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零
“到基層去,少說多做,不要對什么都看不順眼,這世界有不合理的地方,但它仍然存在著,就說明有存在的理由。”
雅玲和馬堯都這么勸著我。馬堯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省公安廳當警察。雅玲是我相處六年的女朋友,我們相處得很快樂,卻誰也沒提結婚生子,同齡人都已嫁娶,當爹當媽孩子滿地跑,還不時取笑我們,說我們患有婚姻恐懼癥。我和雅玲總是一笑而過,確實說不清為什么兩人都沒提這個問題,似乎目前的狀態才是原本該有的狀態。雅玲在省紀委上班,由于職業性使然,處事總是風風火火,卻又有條不紊,無論在生活還是在工作上,我都樂意聽從她的安排。唯獨改不了的是,我時常忍不住抨擊社會上的種種惡習。這種心直口快往往惹得單位領導不高興。雅玲多次告誡過我,結果我每每激動起來,心里的話又吐出來。這不領導派我下鄉做扶貧工作,就是要把我從身邊調離,眼不見為凈。我也不愿爭辯什么,反正我偶爾也寫寫作,到基層去就當作體驗生活。
扶貧點是林蔭鎮歸木村。我從省城輾轉好幾趟車才來到林蔭鎮,在小鎮上住一晚,次日坐著一輛拖拉機往歸木村開去,夜里下雨,路面泥濘,拖拉機陷到泥潭里,怎么也走不了。司機咧著嘴對我說,你還是走山路吧。我不得不背著包爬山,山路崎嶇,兩旁的雜草瘋長,拼命往路中央拱,快要遮住了路面。我害怕草叢里埋伏著毒蛇,撿起一根木棒一路拍打。直到下午,我才拖著兩條發軟的腿走進歸木村。
村支書對我的到來表現得不冷不熱,似乎我來與不來都是意料之中。我往村支書身后看了看,沒看到別的什么人。他瞟了我一眼,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你找村主任的吧,也是我,支書主任一肩挑,這窮地方沒人愿意干。
我在他的話語里聽不出炫耀和得意,更多的是一種無奈。我心間驟然頓了一下,似乎觸碰到什么東西。歸木村有三個生產隊,百來戶人家,之間隔著幾里地,乍看不遠,卻因不通公路,來回走動要費不少時辰。村里設一座小學,坐落在河對面的山腳下。學校里只有一個代課老師,叫楊林,面色有些憂郁。我沒事時就到學校找他聊天,心血來潮時還幫他上上課。孩子們很喜歡,不在乎課上得如何,而是從我身上能夠了解到更多關于山外世界的信息。
“陽主任,我這人直,就不跟你繞彎了,我們很歡迎你到來,你也看到了這里的情況,需要解決的問題太多,我們也不想為難你,你看看能不能讓上級給我們把這條路給修了。”
村支書叫我陽主任。我不在意,那只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況且他那么叫是表示對我的尊重。我不想拂他的意。他提出的修路問題確實是歸木村最期盼的事。我曾到第三生產隊查看,看到一對七十多歲的姐妹,端坐在泥巴路旁邊編竹織,她們的眼睛都模糊不清了,編竹織品只能靠手感,手背被竹片劃破,一道道傷痕,使那兩雙枯若干柴的手觸目驚心。她們的腳腿也被竹片劃傷,化著膿,招來一群蒼蠅貼在傷口處叮咬。她們對此不管不顧,默默地編織著。我問她們蒼蠅叮咬疼不疼。村長翻譯了我的話,爾后回頭對我說,她們說疼,卻沒有辦法,家里沒有別的人了,她倆靠編這個換些油鹽錢。村主任說要是能修好這條路就好了。他沒有說太多,話里夾著失望。我理解這種失望,也理解村支書對我不冷不熱的態度,暗暗下決心一定要為他們修好這條路。
我給雅玲打電話,向她說起這里的情況,并讓她想想,能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她對我的要求有些不高興,我沒找自己的單位反而去找她,盡管她也知道我們單位壓根就沒有這個能力,派我下鄉也只是做著面上的工作而已。我和她又都知道僅憑她的能力,也是沒有辦法找到這樣的項目,但她父親可以。她父親是廳級干部,雖然在年前退下來,余威仍在。要不你到這里來看看。我不由有些激動地說。雅玲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為難你了,我來想想辦法吧。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村支書。
他眼里閃過一道光芒,說:“要是路真能修好,村民們的活路就多了。”
他說著眼里映出一絲憂慮。我明白那絲憂慮從何而來,我為此跑到鎮上和縣里了解情況,寫成報告后直接帶到省城。村支書見我不是在開玩笑,對我慢慢熱情起來。后來雅玲打電話來說聯系到一個扶貧項目,是她父親讓他以前的手下落實的。我抓著電話既高興又心酸,勸著自己不要想得太多,關系原本是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石。
