蘩衍也。曰“蘩,皤蒿”,即今陸生艾蒿也,辛熏不美。曰“蘩,由胡”,即今水生蔞蒿也,辛香而美。曰“蘩之丑,秋為蒿”,則通指水陸二種而言。謂其春時,各有種名,至秋老則皆呼為蒿矣。曰藾、曰蕭、曰荻,皆老蒿之通名,象秋氣肅賴之氣。
又說:
《詩》云:“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左傳》云:“蘋蘩蕰藻之菜,可以薦于鬼神,羞于王公。”并指水生白蒿而言。則本草白蒿之為蔞蒿無疑矣……蔞蒿生陂澤中,二月發苖,葉似嫩艾而岐細,面青背白,其莖或赤或白,其根白脆,采其根莖,生熟葅曝皆可食,蓋嘉疏也。景差《大招》云“吳酸蒿蔞不沾薄”,謂吳人善調酸,瀹蔞蒿為虀,不沾不薄而甘美,此正指水生者也。
李時珍因是將文獻與實際結合所得出的結論,有較強的說服力,故清儒每述及之。黃中松、顧棟高、竹添光鴻等皆贊同李說,王先謙亦云:“白蒿有水陸二種,《爾雅》通謂之‘蘩’。云‘蘩,皤蒿’者,今陸生艾蒿,辛熏不美。云‘繁,由胡’者,今水生蔞蒿,辛香而美。云‘蘩之丑,秋為蒿’者,通水陸二種言。詳李時珍《本草綱目》。”陳啟源則疑之云:“李詮釋蔞蒿性狀可補《漢廣》詩疏之未及,又《采蘩》詩疏以蘩是陸草,解沼沚為水旁,澗中為曲內,頗費回護,況王后薦荇,大夫妻薦蘋藻,皆水草,不應夫人獨異。《左傳》蘋蘩蕰藻,皆指為澗溪沼沚之毛,不應雜以陸草于中。陶隱居云:‘白蒿生于川澤,二月采。’生于川澤,正與詩沼沚澗中相合,不必作水旁曲內解矣。其說良是,但謂與蔞一草,未知果否耳。”
三、蓬蒿說。此說由蘇頌《圖經》提出。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又云:
《唐本草圖經》云:“白蒿,蓬也,生中山川澤,今所在有之。”又《本草注》云:“俗呼蓬蒿,可以為菹。”繁、皤皆有盤音。轉為旁勃,又轉為蓬,唐時俗呼蓬蒿,正皤蒿之遺稱也。
胡承拱《毛詩后箋》亦云:
《本草》白蒿唐本注云:“此蒿葉粗于青蒿,從初生至枯,白于眾蒿,所在有之。”此言陸產之白蒿也。《圖經》又云:“白蒿,蓬也,生中山川澤。”然則皤蒿水陸皆有,通可名蘩,故《爾雅》云“蘩之丑,秋為蒿”也。
四、款冬說。清儒周悅讓《倦游庵槧記》說:
《爾雅·釋草》:“蘩,皤蒿”;“蘩,菟蒵”;“蘩,由胡”;“蘩之丑,秋為蒿”。郭氏注于“蘩,菟蒵”“蘩,由胡”,皆云未詳,而“菟奚,顆涷”注:“款冬也,紫華,生水中”云云,則菟蒵宜即菟奚,即蘩也。《夏小正》:“二月菜繁由胡。”《傳》:‘繁由胡者,繁母也。’則蘩由胡即蘩母也。“繁”即“蘩”之本字也。則本經“采蘩”,即《小正》之“菜繁由胡也”。其曰繁母者,據“莩麻母”注“且麻盛子者”云云,則母乃草有子者之名,故“蔚牡菣”注:“無子者是已。”然則采為豆實,乃采其有子者,而皤蒿之丑,秋始有子,則春未可采,且不生于水,與澗溪沼沚不合。惟款冬生于水中,以冬十一月華,則二月時子宜可采。是本經之蘩,乃款冬,非皤蒿也。《傳》以名同誤之,《疏》又曲為之說,非也。
各家之說,皆有一定根據。但據《爾雅》“蘩,皤蒿”“蘩,菟蒵”“蘩,由胡”“蘩之丑(類),秋為蒿”之說,以及《楚辭》“蒿,蘩草”的注釋,可知古代被以蘩之名的植物并非一種。李賀《三月過行宮》說:“渠水紅蘩擁御墻,風嬌小葉學娥妝。”又《安樂宮》說:“綠蘩悲水曲,茱萸別秋子。”這里所詠的都是水生的蘩草。明皇甫涍《送趙節推之贑州》說:“參差白蘩葉,聨翩黃鳥翮。”是蘩有紅有綠又有白,它屬于蒿類植物。如《七月》所言之蘩與《采蘩》之蘩,就明顯的是兩種植物。研究者容易犯的一個錯誤是,總想把一種名稱固定在一種物體上,這樣自然就會與實際出現抵牾。像此處之蘩,確實存在著多種可能性,而所能肯定的有兩點,一、蘩有水生與陸生之別;二、此處之蘩指水生者,即產于沼沚溪澗之中者。
其次關于采蘩的用途。因為許多學者否定蘩有水產者,并把《采蘩》之蘩與《七月》篇“采蘩祁祁”的蘩誤認作是一種植物。而《七月》篇《毛傳》又言:“蘩,白蒿也,所以生蠶。”于是便把蘩與養蠶聯系起來,認采蘩的目的在養蠶。朱熹在《詩集傳》中就錄或曰云:“蘩所以生蠶。蓋古者,后夫人有親蠶之禮。此詩亦猶《周南》之有《葛覃》也。”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更細論之云:
或云:蘩有二種,一曰白蒿,陸草也,可以生蠶;一曰蘿蒿,水草也,可以為菹。此蘩當為白蒿耳。陸佃云:蒿青而高,蘩白而繁。《七月》之詩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采蘩所以生蠶也。今覆蠶種尚用蒿云。季本云:蠶之未出者,采蘩以洗之,令其易出。鄒忠胤云:蘩之生先于桑。或者狃于所見,不信蘩可生蠶。然《爾雅》有蟓蚢雔繇各種,而以桑繭、樗繭別之。疏云:此皆蠶類,因所食葉而異其名。《爾雅》又云蘩蕭莪之類,則蕭繭或即蘩繭之類。況止云生蠶,未必即以啖蠶乎!
