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剛田
因為自己是搞書法篆刻的,平時接觸古文字及古器物較多,朋友們都以為我很懂金石學,多年來,時或送我一些金石拓片賞玩。我也很喜愛這些拓片,這些從數千年的金石載體上拓下的圖文,在斑斑駁駁的銹痕或石花中,攜帶著歷史的滄桑與神秘。對著這些讓人似懂非懂的文字或畫面,使人思接千載,生出無盡遐想。我知道這些拓片很珍貴,有些原石刻在深山密林中的懸崖上,拓得殊不易,有些原金石母體已不知去向,僅存拓本流傳人間。于是我把朋友們送我的拓片認真保存下來,覺得這里面學問很大,有時間再去認真研究,暫時束之高閣,但這一“暫時”便是許多年沒有再去看一眼。
過去說收藏研究拓片這一行叫作玩“黑老虎”,這“黑”既是拓片的顏色,又暗喻其深不可測,而“老虎”則是厲害,有的朋友癡迷于這黑白之間,竟不能自拔,不知不覺便耗去了半生時光,雖樂在其中,然享受這“樂”的成本是很高的。一次與研究金石拓片的朋友喝茶聊天之間,朋友對書法界的名家題寫拓片、辦題跋展、出豪華的金石題跋書法作品集大為不屑,認為書法家只是借拓本來展示自己的書法,細讀一下文字,則廢話連篇、大話連篇、錯話連篇,而且自我感覺甚好。這種出版物不能讀,看了把眼睛弄壞了……說得我也有點坐不住,這里面水很深,真的隔行如隔山。
手邊慢慢集起了許多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書體及畫面、不同形制的金石拓片。閑得無聊的時候,如北京一連數日霧霾封鎖,門窗緊閉蝸居斗室中之時,把這些拓片翻揀出來看一下,與數千年前的古人“晤言一室之內”,可忘我忘世,是有效排遣時光的做法。突然有些心動,拓片給題跋者留下了大片空白紙,不由技癢,在金石拓片周邊的白紙上寫了些為金石家所不屑的文字。久而久之題字的拓片集得多了,在朋友的鼓動下,又想出一本書,雖為金石家所不屑,但其中畢竟蘊含著我對古器物的許多認知與理解,也凝聚了我的心血,耗去我許多時間。于是我也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因無知而無畏的書法人題跋的隊伍,將要成為金石家嘲笑的對象之一。術業有專攻,書法篆刻人不是全能的,這也無奈,其中或有淺陋甚至錯誤,也正值這本書向諸賢達請教。這里“請教”二字不是習慣的禮節用語,而是真誠的。
由于書法篆刻人的知識結構與金石家各有側重,我在題跋中盡量避開自己藝識面較薄弱的領域而發揚自己書法篆刻專業之長。例如我在題跋中,較少涉及墓主人身份考證、由墓志文字延伸開來的地域研究與歷史考證,以及墓志的文本解讀及文體研究,而多站在書法發展史的立場上,重點在于對墓志的文字研究及書法流變研究、對墓志書法美的分析與解讀。這樣一來,就與金石專家對拓片的研究與題跋的角度有了變化,使題跋的內容有了自己的研究特點,其中有些題跋的內容也為金石專家所未及,表現出自己的新意與創見。當然,有時對藝術的研究與文本研究是分不開的,必然會涉及有關墓主人身份及地域、時代等諸多問題,只是我的題跋側重于藝術研究,當然也會有許多重復別人與抄錄別人的地方,如墓志或石刻的年代、出土地及發現經過、歷代流傳、前人評論及釋文等這些基本資料,多是從既有的資料中獲取,并沒有原創,因為這些資料只能抄錄而不可原創!