楊林見我做事實在,也漸漸放下戒心,說:“陽主任,我看出你是性情中人,交的朋友都是真心的,也容易得罪領導,我猜你到這個地方當扶貧隊員,多半是在單位待不下。”我就對著他笑了笑。那天他到村里買了一只雞,請我到學校喝酒。我們喝得舌頭都硬了,把心底的話都掏出來。我說:“你也是性情中人,你身上也有故事,你愿不愿意說呢?”他醉眼迷離地盯了我半晌,想了想,搖晃著身子走進房間,拿出一份報拍在我的胸口上,說:
“你看看這個。”
我接過報紙。報紙已泛黃。上面刊登著王春花事件的整版報道。報道說一個來自鄉村的女孩王春花,為了給他們村子爭取修建學校的費用,千里迢迢來到城市打拼,當過洗碗工、酒店服務員、流水線工人、保姆,收入低微,卻把積攢下來的錢寄回村子,謊稱自己謀有一份好工作。最后這個善良的女孩為救一個落水老人溺亡。報道有相片,有側記,配有被救老人的采訪,還有目擊者感言。
我抬頭望著他。他也在望著我,好半晌才幽幽地說:“報道中的王春花是我的學生……”
我像被什么扎一下,他身上果然藏著故事,只是這故事有些殘酷。我放下酒杯,靜靜地望著他,等待他往下講。
負 壹
我從師范畢業就來到這里,不是我愿意來的,壓根就沒有那份心,甘愿把青春貢獻給山村教育的說法也是扯淡。那時我剛和女朋友分手,心里不好受,壓根沒用心想著工作,分配時只剩下這里。
村里人很善良,一直都是。我來到這里的頭天晚上,村里還殺掉一頭豬,在空地上擺宴席宴請我。那是村里迎接尊貴客人的禮遇。全村男人陪我喝酒,婦人和孩子們圍在場地旁觀望,目光全落在我身上,似乎我是一個救世主。我第一次發覺自己如此重要,內心間頓然翻滾著熱血。我借著酒氣站起來發誓,要把村里的孩子都教育好,把他們送到山外去念書,讓他們變成一只只飛出山溝的鳳凰。場地上暴起一陣經久不衰的掌聲。人們還在場地中央生起篝火,圍著火堆載歌載舞。
那之后,村里人怕我寂寞,年輕人每每夜間去行歌坐夜總會帶上我。那是山村里的一種戀愛方式,每到夜晚后生們就結伴到姑娘家,大家圍著火塘聊天,后生和姑娘們往往在這種夜晚看上心上人。那是有意思的事。可惜的是我和村里的姑娘們總談不到一塊,她們要么談著外出打工,要么談田野里的莊稼,我多半難以插上嘴,感覺和她們隔著什么。我覺得沒意思,之后便推辭要備課,不再跟村里的后生去了。
村里人每天都會給我送來一些小菜,上山狩獵回來也不忘給我送來一塊肉,逢年過節更是爭著拉我到家里做客。我要是推辭不去,他們還不高興。村里人如此善待我,是怕我受不了山村的貧苦而離開。他們見過不少背著包頭也不回地離開的老師,所以我能理解他們的擔憂。村長還把他在廣東打工的女兒叫回來。他有意把我們搓成一對,結果我們彼此渴望的東西不一樣,最后她又回了廣東。這原本是正常的現象,村里人卻以為我不想被拖累,是為離開作準備,不由無比緊張。
這種氣氛影響著那幫學生,尤其是王春花等幾個女生。她們念書很用功,成績也不錯,而王春花最為突出,無論鎮上舉辦什么知識競賽,她每次都獲獎,還代表鎮上到縣里參加比賽并獲獎。我敢斷言只要她念下去,考上大學只是時間問題。我也這樣跟村里人說。村里人特別高興,也特別期待。
問題就出在這里。
出事的那個夜晚,王春花請我到她們家吃飯。這種事對村里人來說很平常。我沒多想就去了。那天晚上她們家還請了好幾個親戚,村長也在。他們頻頻向我敬酒。我酒力不行,后來就爛醉如泥,怎么回到學校已經沒了記憶。
第二天清晨,我昏昏沉沉地醒來,發現身旁躺著一個女人!我蹦離床板,傻子一樣立在地上,身上什么衣服都沒穿,才胡亂抓起衣物遮掩身體,腦子里空蕩蕩的: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床上的女人醒了,縮在被窩里,頭發凌亂,目光慌張,嘴巴微微啟開,輕輕地吐出老師兩個字。我正想問她是誰,卻發現她竟是王春花。王春花!她可是我的學生啊!我不由連連往后退,靠在墻角里僵立不動。她像一只蜷縮在被窩里的受傷小兔,眼里充斥著某種惶恐和渴望。她怯怯地憋紅著臉對我說,老師快進來吧,外邊冷。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地扎進我的心底,血汩汩地流。那時晨光漏進窗來,刺得眼睛生疼。
她又叫我鉆進被子,并邊叫邊撩開床被,裸露出那只瘦小的裸體。我感到一陣眩暈,閉上眼睛,晃著腦袋,非但沒能晃掉她那只還沒發育健全的軀殼,更讓我感到窒息的是,床單上粘著點點血跡。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房間,也不知道王春花如何鉆進被窩,卻知道我和她睡到了一起。
問題是,她還不到十四歲!
