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天曙
中國藝術,統之有宗,會之有元。通天人,合內外。通古今之變,強調歸本回源,方知天人之際。通天人是知,合內外是行,“知行合一”,即中得心源,外師造化,乃中國藝術之傳統。
民族能綿延繁衍,必有其文化傳統。吾國文化博厚而精密,深入人心,若丟掉去學他人,所謂中西融合者,其前途必有限。書畫一道,吾國之文化載體也,不應以小道視之。
《易經》賁卦彖辭:“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關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化成天下,非自然,人文是也,然人文從自然中演出。書畫非自然,實從自然中衍生也。
中國文化性情而道德,道德發于性情。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道合一,藝術之理也。
中國文化求人為本位,以人文為中心,書畫作品乃求完成“人”之作也。
中國書法乃中國文化和中國人之“影”也。
漢字乃中國文化之源泉,書法乃中國藝術之源泉。
中國文化傳統中強調藝術境界之超卓,其他文化不能代替也。
中國人生活是一種“心”生活,日常人生,飲膳器皿,寫字作畫,銘刻款識,皆有藝術品質,寓有一套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超出于技術之上。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德行和自然融合為藝術心靈與人生。中國文化精神把自然和德行合一,其心既安且樂,亦仁亦壽。
藝術有生命。要學書畫,須融有生命。將生命則安放在藝術境界中,自得其樂,這是中國文化精神與文化理想在藝術中之體現。

朱天曙 意臨漢題記三則 紙本 2016年
春秋時代,文化種子埋在貴族階層。孔墨新生機,從下層崛起。此時期為中國文化最有生命力之表現時期。東漢末,文化種子埋在大門第。唐末五代,文化種子多埋藏在山林寺廟與書院中。元明清文化種子埋藏在社會下層,南方書籍字畫流傳易存,故中國文化和書畫藝術重南派之傳統。
中國人最高信仰乃天、地、人三者合一。天地合稱為天,人與天地合一,便是 “天人合一”。《中庸》上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中國山水畫,就是天、地、人三位一體,畫上定有空白,有春、夏、秋、冬四季分別,那都是天。一座山、一溪水、一棟房子、一座亭榭,此地。中間畫著一漁翁,或讀書彈琴,或倚杖觀天,此人也,畫中之主。天有氣象,地有境界,人有風格,合成藝術世界。中國藝術要氣象、境界與風格三者合一。
“心”與“物”相通,“內”與“外”相通,相通可以合一,合一仍可兩分。
“新舊”,兩端對立而統一,在中國書畫中,既無完全之新,也無完全之舊。“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中開新,新中寓舊,此復古為新,借古開新也。
外國人看重中國藝術,然以西方藝術觀中國藝術,于中國文化傳統中所特有之藝術精神,并不能有所發揮,真正體悟。
書有境界則成高格,自有名作。王羲之、王獻之、顏魯公、張長史、懷素、蘇東坡、米南宮,莫不如此。
王羲之書風非特取勝,而堂廡特大,后代或取其韻,或取其秀,或取其平和,或取其奇側,故開一代風氣。
書在有我無我之間。王羲之、王獻之、顏魯公、蘇東坡、黃庭堅、米芾,有我也;秦篆、漢碑,無我也。以我觀書,書皆著“我”之色彩。以書觀書,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書。王靜安云: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寫之于書畫,在寫實與寫意之間也。
書中之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能寫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詩有造境、寫境,書亦有造境,亦有寫境。大書家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非擺布點畫,所寫之境,發乎心也。
境界有大小,品格有雅俗,書畫亦然。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論者云: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態、清人尚質,論其本者,實本于“意味”也。
魯公以氣象勝,懷素以氣勢勝。
趙孟頫書法,字秀也。柳公權書法,骨秀也。王羲之書法,神秀也。
東坡書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淡語有味,董其昌也;平和有致,趙孟頫也。

