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珂
我聽見了。
聽見他有力的喘息,聽見他洶涌澎湃的記憶,聽見這一方水土上無數春秋掠過,聽見呼嘯的生命力。秋湖,我聽見了你。
我聽見萬頃蘆葦密密匝匝的葉兒推搡,沙沙作響聲,如蠶食桑葉,似春水涌動,清晰地觸及你的神經,我聽見溶溶的月光洇開在葦葉上,在水色里,在浮動著幽香的夜幕中,浸入這湖的脈絡,染上皎白詩意。我聽見風過,聽見云起,聽見霞光的爛漫,聽見破曉的斑斕,而那湖,那層層云霧后的,密密蒹葭旁的少有人涉足的湖啊,他鉛灰色的金屬般暈開的音浪,是這天地中最攝人的一抹悠長,如無意墜落的一懷煙雨,淡青色疏朗,自有一番禪機。他太浩大了,簡直如不可測的深淵,除卻煙色仍是煙色,褪去往日碧色的水波,巨瞳般不經心地旁觀著一切。葦兒極瘦,叢生的湖草枯黃,萬紫千紅踏遍,深秋的湖欣然接受杯殘炙冷,坦然直至淡漠之境。我敬畏這時的湖,卻又著迷于他的冷冽,闔上眼,耳畔似又響起他悶雷般滾滾的音浪,倏爾不見。
我聽見水鳥黑白的翼劃破濃霧,如利刃割破白茫茫的混沌,露出幾點顏色,仍是淡淡的,我聽見慢吞吞的游魚擺尾,引起顫動的極細小的水紋,我聽見衰弱的秋蟬聲嘶力竭證明自己的存在,聽見不甘寂寞的寥寥的蛙聲,高山流水般與之相和,我聽見所有暗處的,微弱的,固執的聲音,聽見最卑微生命窮盡一切的吶喊。他們在春夏的繁華中被忽視久了,所以拼了命也要撐過蕭索的寒秋,在凝重的底色下扯著喉嚨,讓這天地間惟有那沉寂已久的聲音——孤獨而決然的聲音。湖啊,他亦斂去從前歡騰的奔涌,以靜默的注目禮向這渺小的偉大致以敬意,而那磅礴的浪頭,是最相稱的協奏曲,是湖的無垠而豁達的胸懷,秋湖怎是冷漠的呢?他泛起波瀾的心緒,你可聽見?
我聽見一豆燈碎了更深露重,聽見湖與扁舟命定般的相逢,漁人的號子沙礫般粗放,磨去蒙昧的夜中模棱兩可的惶恐,我聽見撒網的粗繩的窸窣與沸騰,它沒入湖中,如倦鳥投林的歡喜,池魚潛淵的快意,漁人亦是同樣的熱血翻涌啊,他穿過俗世風塵,覆一肩瑣屑日常的無稽,以開拓者創世神般的姿態,直面這湖,這昏暗的,無人的,與他勢均力敵的湖,他幾乎是孤注一擲的瘋狂,一如浪漫主義詩人癡癡地譜他的新章,但漁人哪里曉得什么詩呢,他僅僅從殘喘的生活中勉力脫出身來,以與湖,與秋湖,與桀驁的湖的酣暢淋漓的博弈,來點燃他渴求灼燒的生命的火,漁人目光深邃,恰似無言的湖,而得到新生的,亦是這湖,他寡淡日子中澎湃的時候,大多在與漁人的搏,他無拘束地咆哮,他攪動白浪滔滔,他是海一樣兇猛而有力啊,他同樣渴望激情與爭斗,湖肆意的吼聲亦是酣暢,棋逢對手,征服與被征服皆是榮幸。那生命的滾燙的音色啊,直直撞入你柔軟的心扉,使人驚訝于秋湖的鮮活。
聽見最險峻的明麗,聽見悠長與迅疾,聽見詩人酒酣狂縱時的落筆。
秋湖,我聽見你。
(指導教師:袁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