不是強奸就是誘奸呀。我像被子彈擊中一樣,頹然地縮在墻角里不知所措,連衣服都忘了穿。王春花卻不在意,居然像個成熟女人一樣笑著說,傻瓜,女人都有這么一天,快進來吧,外邊冷。
我猛醒過來,慌忙套上衣服拉開門,往學校背后的山坡奔去,最后癱軟在一棵看不出年輪的古松下。寒風在空中呼嘯,把樹葉刮得嘩嘩作響,冰針似的松葉飄落下去,蠻橫地扎進脖子里,我不由得渾身顫抖。我把手插進衣袋取暖,卻摸出一包煙和一包火柴。我從不抽煙,不知口袋里怎么會有這兩樣東西,如同不知王春花怎么會睡到床上。我想抽一支煙,抖著手,忙了半天,沒點著煙,只扔了一地的火柴梗。
后來是一個早起的光棍幫我點上煙,他自己也點上一支,叼在嘴里,雙手插進衣袖里,弓著腰走了。那時王春花從宿舍里冒出來,東張西望地走過操場。她是那么瘦小,像一根營養不良的蘆葦,似乎一陣寒風就能將她攔腰吹斷。那個光棍看到了王春花,然后扭回頭向我望來,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搖著頭說這天像要下雪了。他說著又弓著身子走了。
等光棍和王春花走出視線后,我急匆匆地跑回宿舍。宿舍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沾著血跡的床單也不見了,想必是王春花帶走了。她帶走了罪證!我頓然感到心被挖空了。我癱坐在床沿上發愣,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想到逃跑,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我最后又摸出煙狠狠地抽著,抽了五根煙,也可能是六根,仍然抽不出什么來,倏地站起來跑到河對岸,順著山路狂奔。村里人看到了就笑著跟我招呼,說楊老師,這么冷的天,還起來跑步呀。
村里人是禮貌問候,我卻感覺到人們在嘲笑,又不得不對人們報以微笑。我在半坡上坐了許久,直到快要上課才回到學校。王春花背著書包出現在宿舍門口,沒等我開口就從書包里掏出飯盒,說放心吧,沒人知道的,可要保重身體哦。她說著轉身走了,還在門口扮了一個鬼臉,說老師,可要趁熱吃哦。
她只是一個孩子啊。
從那個早晨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那些孩子,那些村民,那些山水都不一樣了,到底什么不一樣又說不出來。我還是夾著書本去上課,站在講臺上用余光掃著教室,發現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來,讓人害怕。事實上,孩子們每天都那樣看我,但是那天我卻覺得他們的目光足以洞穿我的身體,在他們眼里我沒有半點隱私。我不由恍惚起來,竟想不起該給孩子們上什么課,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說:
“好像要下雪了。”
說著,我就讓大家自習,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已走出教室。王春花知道為什么,用眼光告訴我讓我放心,她絕不會把事情說出去的。問題是,不管她說不說,我和她睡在一起了呀。這個問題像一條蛇纏著我。
那些天我心里充滿恐懼,像一個面臨刑場的人,似乎有什么事要發生,那件事卻又遲遲沒有到來。我想逃離那種恐懼,卻發現恐懼早已彌散在空氣里,無處可逃。我狠著心等待災難的來臨。幾天后,王春花把床單送回我的宿舍。她一進來就收拾房間,做得極其自然,似乎她就是房間的女主人。我反而感到拘謹,待到她忙完后才說,春花,你回去吧。她扭過頭來瞅了瞅我,臉頰泛紅,垂下眼瞼走出門去。
我抱起床單跑到河邊,捆上一塊石頭,用手掂了掂,覺得不夠重,又捆上一塊石頭,還是覺得不放心,想總有一天被別人撈起來的,不如燒了干凈。我就把床單燒成灰,又把灰燼踢到河里,塞著胸口的那團氣終于舒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個安穩覺。
負 貳
那件事并沒有就那樣結束。第二天我走進教室看到黑板上赫然出現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王春花是破鞋!!!!!
