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講人:寇克讓
◇ 時 間:2018年11月18日15:00 17:00
◇ 地 點:《中國書畫》美術館
虞世南《筆髓論》說:“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這是書法鼎盛時代的讀帖經驗,爾后書學逾發達而書道逾衰微。今有感虞氏持論崇高,漫說羲之名帖,識者拊掌。
12月6日,“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在上海博物館開幕。托董玄宰之福,王羲之《行穰帖》在闊別故國近一個世紀之后,從普林斯頓大學來到上海。展覽的初衷當然是帖后董其昌的跋,而唐人摹本王羲之《行穰帖》作為帖子的核心依舊令人感慨。曾經的清宮舊藏流落民間,經張大千之手輾轉日本,最后零落海外,成為美國第一的法書遺珍。
《行穰帖》兩行十五字:“足下行穰,九人還竟,應決不?大都當任。”帖后董其昌跋文兩則,其一說:“東坡所謂‘君家兩行十三字,氣壓鄴侯三萬簽 ’者,此帖是耶?董其昌審定并題。”東坡此詩是否指王羲之《行穰帖》,董并不能確定,董氏之后論者津津樂道于此者,不過是樂見其是,至于事實,何暇顧及,又何必顧及!今本《行穰帖》十五字,字數不合坡翁詩。詩說“三萬簽”,非“三萬箋”,而鄴侯李泌確曾以蓄圖書三萬卷,見稱李唐一代,三萬是實數,非虛指,十三字之說同樣沒有理由虛指。帖后乾隆的一段跋語對此也有所說明,也說董其昌持疑然之辭。
《法書要錄》著錄了一個帖子:“足下行穰久,人還竟,應快不!大都當任縣量,宜其□□,因便任耳。立俟,王羲之白。”而今傳《行穰帖》只此兩行,古帖復制中這種截取局部的做法司空見慣,東坡所見兩行十三字,或許另有所指。
并非所有的乾隆題跋都是青蠅點玉、貽害國寶,《行穰帖》后的跋文便頗有可取之處。只是他將“三稀”之一的《快雪時晴》與《行穰帖》作比,認為《行穰》稍遜《快雪時晴》。對照乾隆本人墨寶,似乎是出于個人偏好。但“其于渾穆中精光內韞”之說則雅具法眼,尤其“渾穆”一詞信為知言,可以視為此帖最顯著的風格特征。《行穰帖》的渾穆之氣不僅與《蘭亭序》《喪亂帖》等行書名帖意趣懸殊,即使在草書范圍內,也是卓爾不群的另一個類型。筆姿的相對簡單,更凸顯了它古樸的一面,甚至《十七帖》中無一儔類。這一切,我以為皆由諸帖之年代差異所致。
《行穰帖》年代當然不可考,這個時候,“望氣”就成了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審讀之際,對勘相關諸帖,或許對王羲之一些名帖能理出一個粗略的年代關系。誠如此,無疑可以成為王羲之相關研究的又一參照。

