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有傳言演員馬思純將出演電影《第一爐香》的女主角葛薇龍,近日,她又在社交平臺上分享了原著小說讀后感,未料一石激起千層浪,被網友指責誤讀張愛玲小說的本意,更引起了大眾對明星“偽文化人設”的探討。那么,張愛玲的《第一爐香》究竟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這則讀后感真的是徹頭徹尾的謬誤嗎?
也談《第一爐香》
即便是天才——對于一篇天才寫于二十三歲的小說,我們究竟可以說些什么?
這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張愛玲回到上海發表在《紫羅蘭》上的第一篇小說。如她所說,從八九歲時就開始發動對編輯的進攻;而這一次她終于意識到亂世中難以求學,正式攻城略地,職業生涯自此發軔,一發而不可收拾,甚至于在七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有著基數龐大的讀者群,以及無數受其影響的后世寫作者們——而且,讀者和影響并不只限于女性。一說到女作家就隨便祭出“祖師奶奶”張愛玲作比,那也許是對女作家和張愛玲本人雙重的輕視,以及加倍地暴露自己的讀書太少。
多年后再重讀此篇,最觸目的,首先是一種新舊文體上的雜糅,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張愛玲自承過的“泉源”:
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
——《沉香屑·第一爐香》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么,過了后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睇睇也好,睨兒也好,原型都出自大觀園里的眾丫鬟,只是作風更大膽,貫徹了作者少作《摩登紅樓夢》的思路,卻未必是后來傅雷批評過的《連環套》《傾城之戀》里的“人仰馬翻”“分花拂柳”“嘲戲作一堆”的直接搬自明清小說熟語。
這階段的張愛玲,已從《牛》和《霸王別姬》時還很明顯的新文藝腔,歷經逼自己只用英文寫作的赴港求學——她后來稱這三四年的自我強迫,好處是讓寫得太流利的毛病改了好些——再回到上海,回到中文寫作的道路上。重新出發之時,記憶深處最熟悉的聲口很自然地就喚醒了:
我唯一的資格實在是熟讀《紅樓夢》,不同的版本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這兩本書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紅樓夢。
——《紅樓夢魘》自序
另一本書大抵就是金瓶梅,但也有人誤當做《海上花列傳》的。本來《紅樓夢》就脫胎自《金瓶梅》,因此二八佳人體似酥也好,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也好,在張愛玲都是幼學。至此,她反比早先更純熟地使用起這種今古文白雜糅而成的句法,最終成就了華美蒼涼無可替代的張腔。也是在《紅樓夢魘》的序里,她說“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樣,從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間跳出來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裝。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從這句話同樣可以反觀張愛玲自身。她赴港讀書后,戒斷中文,同時英文寫作受到英式隨筆的影響,又陡然來到陌生的粵語環境,大概也少讀當代小說,少年時代受到的良好古典文學訓練卻由此凸顯,變形,和新鮮陌生的現實連接,催生出嶄新的文體意識。她很同情曹雪芹的無可借鑒,“他完全孤立。即使當時與海外有接觸,也沒有書可供參考。舊俄的小說還沒寫出來。”慶幸自己還有《紅樓夢》可讀,五四以來又引進若干外國小說。然而,在這些顯而易見的句法特色之外,第一篇橫空出世的《第一爐香》究竟緣何而起,甫一出手又到達了怎樣的高度?
也許直接的靈感起源,還不在《紅樓》《金瓶》,而在更晚近的《海上花列傳》。
這本胡適贊曰“平淡而近自然”的花界指南里,張愛玲注意到的,卻是諸妓性情脾氣態度性格各皆不同:“寫黃翠鳳之辣,張蕙貞之庸凡,吳雪香之憨,周雙玉之驕,陸秀寶之浪,李漱芳之癡情,衛霞仙之口才,趙二寶之忠厚,……都有個性的區別,可算是一大成功。”葛薇龍的原型,倘若不全來自身邊人,大約正脫自《海上花》中貪戀繁華自賣為娼的趙二寶。
先看趙二寶的出場:
母親洪氏,年僅五十,耳聾眼瞎,柔懦無能。幸而樸齋妹子,小名二寶,頗能當家。前番接得洪善卿書信,……演說出來,母女二人,登時驚詫羞急,不禁放聲大哭一場。卻為張新弟的阿姊張秀英聽見。……那秀英年方十九,是二寶閨中密友,無所不談。當下私問:“新弟到上海去做啥?”秀英說:“是翟先生教得去做伙計。”二寶道:“耐阿去?”秀英道:“我勿做啥生意,去做啥?”二寶道:“我說耐同倪一淘到上海,我去尋阿哥,耐末夷場浪白相相,阿是蠻好?”