朱天曙 行草書陶淵明詩兩首 紙本 2018年

朱天曙 行草書陶淵明詩兩首 紙本 2018年
書之雅致,在神不在貌。黃賓虹求質,齊白石求韻,趣味不同,各有品格。
詞有“隔”與“不隔”之別,書亦然。曰:王羲之、顏真卿不隔,趙孟頫、王鐸則稍隔矣。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書畫亦然,大家之筆必落落大方,無矯情處也。
王靜安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能高致。書畫皆需“入乎內”而“出乎外”。
篆隸易學而難工,楷行難學而易工。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藝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書畫尤重深美內美,非常人所能知也。
中國文字字形構造和點畫之美成為一藝,約在東漢中期興起。傳光和年間辭賦家趙壹《非草書》中批評專用為務者,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之類,可見時人已注意追求文字之妍美,而專力草書之藝,并漸成風氣。
蔡邕《九勢》云: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藏鋒,為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護筆,點畫要盡勢而力收之。今人作北碑書風,鋒棱畢露,見刀不見筆,實不能明藏、護之理也。
筆鋒用逆,乃用筆之要處。如劉熙載云:起筆欲斗峻,住筆欲峭拔,行筆欲充實,轉筆則兼乎住起行者也。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
書勢為書寫中所形成之形勢,若肥瘦,若長短,若曲直,若方圓,若平側,若巧拙,若和峻。書家創作即掌握這些形勢和姿態和趣味。最早之書勢論著有崔瑗《草書勢》及蔡邕《篆勢》,如蔡邕說篆書之勢志在飛移,衛恒說隸書若飛龍在天,此東漢時期借物擬書,前所未有。書與自然物象類比,得物象之形,歸造化之理。擬于自然,又能立象以盡意。故劉熙載云:意,先天,書之本也;象,后天,書之用也。意、象之間,實本與用也。
方圓、曲直乃用筆變化之關鍵。孫過庭云:泯規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甚有道理。姜夔論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方主之,必圓佐之;圓主之,必方佐之,此為善用規矩也。
漢晉之間所論書勢,多就書體及筆法,重門類。直至南朝梁袁昂《古今書評》才以書家來討論書法,重個體創作。袁昂推崇張芝、鍾繇、王羲之、王獻之四人,云王右軍書,如謝家弟子,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王子敬書如河、洛間少年,雖皆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索靖書,如飄風忽舉,鷙鳥乍飛等等皆為以人論書之典型。
南朝梁庾肩吾《書品》借用《漢書》中古今人表中評量人物法,以漢以來書家一百二十三人分為九品,以上、中、下分之,以張芝、鍾繇、王羲之為上之上。張芝重工夫,鍾繇重天然,羲之兼得,所謂孔門以書,三人入室。唐李嗣真《書后品》增加逸品,為后世所效法。張懷瓘《書斷》評書神、妙、能而評之,能為技法精熟,后入妙,再通神。宋朱長文《續書斷》亦以神、妙、能分品,稱杰立特出可謂之神,運用精美可謂之妙,離俗不媚可謂之能。清包世臣以神、妙、能、逸、佳來分品,康有為以神、妙、高、精、逸、能分品,大體為庾肩吾、張懷瓘以來品評書風之特色,于今日仍未多突破也。
衛恒《四體書勢》、北朝王愔《古今文字志目》、后魏江式《論書表》皆從字學談書法。至唐,傳為虞世南《筆髓論》述用筆之妙,以為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而張懷瓘《書斷》以書體之美為典范,進而構建重規范法度之風,唐人尚法與此理論亦有關聯。
學書始專宗一家,次則博研眾體,融天然于自得,會群妙于一心,集眾長而能歸于我。
擬雖貴似,而歸于不似。取古人之長為己有,而自我性情之真不與人同。
臨摹學字中之字,會悟則字中有字,融通則字外有字。