方玉潤《詩經原始》亦云:
案《禮·祭義》:“古者天子諸侯必有公桑蠶室,近川而為之筑宮,仞有三尺,棘墻而外閉之。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積,卜三宮之夫人、世婦之吉者,使入蠶于蠶室,奉種浴于川,桑于公桑,風戾以食之。世婦卒蠶,奉繭以示于君,遂獻繭于夫人。夫人遂副袆而受之,因少牢以禮之。及良日,夫人繅,三盆手。遂布于三宮,夫人、世婦之吉者使繅。遂朱綠之,玄黃之,以黼黻文章。服既成,君服以祀先王先公。”此詩正為此賦也。曰“采蘩”者,以生蠶也。“于沼于沚”,“于澗之中”者,以近川也。曰“事”者,蠶事也。曰“宮”者,蠶室也。曰“公”者,公桑也。曰“夙夜”者,猶言朝夕以供蠶事也。
養蠶說的最大錯誤在于完全不顧《左傳》及《詩序》以來的傳說,僅根據《七月傳》“生蠶”一說,即開始發揮。但沒有考慮到,同為《毛傳》,注《七月》之蘩與《采蘩》之蘩的功用卻完全不同,正說明了毛公對此是有不同認識的。《左傳·隱公三年》云:“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炯酌》,昭忠信也。”《采蘩》用于祭祀,這說得已十分明確。陳啟源曾批評“養蠶說”云:
古以祀與戎為大事。《春秋》書“有事”,書“有大事”,皆言祭也。《詩》“公侯之事”,《傳》以為祭祀,而以下章之宮為廟,意亦同。《左傳》云:蘋蘩蕰藻,可薦鬼神。正指《采蘩》《采蘋》二詩言。則毛公“執蘩助祭之說”不可易矣。或見《七月》詩“采蘩祁祁”語,遂謂夫人親蠶,故采之。真兒童之見也。《集傳》載其說既屬蛇足,近世偽為《申公詩說》者,又從而傅會之,可嗤已。
黃中松《詩疑辨證》亦云:
親蠶之說,一因蘩以生蠶,《詩》言采蘩,宜為蠶事;一因諸侯夫人奉祭服副,今詩言被則次也,故生異說。考《幽風·七月》言蠶事曰“采蘩祁祁”,似此詩亦言蠶矣。然蠶事重桑,故《七月》言蘩者止一句,而言桑者特詳。且公所即公桑,以桑名其室,重桑也,故有告桑之文。此詩果為蠶事,何不言采桑而特言采蘩乎?夫蘩之類不一,有生蠶之蘩,有為葅之蘩。生蠶者,陸生者也,《七月》之所采也。為葅者,水生者也,此詩之所采也。《七月》之蘩,爾雅之“蘩皤蒿”也;此詩之蘩,《爾雅》之“蘩由胡”也。蠶性畏濕,故用陸生之蘩。此詩言采于沼沚,則水生之蘩也。董氏謂南國歲味,莫先于蘩。孟氏謂春初先諸草生,其葉生挼,醋淹之為葅,甚益人。而《左傳》合蘋蘩蕰藻為澗溪沼沚之毛,則此詩之蘩之為水生信矣。明乎蘩之性,則此詩之不為親蠶自明矣。
陳、黃二氏之辨說,極為明了,再據《左傳》《詩序》,采蘩旨在供祭,已無可疑,不必再饒舌嘵嘵。
采蘩者是何人?這也是古今爭論的一個話題。毛、鄭皆以為是國君夫人。今之學者或以為是為公侯養蠶的蠶婦,或以為宮中受壓迫的宮女,或以為是女奴,總之,是被貴族所驅使的被壓迫、被剝削者。因為從后世王公貴族養尊處優的生活狀態分析,周朝的貴婦人是不可能從事繁忙的體力勞動的。
歷史是靠事實說話的,而不是憑邏輯推導的。從詩中披露的信息來看,采蘩者既不是什么女奴之類,也不是國君夫人。
之所以說不是女奴之類,最主要的根據是詩篇寫采蘩人的裝飾說“被之僮僮”“被之祁祁”。“僮僮”是光潔整齊之貌,“祁祁”是舒散之貌,都是形容“被”的。關于“被”的解釋,歧說甚多。《毛傳》《鄭箋》以為是首飾,即“髲”的假借字,亦即《釋名》所云:“髲,被也,髪少者得以被助其髪也。”朱謀?《詩故》以為:“被者,祭服之通名。”姚際恒《詩經通論》云:被字從衣,當指禮衣。胡文英《詩經逢原》以為:“被,備也。”牟庭以為被猶背負,“今俗語謂人負物曰被,詩人遺言也”。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又以為“被”當讀為“彼”,日本皆川愿《詩經繹解》又說:“被者,寢衣也。”韓國沈大允《詩經集傳補正》則云:“被,衾也。《漢書》‘持被入直’是也。”這些解釋確實都很“新”,但少根據,所以信從者甚少,或只是“自言自語”而已。唯毛、鄭之說有周朝禮制的背景,故信從者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