當時我的心像被什么撕裂,疼痛、愧疚和絕望鋪天蓋地而來,如同在自己的學生面前脫個精光,成了這個世界上最丑陋的人。我惱怒地盯著教室里的孩子們,想知道究竟是誰干的。教室里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牛娃。他坐在座位上,鼓著腮幫,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快要哭了的樣子。他從座位上猛地站起來,叫喊道:“那是老子寫的!”他說著就翻跳過課桌跑出教室。我追出去,孩子也跟著蜂擁出來,都沒有追上他。他邊跑邊叫喊:“她是老子的老婆,你憑什么睡了她!”
我僵住了。孩子們也僵住了。我們共同望著他跑到河對岸,很快就消失在山腳下。孩子們回過頭來望我,似乎在我臉上有他們想要的答案。我避開孩子們的目光,扭頭望向身后的教室。教室里只剩下王春花。她伏在書桌上嗚嗚哭泣。
整個村莊都知道我和王春花睡覺的事了。
我躲在宿舍里不敢見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再次想到逃跑,逃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隱姓埋名,從此沒有親人沒有戀人也沒有故鄉,可是那樣存在與消失又有什么區別?問題是,留下來如何面對這個村莊,還有王春花的家人我的那些學生?
我感到萬箭穿心。
“老師,老師,快去看看,牛娃被他父親打得快不行了!”
村長在門外叫喊,還嘣嘣地拍著門。村里有個現象,人們叫老師總不帶姓,那是親人之間相互叫喚的方式,覺得那樣更親切。他們那樣稱呼我,是把我當成他們的親人。可我卻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不想見任何人,也不知該見什么人,躺在床上沒應答。村長改用腳踢著門,整棟房子都跟著搖晃,再不開門非被踢破不可。我想或許事態很嚴重,不由擔心起牛娃來。村里人看重尊嚴和情義,如若牛娃父親怪罪于他,定會把他給打壞的。
我硬著頭皮出門,跟著村長趕到村口。牛娃父親看到我們,更加起勁地抽打牛娃,枝條抽在牛娃的皮膚上叭叭作響。牛娃被吊在樹上,咬著下嘴唇,始終沒吭一聲。樹下圍著一群人,雙手都插進衣袖里,呆呆地看著他們。我躥過去奪下牛娃父親手里的枝條,用力甩下斜坡,二話不說就解開系住牛娃的繩子。牛娃撲通落到地上,踉蹌幾下,扶住樹干才沒有摔倒。
“把孩子背回去吧。”
我對牛娃父親說。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牛娃,臉上一陣茫然。牛娃翻著白眼瞪我,說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恨你嗎?他父親一巴掌搧到他臉上,他嘴角淌出一絲血跡。牛娃忽地拔腳就跑,邊跑邊喊:“她是我老婆,你憑什么睡了她!”
那句話像條鞭子,抽得我鉆心疼痛。人們見牛娃跑掉了,也便失去觀看的興趣,加上天氣寒冷,弓著身子四下散去。村長對我點點頭也跟著走了。牛娃父親站在樹下滿臉歉意地望來。這歉意讓我心如刀絞。牛娃父親想說什么,最后什么也沒說,嘆了口氣轉身離去。當人們全走后,我抬腳踢著樹干,樹干無動于衷,而疼痛鉆進我的周身。
我被什么打倒了。
事已如此,回避已無可能,那就直面現實吧。其實,王春花家里只有她母親。想到這我頓然覺得心里的壓力少了些許。天啊,這不就是恃強凌弱嗎?原來我的心里早已存在著這般惡念,只不過一直沉睡著,像冬日里的蛇,一旦蘇醒就有傷人的可能。我就是一條蛇呀。我多么厭惡這樣的自己,內心軟弱、陰冷和污穢。事后,我時常想王春花之所以爬到我的床上,一定是因為自己內心里的這種陰暗和算計使然。很多時候,我連自己都無法了解和理解。
那些夜晚,我難以入睡,屋外傳來輕微的聲響,都會讓我心驚膽戰,似乎即將迎來滅頂之災,莫名的恐懼夜色一樣籠罩下來。我捂住被子,睜大雙眼盯著門窗,生怕有什么東西破門而入。
最后,我想到用錢來給予王春花補償。這是我唯一想到和做到的,可要是她們漫天要價呢?我又到哪里去湊這筆錢呀?