朱天曙 意臨金文一則 紙本 2018年

朱天曙 意臨古磚銘文三種 紙本 2018年
創作以自然最高。張懷瓘贊張芝章草與草書合于自然而變化至極,又認為草書為書體中藝術性最高者,行盡勢未盡,以無為而用,同自然之功。

朱天曙 行草書李白詩 紙本 2018年

朱天曙 行草書李白詩 紙本 2018年

朱天曙 行草書李白詩 紙本 2018年

朱天曙 行草書李白詩 紙本 2018年
學古人觀之入神,則下筆能隨人意。所謂心得其妙,始能入神。吾人學書,煉神為上,當悟吾鄉劉熙載所云:書貴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別。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為我也。
米芾《海岳名言》云: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予以為集古而無祖,學書之門徑也。
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能力求,意與靈通。《書斷》論王獻之偶其興會,則觸遇造筆,陸柬之尤善運筆,或至興會,則窮理極趣矣,皆論創作之興會和靈感。
漢魏六朝論書以筆勢論為主,以擬象方式論筆勢。孫過庭提出執、使、轉、用,論執筆、運筆、結體等,實為筆法之核心。又在此論之上,論形質與性情,強調情性,涉及書之為藝之本質,突破漢魏六朝之認識。其推重王羲之,實為中和思想之反映,符合中庸之道。
康有為對南北朝碑刻評價極高。南北朝窮鄉僻壤、無名書人碑,他以為無不佳、書皆神妙、有后世學士所不能為者,則過之。清朝中葉以后,碑學大興,學書者或不學帖而學碑。碑多斧鑿之痕,而少筆墨之趣。化刀為筆,刀中見筆,學碑之要,亦學印之要也。
唐人強調藝術主體之呈現,宋人重意、重人品,形成中國書論之特色。劉熙載云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書為心學、筆性墨情皆以性情為本之類皆切中書法之實質。
研精中國文化經典方能理解書法乃人文之藝術,傳統之一脈,非技工之逞能。吾人學書,當求藝之真,非求其勝也。
折筆與轉筆亦是用筆之要處。轉折者,方圓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轉。折欲少駐,駐則有力;轉不欲滯,滯則不遒。真貴遒,草貴勁。朱和羹《臨池心解》云:字畫承接處,第一要輕捷,不著筆墨痕,如羚羊掛角。學者功夫精熟,自能心靈手敏。然便捷須精熟轉折須暗過,方知折釵之妙。暗過處,又要留處行,行處留,乃得真訣。
疾筆與澀筆為用筆之要。澀非遲也,疾非速也。用筆在乎輕捷,輕則須沉,便則須澀。用筆遲、速甚為講究,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必能先速,然后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多做作;若專務速,又多輕滑。
孫過庭論用筆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甚為形象。董其昌論用筆以為須提得筆,不可信筆。發筆處要提得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信筆則其波筆皆無力。提得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
書以中鋒為主,間用側鋒取妍,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有鋒以耀具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劉熙載以為每作一畫,必有中心,有外界。中心出于主鋒,外界出于副毫。范成大則認為古人書法極致為字中有筆,筆中無鋒。筆鋒實為一體,鋒筆互見,即中即側,復歸中也。
前人云作字如應對賓客,一堂之上,賓客滿座,左右照應,賓不覺其寂,主不失之懈。所謂違而不犯,和而不同。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收而有放,奇而能正。
虛實相生,書之要訣也。筆不虛,則欠圓脫;筆不實,則欠沉著。專用虛筆,似近油滑;僅用實筆,又近滯笨。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化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方有合心之作也。
疏密之布白,疏欲風神,密欲老氣。空白少而神遠,空白多而神秘。
張懷瓘云: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予以為此書法斷與連之秘訣也。
熟則巧生,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能用拙,乃得巧;能用柔,乃得剛。運用精熟,規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自然瀟灑流落。蘇軾《和子由論書》云: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也。
形質不健,神采何來?故需藏骨抱筋,含文寓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