第十六講主講人
除了“煊赫名帖”之稱的《十七帖》,《桓公帖》也頗負盛名,自梁代便推崇備至,至米芾也稱其“王書第一”。《桓公帖》與《十七帖》風格契合,年代無疑是風格相似的重要原因。《桓公帖》有云:“知虞師書,桓公以至洛,即摧破羌賊,賊重創,想必禽之,王略始及舊都。”據《通鑒》及《晉書》,此事當指苻健皇始四年(354),桓溫在上洛破前秦軍,時在晉永和十年二月,即公元354年。審全帖文意,王羲之此札即為當年之作。此事既在永和九年(353)《蘭亭序》后僅一年,年代可考,且梁代以來久負盛名,歷梁及貞觀、開元內府,流傳有序,復以草書筆姿爛漫,臻于化境,因此,我建議以《桓公帖》作為王羲之草書之準繩,其他相關研究皆當以此為參照。
若將《行穰帖》與《桓公帖》《十七帖》相比,其筆致渾樸,殊乏爛漫,這一切無疑也是年代懸隔使然。
《寒切帖》有唐摹本傳世,是王羲之的草書杰作,望其古意盎然,較《桓公帖》《十七帖》年代略早。從內容看似乎也是致郗司馬書信,而不入《十七帖》這一細節,暗示出《寒切帖》年代與《十七帖》諸帖的差異。但它的草法已經十分簡約精湛,唯獨爛漫不及《桓公帖》,而渾樸過之。不過,相比《行穰帖》《寒切帖》要老到得多。
從氣息渾樸、字法開合較大諸多方面看,《行穰帖》與草書《初月帖》較近,二帖署名“羲”字,皆極盡繁復。羲之晚年署名非常簡化,《行穰帖》這樣的繁寫,近于《姨母帖》,字的肥厚、茂密也頗類似,時代應該非常接近。蕭衍說:“逸少至學鍾繇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意緩字疏。”就疏密而言,王羲之早年風格可能偏于密。

王羲之《十月十七日帖》,見《寶晉齋帖》
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何如帖》有王羲之署字三處,都是較為繁復的寫法,近于《姨母》《行穰》二帖,年代似乎亦接近。只是,《何如帖》顯然已經鋒芒顯露,字法精湛,與《姨母》《行穰》二帖有別,而我們說年代應該去其不遠,屬于較早期之作,何以為證?必須注意的是《何如帖》的裝幀,它與《平安帖》《奉橘帖》三帖都是唐摹本,摹于同一紙上!合稱“平安三帖”,即褚遂良《右軍書目》著錄“此粗平安”一帖當是。而《右軍書目》又有著錄:“羲之白,不審尊體比復何如,五行。”亦是合《何如》《奉橘》二帖而言,我以為這是目錄著錄中屢見不鮮的重出,至于“平安三帖”摹于一紙,一定是有來歷的。因為《平安帖》有梁代徐僧權的押署,《奉橘帖》則有梁代唐懷充、隋代姚察的押署,他們都是當時宮廷書畫的鑒賞家,帖后有隋開皇十八年三月廿七日時間款,以及諸葛穎、柳顧言、釋智果諸人鑒書留款。所以,“平安三帖”極有可能自始就因為某種關系裝池在一起,何種關系?相同的年代,相關的一組,甚至就是同一受信人。這是它們自始即集結傳世的重要條件。誠如此,則《何如帖》王羲之署字的繁復與《行穰》《姨母》相近,而書風已有顯著變化,這一表面矛盾便渙然冰釋。因為《平安帖》的書風固然已經開啟了不同于《姨母》的時代,但早期特有的渾樸之氣仍有遺存,也正因為“平安三帖”是走出早期,有所開拓,初具妍美之風的作品,所以才兼具二者之象。

王羲之《行穰帖》(唐人摹本)
《大道帖》雖然系于羲之名下,也是墨跡,但似乎是寫本而非忠實的摹拓,已然一派米氏家法。不過,從體勢開張懸殊、肥厚、渾樸的氣息看,《大道帖》年代也偏早。
綜合以上所說,《姨母帖》是王羲之早期作品,《行穰帖》年代接近《姨母》,而比《大道帖》《初月帖》略早或幾乎同時,這三部草書帖加上行書的《姨母帖》,代表著王羲之早期(30多歲至40歲)的書風,呈現出渾穆、古樸的氣象。與晚年相比,早期作品結字密,開合大,筆姿簡單,少方偏圓,字略大。

