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國陶
(魯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0)
漢語中有一組同素異序詞“睡眠”和“眠睡”,它們的語法功能基本相同,都可以做謂詞。下面將分別梳理“睡”“眠”的詞義發展過程和“眠睡”“睡眠”的產生發展過程。
“睡”,本義打瞌睡,動詞?!墩f文解字》:“坐寐也。從目垂。”《段注》:“此以會意包形聲也。目垂者,目瞼垂而下。坐則爾?!?/p>
至遲在戰國時代,“睡”便產生并表“打瞌睡”之義。例如:
景公畋于梧丘,夜猶早,公姑坐睡,而夢有五丈夫北面韋廬,稱無罪焉。公覺,召晏子而告其所夢。(《晏子春秋》)
“坐睡”即為坐著打瞌睡。
后“睡”又發展出“睡覺”義。此義至遲在戰國時代產生。例如:
俄而王已睡矣,吏盡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計。(《韓非子》)
此處的“睡”即為“入睡,睡覺”義?!八钡摹按蝾绷x與“睡覺”義并存至今。
直饒一句下,承當得,猶是瞌睡漢。(《禪林僧寶傳》)
昨夜大雷,吾睡不覺。(《南北朝雜記》)
船便是行得好,只是各船上的軍人都要瞌睡,沒精少神,卻怎么處?(《三寶太監西洋記》)
上時,見先生翻身將起,忽又朝里壁睡著。(《三國演義》)
營前有十幾個民兵倚著槍械在門前打瞌睡。(《明代宮闈史》)
臨睡前,他掀開床墊整理床鋪,卻意外地發現床鋪下有一幅絹畫……(《古今情?!罚?/p>
總之,“睡”的詞義發展過程相對簡單,“打瞌睡”的本義和“睡覺”的引申義,從上古一直并存到現代,且在詞義和詞性上并未發生明顯的變化。
“眠”,本作“暝”,本義為“閉上眼睛”,動詞?!墩f文解字》:“翕目也。從目冥,冥亦聲。”
若藥弗瞑眩。(《尚書》)
此處的“瞑”即為“閉上眼睛”之義。
后來,“眠”逐漸引申出“睡覺”義。例如: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楚辭》)
此處的“眠”即為“睡覺、睡著”義。
除睡眠,精其意。(《佛說般舟三昧經》)
該句中的“眠”即為“睡覺”義,并與“睡”連用。
后來,“眠”“閉上眼睛”的本義不再常用,而“睡覺”的引申義則相存至今。
高帝以鼓多驚眠,遂改以鐵磬。(《通典》)
早起晚眠勤念佛,晨昏禱祝備香燒。(《大唐三藏取經詩話》)
兩人同眠共食,友情一天深似一天。(《古今情?!罚?/p>
以上各句中的“眠”,皆為“睡覺”義。尤其是,“高帝以鼓多驚眠”中的“眠”,已發展出名詞性。
董秀芳(2002)認為,如果兩個并列項意義相近,那么并列短語不需要轉類即可成詞,如“道路”“人民”“治禮”等?!八摺焙汀懊咚币彩遣⒘谐煞?,“睡”與“眠”都是動詞,都含有“睡覺”的語意,因此,它們在雙音化的過程中很快詞匯化,成為一個動詞。
“睡”與“眠”連用,至遲發生在東漢。
除睡眠,精其意。(《佛說般舟三昧經》)
但是,頻率是衡量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因素,Haspelmath(2001)認為“一個語法化的候選者相對于其他參與競爭的候選者使用頻率越高,那么它發生語法化的可能性就越大”。由于東漢時代“睡眠”連用的頻率不高,因此不能斷定“睡眠”是否已經成詞。
六朝時代,尤其在佛經中,“睡眠”出現的頻率顯著增加。例如:
律儀所以爾者,睡眠等非起惡心,故不損不失,乃至常生……(《全梁文》)
咸勉聽思,謹條八關齋制如左,睡眠籌至不覺,罰禮二十拜……鄰座睡眠,維那至而不語者,罰禮十拜……鄰座睡眠,私相容隱,不語維那者,罰禮十拜……(《全梁文》)
聽者唯增恍惚,聞之但益睡眠。(《全梁文》)
時寶海梵志于睡眠中見有光明。(《北涼譯經》)