啪——
我狠狠地抽著自己,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我跪到地上,祈求神靈,懲罰我污穢的靈魂。神靈沒有出現。我掄起雙手搧自己,把嘴角搧出了血。
我跑到鎮上找朋友和同學借錢,總算東拼西湊到五千塊錢,那是全年的工資。我回到歸木村天已透黑,村子里閃著點點燈光,聽不到什么聲響,整個村莊異常安靜,似乎從來就沒發生過什么。
這種錯覺讓我懊惱和悔恨。
我悄悄地來到王春花家樓底,不敢叫喊,也不敢敲門,她們家的狗看見了我,非但沒對我產生敵意,反而討好地搖著尾巴。我想了想就踢了它,讓它委屈地叫起來。王春花聽到狗叫,便從樓上伸出腦袋,看到我站在樓下,慌忙從樓上跑到我面前,含情脈脈地盯著我。我避開她的眼神,把裝錢的信封塞到她手里,不容她推辭便落荒而逃。
負 叁
那些天,我無法專心上課,盡管已盡力作了補償,但區區五千塊,又能補償什么呢?那個該死的夜晚影子一樣揮之不去。我等待著王春花的家人和親戚,甚至是全村人到學校里來找我算賬,把我痛扁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村子里卻靜悄悄地,似乎沒人在意這件事,王春花和往常一樣來學校,臉上還掛著甜甜的笑容。我不禁懷疑那個夜晚真的只是一場夢,等夢醒了,一切如故。那些天,村里的孩子把牛娃給孤立了,不時對他說著不中聽的話,每當他反唇相譏時,村里的孩子就蜂擁而來,拳打相交。他父親追趕來時,那群孩子早已逃之夭夭。
我已不愿關心這些事情,只盼著事情早點結束,無論承受何種懲罰。我越來越厭倦漫長的等待。這種等待比懲罰本身更讓人難受。
幾天后的晚上,村長跑到學校敲著我的房門,屋外一片漆黑,沒有什么亮光,寒風在呼呼地吹。我躺在床上裝聾作啞,想村長熬不住便會回去。他卻是一個固執的人,見我不開門,越拍越來勁,嗓門跟著水漲船高,勝過呼呼的寒風。我不得不爬起來開門。
村長帶來燉雞、酸菜、糯米和米酒,一一擺到書桌上。他坐下來擰開酒瓶就喝,喝了兩口酒后就開始教訓我,說你們這些讀書人真把自己讀笨了,比我們有知識有文化,卻為這么一點雞巴事而煩心。我不知如何接他的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奪過他手里的酒瓶往嘴里猛灌。
村長掏出一只信封擱在桌面上,說人家托我把錢還回來。停了停又說,不是我說你啊老師,要是你把我女兒娶了,現在還有這趟事嗎?現在它發生了,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如就請大家喝喜酒吧。
我“噗”地把酒噴出來,噴到村長臉上。村長笑著說你這個雞巴,這事就這么定了。我急著說不行,春花還不滿十四歲,那是犯法的事!村長從椅子上彈起來,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爾后哈哈笑著用手指著我的腦袋,說你這里是不是凍壞了,不好使了?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這是犯什么法啊?這里天遠地遠的,老子天下第一,誰會沒事跑到山溝里來管你?再者說了,只要我愿意,王春花就是多少歲都沒有問題。你瞧瞧,村子里哪個姑娘不是十五六歲出嫁啊?哪個姑娘不是十七八歲當娘啊?就你的不行,你怎么就不行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師啊,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包在我身上,你就別推推搡搡了,喜酒我幫你料理,你負責把新娘弄上床就行。
我張著嘴還想說什么,村長拿一塊雞肉給塞住了。村長不再多說什么,轉身噔噔噔跑下樓,到操場上又叫喊,老師啊,這事就這樣說定了。我連忙追出去喂喂地叫喊,怎么也叫不住村長。我癱坐在門框上,四周的黑擠壓過來,北風呼呼地吹。我感覺累了,餓了,抓起桌面上的灑肉狼吞虎咽,把大半瓶的酒喝掉了,一陣頭暈目眩,房間里的東西開始東搖西晃。王春花的笑臉跟著在搖晃。我甩了甩腦袋,想把王春花的笑臉甩掉,那張臉反而越來越清晰,最后塞滿整個房間。
我頹然倒在床上,想該如何了結此事,不由再次想到牢獄。村里卻沒人愿意把我送進牢房。他們壓根沒想到我是在犯罪,必須受到法律的懲罰。人們認為只要王春花自愿,就屬于兩情相悅,是無罪的。
他們都沒學過法律。
我直愣愣地坐到書桌前,拿起筆寫下一封舉報信,舉報我誘奸女學生。我三兩下就寫好了,覺得字跡太工整,語句也太流暢,不像出自一個農民之手,便把信撕掉。重寫。這回我改用左手寫,字跡歪歪歪扭扭,再加上幾個特意加上去的錯字,就沒人會懷疑了。