李剛田漢北平鐵官丞侯祿墓志跋106cm×34cm 紙本 2017年

李剛田漢北平鐵官二部主簿侯宜墓志跋151cm×34cm 紙本 2018年
我的題跋,涉及文字、書法及由文本及圖像引發的社會與人生的思考等多個方面。涉及到文字研究的,如武周《張智墓志》跋中說道:“……大周墓志中多數書體介于隸楷之間,字形尚存北碑欹側之勢,而此碑書法已是完美唐楷,平正舒和,點畫精到,與褚遂良書體相近。其中所用奇文異字如‘日、月、天、授、年’,諸字即是武則天時期特有之符號,常見于北齊北周墓志之中,當為其源頭。碑額‘張君之碑’四字訛變幾不可識,順文意推測而已。此期墓志篆蓋篆法亦多詭異如此,時風使之然耳。至宋代以后漸歸斯篆規矩。”漢十六字吉語磚跋語中說:“漢十六字吉語磚:海內皆臣,萬物咸成,道毋饑人,與天長久。此類多字銘文磚傳世有三十余種。篆法依方形而增損變化,頗見匠心,于漢印中常見之。然訛變過甚則有悖六書,如‘久’字作‘’,難以釋讀,‘’依字形應為《說文》中之‘飼’,順文義讀‘饑’為妥,‘’與‘’差之毫厘而實形聲義皆別之兩字,斟酌之中,參讀其它同類磚文,仍讀作‘饑’為宜……”戰國樹木乳丁紋半瓦當跋語:“戰國樹木乳丁紋半瓦當,臨淄齊故城出土,底徑14厘米,高7厘米。《說文》古文‘社’作‘’,從木,周禮二十五家為社,各樹其土所宜之木。此瓦以樹木為紋,或疑與‘社’有關,寓安居樂業、生生不息意。壬辰剛田臆說。”西漢北平鐵官丞侯祿墓志跋:“此西漢元鳳六年北平鐵宮丞侯祿墓志銘,出于河北唐山灤南縣即漢時遼西海陽地區。刻于軍士隨身攜帶礪石之上,志載‘同產昆弟七人皆用夫鑄為業,號曰幽州七鐵’。此為所見年代最早之墓志銘。其書體在篆隸之間,結構與秦簡帛書相類,而二者因書刻不同而異之。其點畫狼藉,錯落生姿,一派自然天趣。其天真爛漫為傳世廟堂大器所無。西漢絕少碑刻,此墓志可補書史之闕,存書體由篆及隸變化演進之軌跡,其形制雖小,實彌足珍貴。”

李剛田 漢十六字吉語磚跋100cm×38cm 紙本 2015年

李剛田 漢北平鐵官鐵山嗇夫侯晉墓志跋69cm×69cm 紙本 2017年
題跋內容涉及書法史及書法風格流變研究的,如宋《賈正之妻蔡氏墓志》跋:“宋元佑年間《賈正之妻蔡氏墓志銘》,以古文奇字所書。其源出《說文》古文,又上溯至孔子壁中書。今人觀之當源于古人手寫簡牘書中,歲月滄桑,竹木簡牘難以傳世而已。其點畫起止尖而中圓健,或類古之漆書,實為簡牘用筆之裝飾異化,與今所見楚簡帛書相類。其篆法結構亦經文人整飭雅化,非復簡帛書之天真自然,而別具一種奇異之美。此志當非一般工匠所為,而出當時文人之手。此類篆書從《說文》古文延至魏《三體石經》,又見宋郭忠恕《汗簡》篆書、元趙孟《六體千字文》之大篆,向下直接清人所輯《六書通》,而以此志最為典型。雖年代晚近,其于書法史中價值決不遜于鐘鼎重器、秦漢刻石,為僅見絕品,后人當珍護之。壬申中秋,京華玉泉精舍李剛田眼福。”宋《扶風馬氏墓志》跋:“宋《扶風馬氏墓志銘》,王壽卿篆書,出于伊川萬安山南麓。志石完好,拓工精湛,篆法婉麗,為墓志中稀見之品。墓主人馬氏為范仲淹三子范純禮之妾,范正己之母,皆望門名宦。馬氏七歲入范家納為幼妾,一生恭謹規矩,周旋奉事,食素誦佛,中歲便辭人世,亦為悲劇之畸形人生。王壽卿字魯翁,北宋晚期河南陳留人,終身布衣。其篆書傳李少溫、徐鉉、釋夢英一脈,明人吾衍評少溫篆書‘圓活姿媚,多非古法’,用以評此志甚為恰當,然雖非斯篆規矩,而能存其和平雅正之氣,此亦宋元篆書之時風也。降至清中期,鄧頑伯結構疏可走馬、密不透風一改宋元中和之意,此新變影響后世深遠矣……”宋山漢畫像題記跋云:“石刻于1980年出土于山東嘉祥縣滿洞鄉宋山村。刻于東漢永壽三年,即公元157年,距今千八百余年矣。此石刻于祠堂,畫像平面淺浮雕,畫面中部或寓太陽星辰之形,四周似水浪,水中有大魚,下部人面鳥翅魚尾,不知為何物,有待專家細考。東漢石刻隸書小字較少,僅見于此類祠堂題字之中,如山東嘉祥漢《武梁祠畫像題記》,濟寧山陽金鄉《周椽祠堂題記》等,與此宋山漢畫像題記為前后同期,皆漢末隸書最成熟期之書。與此同期著名之漢碑石刻隸書如《乙瑛》《史晨》《禮器》《張景》等,皆端正嚴謹廟堂之作,后人奉為隸法楷模,而此類題記小隸書則近于自然書寫之漢簡帛書,章法有行無列,結字大小錯落,用筆輕重變化,款款而行,無矜莊相有適閑態。細品讀于嫻熟隸意中偶見章草之形態,轉折波挑間處處可尋到后世楷書源頭。其中天真自然之趣與名碑巨刻迥異。是知書體之變化沿革乃適時順勢漸成,非一時之功一人之力也……”

李剛田 漢張汜請雨銘摩崖跋130cm×69cm 紙本 2017年

李剛田 西周敖簋蓋跋59cm×36cm 紙本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