無睡眠欲。(《北涼譯經》)
若有顛狂放逸狂癡睡眠心亂失念……(《北涼譯經》)
疾病困篤諸根羸損顛狂放逸狂癡睡眠心亂失念……(《北涼譯經》)
至於余處樹下睡眠……(《北魏譯經》)
行到疲極,睡眠不覺……(《百喻經》)唐代,“睡眠”的使用頻率繼續上升。
睡眠始寤,當愿眾生,一切智覺,周顧十方。(《華嚴經》)
悶絕,睡眠,滅盡定,無想定,無想天。(《原人論》)
然此虛妄之夢,必依睡眠之人。(《原人論》)
以是因緣,名為睡眠蓋……(《小止觀》)
睡眠如死,無所覺識……(《小止觀》)
如佛諸菩薩呵睡眠弟子偈曰:“汝起勿抱臭尸臥,種種不凈假名人,如得重病箭入體,諸苦痛集安可眠!如人被縛將去殺,災害垂至安可眠!”(《小止觀》)
如是等種種因緣,訶睡眠蓋,警覺無常,減損睡眠,令無昏覆。(《小止觀》)
四法為根本,亦得攝八萬四千諸塵勞門。一貪欲蓋,即貪毒。二瞠恚蓋,即瞠毒。三睡眠及疑,此二法即癡毒。(《小止觀》)
調睡眠者。(《小止觀》)
調伏睡眠,令神氣清白……(《小止觀》)
初夜后夜,亦勿有廢,無以睡眠因緣,令一生空過,無所得也。(《小止觀》)
早求自度,勿睡眠也。(《小止觀》)
令起貪欲、憂愁、瞠恚、睡眠等諸障道法。(《小止觀》)
睡眠第五軍,怖畏為第六,疑悔第七軍,瞠恚為第八……(《小止觀》)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曉夜??词蹋皂毷∷摺#ā锻蹊笾驹姟ぜ亍罚?/p>
后來“睡眠”仍保持著較高的使用頻率。
丈夫為仇發憤,將死由如睡眠。(《敦煌變文選》)
善慶既歸房中,澄心凈意,直至天明,更無睡眠。(《敦煌變文選》)
汝若睡眠,我自看守。(《敦煌變文集新書》)
座(坐)專專共保持,睡眠好好相分付。(《敦煌變文集新書》)
言佛者有二義:一者,如睡眠覺,〔二者〕如蓮花開。如睡眠〔覺〕者,夜永忽然夢見游于諸道,或游花下,或是身作貧人,或是富貴,總在夢中。(《敦煌變文集新書》)
睡眠懈怡(?。┤模藗€名為真道場。(《敦煌變文集新書》)
睡眠,沒光彩,煎炒心神形貌改。(《敦煌變文集新書》)
太子是四生慈父,睡眠不敢侵身。(《敦煌變文集新書》)
直至天明,更無睡眠。(《敦煌變文集新書》)
中間里睡眠,通間里行道。(《祖堂集》)
值得注意的是,五代時期,“睡眠”已經出現了名詞的用法“直至天明,更無睡眠”。“睡”和“眠”都是動詞,在“睡眠”成詞初期,“睡眠”只有動詞一個詞性,直到五代,才明確出現了名詞性。但在宋代,“睡眠”做動詞的情況更加常見。
其子夜如得睡眠,夢見數沙門來視其父。(《太平廣記》)
曰:“莫睡眠否?”曰:“不睡眠。”(《五燈會元》)
從值九祖,執侍左右,未嘗睡眠。(《五燈會元》)
若道那時無本來性,睡眠忽省,覺知如故。(《五燈會元》)
行腳高士,直須向聲色里睡眠。(《五燈會元》)
聲色頭上睡眠,虎狼群里安禪。(《五燈會元》)
而至于民國時代,“睡眠”兼具動詞和名詞兩個詞性。
做動詞者,如:
晚上,就陪伴您睡眠安寢,共享枕席之歡。(《古今情?!罚?/p>
誰知趙元佐并不是真的安寢,乃是假裝睡眠。(《宋代十八朝宮廷艷史》)
有好好的睡眠……(《宋代宮闈史》)
而且日則開放,夜則卷縮,如人之睡眠無異。(《上古秘史》)
形體長存,僅僅不飲不食,不熱不冷,不動作,仍是睡眠,不過時間較長罷了。(《上古秘史》)
你且好好的睡眠一會。(《元代宮廷艷史》)
做名詞者,如:
多飲了幾杯酒,失了睡眠,忽然生起病來。(《宋代宮闈史》)
心中郁郁不樂,大有茶飯減少,睡眠不安的情形。(《貂蟬艷史演義》)
除出飲食及睡眠之外,大概已一無所知。(《上古秘史》)
貴國人夜間的睡眠,大約須多少時間?(《上古秘史》)
人的睡眠,是休息日間的疲勞。(《上古秘史》)
現在貴國的人睡眠時間如此之少,恐怕于衛生方面不甚相宜。(《上古秘史》)