我是冒著寒風趕往鎮上,來到鎮上天才發亮,人們還躺被窩里,整個小鎮十分安靜。我跑到派出所門前,從懷里掏出信,哈了口氣,把信從門縫里塞進去。一條狗從門縫里鉆出來,抬一下腦袋,懶洋洋地望來,很快就把頭縮回去了。天太冷了,連狗都不愿意叫。
警察第二天來到歸木村。我知道將面臨很多年的牢獄之災。當把舉報信塞進派出所的門縫時,便只有這種結局,盡管我已經猜想到,當事情真的到來,內心還是充滿恐懼和虛空。我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發抖,椅子也跟著微微發抖。我盡力控制自己,不想讓警察看到自己的膽怯。我往臉上擠著笑容,等待警察從河對面走過來。我在他們富有節奏的腳步聲里,看到希望和絕望同時降臨。
警察來到我面前,問話,我如實回答,并主動伸出手讓他們銬上。警察把我押出房門走向河對岸。村長見我被帶走便傻眼了,僵立在操場上,好半晌才猛醒過來,追上我們攤開雙臂攔住去路,說你們不能把老師帶走,帶走老師誰來給孩子上課?警察說村長,我們帶楊老師去了解情況,很快就可以回來的,放心吧,就當作給孩子們放兩天假。村長啞巴了,急得團團轉,把臉轉向我。我沒有接住他投來的目光。我已是囚徒。警察不再理會村長,押著我往山外走。我看到村長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做夢,不由覺得他有些可憐。
我們來到村口,背后傳來一陣哭喊,瘦小的王春花奔跑而來。我收住了腳,警察跟著收住了腳,已然知道奔跑的是什么人。他們對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我想王春花來也好。此番離去不復返。王春花氣喘吁吁地跑到面前,話都說不出來,雙腳一矮撲通跪到地上,說:“我把什么都說了,我不怕你們笑話,只要你們不把我們老師帶走,你們笑話也不要緊,我求你們了,你們是好人,我們老師也是好人,那件事不是老師的錯,我是自愿的,我打心底就想嫁給我們老師。這不是老師的錯。那天晚上老師醉了什么都不知道。”
兩個警察面面相覷,接著把目光移到我臉上。我裝作沒看到,把目光別開,看到一群孩子從村莊里跑來,身后追著一大群村民,背后卷起一陣塵土。他們手里拿著木棒、鐮刀和鋤,潮水一樣涌來,很快把我們團團圍住。無論警察怎么解釋,村里人都聽不進去,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阻止警察把我抓走。他們理解不了,也不愿理解,甚至壓過來要搶警察的槍。警察知曉無法把我帶走,打開我手上的手銬,壓低聲音對我說你是老師,道理都懂,自己找個時間來吧。
村里人歡呼雀躍。村長從人群里擠出來抱住我的肩膀,說老師,喝酒去,今晚給你壓壓驚。我把村長的手從肩膀上剝開,說村長,我現在不能去喝酒,我得到派出所里把案件銷了,不然我始終是個嫌疑犯。村長愣住了,村里人也愣住了,眼巴巴地向我望來。我在村里人的眼里看到一陣陣慌亂。人們感覺到了什么,堵得更緊了,有人叫喊著打倒警察。這叫喊聲再次引炸村里人的內心憤怒。他們邊叫喊著邊向警察踢打過去,現場一片吶喊和哭喊,極其混亂。警察身上有槍,卻不敢掏,那樣會使事態更加難以控制。那時警察已經控制不了整個事態。我勸不住人們,只好撲通跪到地上,大聲叫喊:
“鄉親們,我到鎮上是把事情說清楚,把案子銷了,不然我就是一個嫌疑犯,留在這里也無法專心上課。”停了停又說,“現在大家這樣看起來是為我好,事實上是在給我添罪,阻礙警察執行公務是犯罪。”
村里人見到我如此,竟不明白發生了什么,都住了手,場面漸漸平息。我站起來對人們說,事情總會弄清楚的,等弄清楚了事情我就回來。人們自覺地給我們讓開一條道,目送著我們走上山腰,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哭泣。我心里一陣酸,沒有回頭。
在派出所里,我把一切都交代了,只是說不清王春花怎么睡到我的床上。警察對我這么回答并不滿意,但也不再往下追問,只是讓我自己再想想。我知道他們的心思,以為我瞞著什么沒說。
我父母聽到消息后跑到派出所來求情。他們在街上買了兩袋水果,還給所長準備了一個豐滿的封包。我父親和所長有過一面之交。所長沒收父親的封包。母親見所長不收錢,心里慌了,哭著求所長把我救出來。我看到母親如此,心里更是絞痛,那是犯罪啊,不是求就能得到饒恕的。我心里越發沉重,從椅子上躥起來,叫喊著:“所長,讓我去坐牢吧,我認罪!”