——《海上花》二十九回《間壁鄰居尋兄結伴過房親眷挈妹同游》
二寶起初去上海只為尋回留戀花叢不愿回鄉的兄長趙樸齋,不料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十里洋場白相不盡,自己竟然也掛起牌子做了長三書寓的倌人。有人說此處是韓邦慶對海上故舊的刻薄,但想想看施蟄存《春陽》里的嬋阿姨,也不過就是曬了曬南京路上的太陽就動了春心——足可見上海灘的魅力之大,首先在于香風鬢影目迷五色,可以使人心甘情愿地墮落。
而從上海到香港讀書的落魄世家女兒葛薇龍,究竟有沒有充足理由投身歡場?作者給出的理由,同樣是虛榮:
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里用得了這么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等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么分別?”
二寶的墮落,正從沒有“熟羅單衫”開始。然而此處,卻也許無意間暴露了只是張愛玲本人而非葛薇龍所有的見識:上世紀三十年代尋常人家的女孩,一定熟知長三堂子一套稱呼嗎?除非是也熟讀舊小說的——這又偏偏是本并不那么大眾的書。那時青年最時髦的讀物是巴金,老舍,林語堂,《新青年》,再通俗一點的,也就是周瘦鵑,張恨水,秦瘦鷗。
然而疑問暫且擱置,我們發現葛薇龍試完衣便像是安徒生童話里穿上紅舞鞋的女孩,從此便中了消費主義的魔怔:
薇龍一夜也不曾闔眼,才闔眼便恍惚在那里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想到這里,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看看也好!”……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
兩句“看看也好”,至此,少女時代一直被迫穿繼母舊衣服因此深惡痛絕匱乏的張愛玲,一部分最痛楚的生命體驗慷慨分給了主角葛薇龍,借其軀殼開始跳一支裹在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里的倫巴舞,刺激,強烈,遠比她自己的書齋生活“富有挑撥性”。幼年,父親的姨太太老七就曾籠絡過她,做好了新衣服再問“你媽媽好還是我好”,她當時就笑說“你好”,這不無屈辱的狂喜十多年后終于借殼還了魂。
葛薇龍最后和情場浪子喬琪喬將決裂的當兒,姑母奚落的聲口,也正和《海上花》里黃翠鳳嘲笑黃金鳳一致:
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得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才。
——《沉香屑 第一爐香》
翠鳳且自吸水煙,良久,又向子剛道:“論起來,俚哚做老鴇該仔倪討人,要倪做生意來吃飯個呀;倪生意勿會做,俚哚阿要餓煞?生來要打哉晼。倪生意好仔點,俚哚阿敢打嗄?該應來拍拍倪馬屁。就是像俚乃鏟頭倌人,替老鴇做仔生意,再要撥老鴇打。我總勿懂俚乃為啥實概賤嗄!”
——《海上花列傳》第三十二回《諸金花效法受皮鞭,周雙玉定情遺手帕》
中國古代的愛情攻防戰,據說只在堂子里面——也許因為只有妓院里的叫局不叫局,才有一點點接近西方的戀愛自由,因為沒有婚姻保障,所以格外需要心理戰術的參與。黃翠鳳雖然和葛薇龍的姑母一樣都是游戲規則的精通者,出發點卻又不同:黃談情是為了要錢,姑母則錢情兩樣都要。這樣的典型人物都很像是《海上花》里倌人們的后輩,現代有曹禺《日出》里的陳白露,臺灣有白先勇的尹雪艷,金大班,香港則有王家衛《阿飛正傳》里阿飛的養母,《愛神》里的鞏俐。
但一定要回歸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實在不能不讓人想起張愛玲自己的母親黃逸梵來。張赴港讀書前一年多與母親同住,或許早看夠了母親復雜混亂的感情生活,才會在《小團圓》里借九莉姑母楚娣的眼光,看到九莉最后用冷水洗臉掩飾歡場倦容就臉色一變。實在她倆擁有共同的生命經驗:共同認識一個真正浪漫的戀愛狂,一個永遠不肯服老的遲暮美人:
在九莉也即張愛玲,是母親。在楚娣也即張的姑姑,則是好友和前嫂子。
這里對葛薇龍姑母社交場上和家中行止的描寫,處處可以和《小團圓》里對九莉母親蕊秋的描寫相對應,只是以一個比真實更夸張,也更冷酷的慕男狂的面目呈現。
葛薇龍第一次去姑母家求告,未始沒有張愛玲去淺水灘酒店找母親要學費的難堪,對母親的癡心又時常明珠錯投。至此,張愛玲的書本經驗和個人經驗再次微妙地重合。這微妙而痛苦的母女關系,此后果然成為她若干小說一再書寫的母題。只是這篇中的母親原型幻化成了姑母——這兩者也許對于張愛玲的生命同等重要,因此剛好具備身份互換掩人耳目的可能。
此外,《第一爐香》同樣集中展現了張愛玲1939至1942年在香港的三年殖民地印象。據說一個人在出生地外待的第二個地方,記憶尤深。對于許多人包括張愛玲在內,這故鄉之外的第二城,多是負笈求學之地。十九廿二,也正是世界觀得以形成之年。從張愛玲的晚期小說《同學少年多不賤》《小團圓》《雷峰塔》《易經》里,我們看到她的大學生活相當寒素;而與前期小說對讀,我們會發現她通過書寫,設法補全了對她所未必了解的本地走讀生的家庭生活的想象。葛薇龍的原型,很可能就借鑒了《小團圓》里那個喜歡看報的西北同學的外型,而睇睇睨兒,顯然都是“糖醋排骨”式的南粵佳麗——這才發現睇睇和睨兒的名字,本義都是“看”。這是一篇內地插班生“看出來”的小說:全文都籠罩在一個隱忍且敏感的外來者的視線之下,惟其遠來是客,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再加上如開天眼的敏感,對香港本地特色的形容不乏精妙:
……把她引進一間小小書房里,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墻,地上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上擱著一只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