睡眠不足,就是思慮過度的原故。(《上古秘史》)
但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現代漢語學習詞典》的標注,“睡眠”為名詞。根據語料,民國之后,“睡眠”確是多以名詞出現,但是也有少量例外。這應當是“睡眠”一詞從兼具動詞和名詞兩個詞性到只有名詞一個詞性的過渡。例如:
同樣從事革命工作的人并不一定要“為革命吃飯”,“為革命睡眠”。吃飯就吃飯,睡眠睡眠,難道不掛上“革命”的牌子,就會損害革命者的崇高品質嗎?(《隨想錄》)
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隨想錄》)
除此之外,“睡眠”做動詞的情形是不常見的。
總的來說,“眠睡”的使用頻率與“睡眠”相比是較低的。但是,“眠睡”的發展過程與“睡眠”十分相似。“眠”“睡”連用的情況,至遲出現在東漢時期。
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語言難出。(《傷寒雜病論》)
但欲眠睡,目合則汗,此上焦不通故也……(《傷寒雜病論》)
值得注意的是,至遲在東漢時代,“眠睡”就兼具動詞和名詞兩個詞性。
直至唐代前,“眠睡”的使用頻率并未明顯增加。
每比人,常眠睡,值其覺寤,輒得奸詐。(《三國志》)
自唐代開始,“眠睡”的使用頻率緩慢增高。
仍令探更人探聽子細,勿令眠睡。(《通典》)
侯王眠睡,竊齒為印。(《大唐西域記》)
至唐代,“眠睡”常作為動詞使用。但后來,“眠睡”的名詞詞性和動詞詞性并存發展。
做動詞者,如:
儉至心誦金剛般若經,有兩紙未通,不覺眠睡。(《太平廣記》)
徽宗伴師師共寢,楊戩、高俅別一處眼眠睡。(《大宋宣和遺事》)
鏢行這邊吃喝眠睡,除去金頭虎賈明、孟金龍、李永泰之輩,全是提心吊膽,坐臥不安。(《三俠劍》)
昨托姜員外,夤緣見姊,便與言父母懸念,渠都如眠睡。(《聊齋志異》)
這天夜里,回風、輕燕齊去安睡,昭君眠睡不隱,心事起落,十分悲傷。(《昭君艷史演義》)
本文開頭所譯的原詩的第一節現在回頭看來無疑描繪了兩位在激情平息以后的慵眠睡之態。(當代語料)
做名詞者,如:
辛苦朝朝有淚垂,煎熬夜夜無眠睡。(《敦煌變文集新書》)
風溫為病,脈陰陽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息必鼾,語言難出。(《醫學衷中參西錄》)
中國道教節飲食,省眠睡。(當代語料)
沒有愛情的生命只是一種長久的眠睡。(當代語料)
從以上材料分析,“眠睡”至今兼具動詞詞性和名詞詞性,但動詞詞性更加常見。
在“睡眠”和“眠睡”的演變中,二者之間是存在差異性的,主要表現以下方面。
從出現時代看,中土文獻“睡眠”見于六朝,佛教文獻見于六朝;而“眠睡”中土文獻見于東漢,佛教文獻見于唐代。
就出現頻率看,“睡眠”的使用頻率遠遠高于“眠睡”。現抽取“睡眠”和“眠睡”共同出現過的文獻——《敦煌變文集新書》和《太平廣記》,做頻率統計。如表1所示??梢钥闯觯抖鼗妥兾募聲泛汀短綇V記》中,“睡眠”出現的頻率明顯高于“眠睡”。

表1 “睡眠”“眠睡”使用情況對照表
“睡眠”只可做名詞,而“眠睡”既可做名詞又可做動詞。在“睡眠”或“眠睡”的形成初期,“睡眠”和“眠睡”都有動詞詞性,后“睡眠”至遲在五代時期發展出名詞詞性,“眠睡”在東漢時期發展出名詞詞性。但發展至現代,“睡眠”只能做名詞,而“眠睡”既可做名詞,又可做動詞。
“睡眠”和“眠睡”都由“睡”和“眠”的兩個相同義素組成?!八痹趩斡脮r,一直以來是動詞;“眠”在單用時,也是動詞;于是“睡”與“眠”組合成的“睡眠”與“眠睡”也是動詞。后來按照動靜引申的規律,“睡眠”和“眠睡”都發展出名詞詞性。至此為止,“睡眠”和“眠睡”發展過程相似,但是最終語法功能卻又產生差異。究其原因,使用頻率應當是一個重要影響因素,而詞義分工是另一個因素。