啪——
父親甩了我一巴掌說:“閉嘴!”所長拉開我父親,把我推回收容室里,說:“你就待著吧,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我靠在墻壁上,一陣冰冷沁入肌膚,心里卻感到一陣輕松,竟有某種報復的快感,卻不知在報復著誰。
第二天,歸木的所有孩子出現在派出所的圍墻外。他們用書包墊在地上坐著,沒人吵鬧。寒風吹亂他們的頭發,把他們的鼻涕都吹下來了。他們惶恐不安地四下張望,臉上爬滿茫然和慌張。不用說,這定是村長出的主意。他怎么能把孩子帶來受罪呢?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也由不得我管了。
警察見哄勸無效,就恐嚇著,說你們不回去就抓你們父親來頂罪。孩子們害怕了,相互看了看,后退兩步又站住了,臉上多了份倔強。山里的孩子身上流淌著山野般的倔強。我既心酸又心疼,心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孩子們開始叫喊我的名字。他們聽不到我的應答,叫喊聲漸漸變了味。有個女孩子哭了,感染了其他人,所有孩子都哭起來。街上的人們紛紛聚攏過來,越來越多,把政府大門都給堵住了。
所長走到孩子們面前,摸摸這個的頭,又摸摸那個的頭,說孩子們是誰帶你們來的?孩子們的哭泣變得猶豫不決,抬眼尋找帶他們來的人,卻不知道該尋找誰。那時王春花從人群里站出來,說:“警察叔叔,我叫王春花,是我帶他們來的,我們是來接老師回去上課的。”牛娃也跟著站出來,“我也是一個帶頭的。”接著又有幾個孩子站起來,說是我們一起帶頭的。最后年紀大的孩子全都站到所長面前,說你要抓就把我們全抓了,不放我們老師就是抓了我們也不回去!
這顯然是村長教的。他怎么出這樣的餿主意呀,他們可都是些孩子。所長被孩子的架式逼退幾步,想找個帶頭的人卻找不到,此時跑到歸木村叫村里人把孩子帶回去,顯然是不現實的。所長目光在人群里飄蕩,看不到一個大人的身影。
王春花“噗”地跪在地上,說警察叔叔,你們不能亂抓我們老師,他沒有做過什么壞事,那都不是他的錯,你們不信嗎?我的身子還好好的,那天晚上我只不過往床單上灑了紅墨水。那真的是紅墨水啊,我之所以那樣做,只是想留住老師。所長定定地望著王春花,想從她臉上看出破綻來。圍觀的人們吱吱笑著,說,啊媽呀,是紅墨水。孩子們在人們的譏笑聲里跟著跪下去。他們在為我求情!所長遇到過千百次事故,卻被一群無辜的孩子難住。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年紀小的孩子被嚇住了,其中有一個哭著,立即傳染開去,越來越多的孩子哭起來。
所長陰著臉走到我面前,問,你到底有沒有誘奸學生?我說我也說不清,那個晚上我喝醉了。所長說那就是說現在也沒有證據證明你犯了法,是吧?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所長指著那群在寒風中哭泣的孩子說,你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嗎?我搖搖頭,繼而點點頭。所長說滾吧!我怔在那里,覺得事情不應該這樣結束。所長往我屁股上踢一腳,說還不快滾?我才走出派出所大門。孩子們看到我,哭著向我跑來,團團地把我抱住。我撫摸著他們的腦袋,鼻子一陣酸,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孩子們破涕為笑,喔喔地呼喊而去。
那天我們回到村子里,村里人又都聚在坪子上,在那里擺上宴席。村里人設宴給我壓驚。我心里極為復雜,喝了許多酒,最后醉得吐了一地。村長把我架回宿舍。那天晚上,我夢見了王春花,夢見她縮在我的懷里,靜靜地沉睡。她的氣息像一群魚吻著我的臉膛。我猛地驚醒過來,才發現把被子踢到了床底。我爬起來拉著被子時,發現窗外沙沙下著雪,那是一場暮冬的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一片片下墜的夢境。
壹
他說到這兒,說話不大利索了。雖然我還想聽下去,但是感到不忍心,便把他扶到床上休息,幫他脫掉鞋子,蓋上被子,才踉踉蹌蹌地回村部。我想著他講的故事,竟懷疑那不過是酒后的話。
我睡不著就走出村部,村莊已經入睡,四周一片寂靜,混著泥土氣息的夜風迎面拂來,偶爾響起幾聲破碎的狗叫。我抬頭望向那勾隱沒在云層里的缺月,想象著楊林獨自面對那些無邊無際的漆黑夜晚,他是在買醉抑或假想著一起起驚心動魄的故事消磨時光?他受過高等教育,與村里人的文化根基不一樣,那么說他和自己學生睡到一起,應該是他假想出來的吧?