董其昌釋《行穰帖》
《行穰帖》乾隆題跋,有個細節順便一提,即“雖”字明顯草法錯誤,而且左右都錯,并非兩可的寫法。不過,這位十全老人說“雖稍遜《快雪時晴》,要非鉤摹能辦”,這句話倒令人十分驚訝!將草書與行書比高下,看似不倫,其實氣息之別還是可以把握,莫非乾隆也感受到了《行穰帖》筆勢并未臻于成熟期的自由境地?他所圈定的“三稀”,于王羲之書獨取《快雪時晴》,對照無處不在的乾隆御筆的珠圓玉潤,似乎是出于一己審美偏好,但卻也揭示出不同帖的年代先后及成熟與否,至少對此有所暗示,這無疑是望氣的魅力所在。
《行穰帖》這樣開合大、下筆狠、字徑略大,我最早認為這是因為它只有兩行,字數少,書寫過程短暫,所以耍得開,而我現在更傾向于認為它是早期作品,因此“務追險絕”,并未達到“復歸平正”“人書俱老”的境地。
我們剛才談到的這些都是摹拓本,這些帖子雖說與底本難免差池,但畢竟下真跡一等,尤其一般而言不至于改變原帖行款,因此,王羲之當年書寫情狀大體可以呈現。而摹本只是傳世王氏作品中的少數,更多的則是刻本。刻與摹,各有優劣,摹本一定程度似寫本,因不容改動,而難免雕琢氣,甚至誤會字法,筆路不清。刻本則能反復修改,所以,優秀的刻本較摹本往往更為流暢。但刻本痼疾在輾轉翻刻,漸漸失真。至于率意割裂,變亂原作行款,摹本雖也難免,而刻帖尤甚。但刻帖也有忠實原作,一仍其舊的上乘之作。刻帖是否保留原作行款,認真品讀,往往有得,可資按斷。

董其昌跋《行穰帖》
如《寶晉齋帖》收王羲之行書《十月十七日帖》,“舊京”以下,提行作“先墓毀動,奉諱號慟,五內若割”。這里,逢“先”提行,顯然是王羲之原款式。先,即父親,只有王羲之本人才有可能提行致敬。此外,“舊京先墓”給出我們另一個信息。舊京即洛陽,那么,王羲之父親是埋葬于洛陽的。因此,我在《書法沒有秘密》中懷疑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在永嘉三年(309)七月的長平之戰中可能已經戰死,那一年王羲之剛剛六歲。那么,《十月十七日帖》所透露出的王羲之先墓在洛陽這一信息,對于當初的判斷也是一個佐證。順此推理,王羲之幼年從其父枕中見筆論之時,恐怕也就五六歲,而非以往所說的九歲,而他從其叔父王廙蒙學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成年之后不僅到過洛陽,即使到洛陽先墓告誓的時間也將重新論定。雖然《告誓文》這部杰作失傳了,但“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書,又之許下,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這次壯游卻可以信其真。更進而推演,我曾經說王羲之學鍾繇在其中晚歲以后,相當于“衰年變法”,其時間亦大致可以論定。
所以,讀帖所得一旦可以論定,其啟示往往不僅在于一部帖。而只有帖的行款可以論定為原貌,方可以肆談此王羲之章法,彼《閣帖》章法等等。
從《十月十七日帖》是王羲之原行款這一事實,進一步可知《寶晉齋帖》中從此以下至《鶻等不佳》若干帖大體皆能近真。尤其是《十月十七日帖》至《州民帖》這一組帖,行款、押署、書風都極為近似,而《州民帖》大段空紙,似乎是一個組合的終結,而此處徐僧權、唐懷充、沈熾文諸人押署明確顯示著這些法帖顯赫而久遠的歷史,它們應當至遲在南朝就是一個組合,這與前文所述的“平安三帖”何其相似!
法帖往往真偽互見,橫遭割裂,截偽續真,這固然是事實,而傳承有序,千年存真,也同樣往往而在,唯在詳察慎思,或能有所揭橥。讀帖,不僅是學習書法重要的環節,更是書法的歷史研究必不可少的手段。史實的探究并非一概得之于文獻的記載,讀圖,即讀帖仍不失其為重要一端。這讓我想到清人關于古音研究的一個經驗,即審音與考古并重,同樣,書法的學習研究,讀帖與考古亦當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