前文已分析,“睡眠”的使用頻率遠高于“眠睡”。更高的使用頻率,使“睡眠”能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實際語言,隨語言的發展而發展,并根據實際使用情況而發展或調整出更實用的用法。而“眠睡”使用頻率較低,接觸實際語言的機會少,沒有隨著語言使用情況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于是其意義和用法便一直保持不變。
可以推測,應當有某個詞取代了“睡眠”動詞的意義。而這個詞便是“睡覺”。事實上,與其說“睡覺”取代“睡眠”動詞的意義,不如說“睡眠”配合動詞“睡覺”而丟棄動詞的意義?!八X”的組合至遲出現于唐代,意為“睡覺醒來”,例如:
馬上偶睡,睡覺成吟。(唐)
如人睡時,忽然作夢,夢從何來?睡覺之時,夢從何去?(《祖堂集》)
俄如睡覺,神氣頓如舊。(《太平廣記》)
那婦女把金篦兒去剔那蠟燭燈,一剔,剔在宇文綬臉上,吃一驚,撒然睡覺,卻在客店里床上睡,燈猶未滅。(南宋話本)
至遲自元代,“睡覺”發展出同現代漢語中的“睡覺”一致的意義。
主人家點燈來。我好收拾睡覺。(《老乞大新釋》)
飽食一頓,安心睡覺,養養精神。(《西游記》)
我就無精打采的回家睡覺啦。(《三俠劍》)
同時,“睡眠”的名詞意義,在口語中逐漸被“覺”所取代。
到里間湯池里洗了一會兒,第二間里睡一覺……(《樸通事》)
南柯夢一覺初回,北邙墳三尺荒堆。(小令·元)
“睡眠”作為名詞,具有較濃的書面語色彩。在巴金的作品中,我們仍然能看到將“睡眠”做動詞使用的情形,所以,“睡眠”完全失去動詞的意義的過程,應當剛剛完成不久。因此,由于使用頻率和詞義分工兩個影響因素,“睡眠”和“眠睡”在語法功能上最終有了區分。
漢語詞匯有單音節向雙音節發展的趨向,異序造詞法創造出大量雙音詞?!罢Z素的同義關系作為并列式雙音詞的強勢語義聚合,使同義語素并列在漢語雙音節組合中具有強勢地位。這些語素在漢語詞匯復音化的背景下逐漸結合成聯合式復合詞,其語素序列的變化不影響結構變化,更為重要的是轉變后基本意義大多不變?!保?]“睡眠”和“眠睡”的二素“睡”與“眠”,最初都是動詞?!八北玖x為“睡覺”,“眠”產生引申義“睡覺”。二素在詞性相同、意義相同的條件下組合成一對詞匯意義相同、語法意義相同的聯合式復合的同素異序詞。
同素異序詞既能增加詞匯量,又由于同素異序的特點,不會增加額外的記憶理解負擔,因此異序造詞法是一種相當經濟且十分能產的造詞法。“‘倒序’只須要將一個復合詞的詞素先后順序顛倒過來,非常簡單,不受語義相反或類比的限制?!保?]也正是因為“睡眠”和“眠睡”成詞后,其意義保持“睡”“眠”的基本意義而不變,不會造成人們的理解記憶負擔,因而被廣泛使用。
1.關于語音的選擇
語音的選擇具體來說主要包括三條規則:“(1)發音部位依照口腔由大到小,由合到開的順序;(2)發音方法依照由不送氣到送氣的順序;(3)兩個語素發音舌位依照由后到前的順序?!保?]“睡眠”符合規則中的(1)(3)兩條,而“眠睡”只符合規則(2)一條,這應當是“睡眠”的使用頻率高于“眠睡”的原因之一。
2.關于語義透明度
“復合詞的語義可從其所組成的各個詞素的語義推知程度,其操作性定義為:整詞與其詞素的語義相關度?!保?]即詞素的意義與整詞的意義越相近,則語義相關度越高,那么這個詞素就排在前面?!八庇小按蝾薄八X”義,“眠”有“閉眼”“睡覺”義,相比較而言,“眠”的義項比“睡”豐富,因此和整詞的相關度就相對低,其語義透明度便低于“睡”。因此,在心理詞匯的處理中,語義透明度相對高的“睡”就更具優勢,所以“睡眠”的使用頻率就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