……山腰里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形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的邊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地下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筑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里進去是客室,里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荸薺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里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于藍。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里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點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
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
作為一個十幾歲來到廣東生活的讀者,看到這些對華南熱帶風貌和廣式大宅特色的描寫,只能驚嘆其鞭辟入里的觀察力和與之全然匹配的描摹才華。大段議論,正出自張愛玲本人心聲。細致,具體,而且還有著對于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來說最大的美德:準確。根本香港就是一塊到了1971年才廢除大清律例的飛地,梁文道曾說過一個本地所有居民都了解的秘密:“這個看起來超級摩登的大都會,其實仍然有某種地方農村的感覺,保留了大量的傳統……在保守起來的時候,比大陸保守得多”,“保留了一個前民族主義時代的華南華人的生活狀況”。時至今日,仍然如此。而這一切,剛從中國沿海最大城市抵埠的張愛玲,不會沒有感覺。否則她不會六十年代到臺灣旅居,竟稱之為“邊地小城”,又閑閑說起有虱,無意間傷了若干崇拜她的臺灣文學青年的地域自尊心。
總而言之,如果說《小團圓》《同學少年多不賤》里,有的是張愛玲隔了時空濾鏡的回望;在《第一爐香》里,其實就是離本事不遠的直寫,是更新鮮的當時當地一手經驗。
不談本事,這篇小說也仍然有若干動人的地方。我自己偏愛的一段在最末:
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歷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她在人堆里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里有這么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磁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巴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梿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畫。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很年青的時候,一旦悲觀起來,很容易就想到地老天荒去。但張愛玲異于其他寫作者的地方,正在于沒有用生老病死失蹤變心來偷懶地解決戀愛失敗的問題。她知道若無其事地活下去,愛下去,才是最難的。因為人心的敗壞總無休止,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去才算了賬。
在一個新舊觀念都不徹底的時代,她自小在親友間沒有看到過幸福的案例。舞女養小白臉也不是新鮮想象,但因其出眾才華和對材料出神入化的取用,張愛玲生生把一個舊時代悲劇寫成了香港傳奇。
而從小生活優裕的馬思純到底能不能演好小家碧玉葛薇龍,則又是另一件事了:是否張迷,能否準確解讀原著,也許并不重要:畢竟電影是許多人一起做給更多人看的夢,再不濟的,還有導演編劇把關。這階段的張愛玲比馬思純還更年輕,憑驚人天賦剛剛取得文學世界的入場券。要說這故事里有多少可借鑒的人生道理呢,其實也是沒有的。
這里面最動人的,或許只是一個女孩子情竇初開之際,認定全世界沒有比感情最大的事。無限的向往與矜持,疑心和怯懼。愛到魂飛魄散無可如何之際,只能放手將自己一扔。實在除了自己,也沒有任何其他。
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
一定要說小說有什么創見,也許就是在“骯臟、復雜,不可理喻的現實”之外,格外寫出了這樣一種“蠻暴的熱情”——這樣的小說,怎會不是感傷主義至上的愛情小說?從這一層看,馬思純說,“因為愛,不是一個人的卑微,而是兩個人的勇敢”,似乎也無大錯。張愛玲尚未真正陷入情網時寫出此文,隨后便遇到了胡蘭成,“低得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而文字有時卻類讖語,“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就像知道,《小團圓》里的九莉終會遇到比《第一爐香》里的喬琪破壞力更大的邵之雍。但是,也正是因為這樣從不抱希望的感情觀,從《第一爐香》到《小團圓》,“她們是不得已”,而“我”,總是自愿的。
愛情對于張愛玲來說,仿佛一直就是一場無法痊愈的熱病。
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威爾斯有篇科學小說《摩若醫生的島》,寫一個外科醫生能把牛馬野獸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時又會長回來,露出原型,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們稱之為“痛苦之浴”,她總想起這四個字來……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小團圓》
“卑微也是代價,代價也未必能換來圓滿”,“一生只會發生一次”這話聽來雞湯,細想也未必全然無理。我反而較很多人更期待電影《第一爐香》,大概也是覺得白紙一樣的天真方演繹得出真正的蠻暴,正如看似最平凡的才有可能迸發最大的熱情。許鞍華拍了半輩子張愛玲,得失成敗摻半,這一次卻未必只礙于人情,只是剛好發現年輕女演員有一張良家女子容易心動的臉,脾氣又格外大。
“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才。”
不是人才就對了。不是,才正是葛薇龍。(摘自鳳凰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