我想弄清楚這個問題。
次日,我和村子里的人們聊天,問起關于楊林的情況。村里人爭著跟我講。在他們眼里,楊林就是一個完美的老師,深受村里老人和孩子的喜歡。當問起楊林在多年前是否跟一個女學生睡覺時,村民們立即收住臉上的笑容,說:
沒有那回事。
這個玩笑不能亂開。
沒想到陽主任也這么幽默,黑幽默。
……
我證實了內心的猜測,楊林果然虛構著故事,不過我不想揭穿他。隔日,我沒有別的事又到學校去,想看看楊林有什么反應,如何圓自己撒下的謊。這種心理使我覺得自己是個獵人,等著楊林這只獵物掉進事先布置好的陷阱。
我知道你到村子里去求證。楊林沒等我開口就說,你想證實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你太過認真,對什么都懷疑,那樣活著會很累。接著又說,村里人不會告訴你我的過去,他們不會讓我的形象受到破壞,村里人窮是窮卻有骨氣。
我不由感到些許尷尬,自己設下的陷阱,沒能套住獵物,卻把自己套了進去。我默默地點著頭。
他繼續講下去。
負 肆
那件事其實一直沒有過去,日子越長那斑斑點點的紅墨水就會在我的睡夢里泛濫成災。血紅的洪水向我劈頭蓋臉而來,壓抑、窒息,無處可逃。村子里的氛圍也不如以前,雖然人們一如既往地熱情,但我卻感覺到在村里人的熱情里暗藏著冷意。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卻不能跟人說起,也不知能和誰說。
我不確定那個夜晚究竟發生了什么,不由為王春花擔憂著,這孩子竟然連這樣的事都敢做。她還那么小,承受那么多,還不時來安慰,說那事過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她才是那件事的受害者呀。
太荒謬了。
在那件事之后,孩子們似乎都懂事了,拼著命讀書,唯獨牛娃心不在焉,別的孩子也不愿跟他玩,孤立他,說他是告密者,叛徒。他們認定是牛娃報的案,險些讓我被警察投進大牢。我想說出事情的真相,消解他們對牛娃的誤會。但是,我不知跟誰說,一直把這事壓在心底,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我還沒等到這種時機,牛娃就從學校里走了,到城里去找他父親。他父親在工地里搬水泥和沙石。我不想牛娃就這么不念書,將來只能做著他父親一樣的活。我趕到他父親的工地里卻找不到他。他刻意躲著我,連他父親都沒辦法。
這是第一個輟學的孩子。
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如果我說出真相,牛娃就不會自暴自棄。我只能在別的孩子身上彌補。王春花她們很爭氣,十七個參加升學考試的學生,有十五個考上中學。這在林蔭鎮是少見的。
他們到鎮上去念書,周末回來都不大說話,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就跟他們談心,開導他們,告訴他們那是成長的陣痛。沒料到的是,他們帶回的消息是:被小鎮上的孩子打了,衣物被偷了,被收保護費了……我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村里有幾個孩子相繼輟學。我去勸著他們,安慰他們,卻沒有用,他們鐵了心要離開。
我心里不由產生動搖,想把他們送到鎮上,又一個個回家放牛和種地,那么站在講臺上還有多少意義?那段日子我越來越焦慮,甚至憎恨著自己,連孩子們都保護不住。我忽然想到離開,就不用再受此煎熬。我似乎理解了那些不愿在此久留的老師們。
我到教委辦要求調到小鎮上,恰好有兩個從外地來的支教老師,自告奮勇地來到歸木村教書,使我得以調離歸木村。事實上,我離開時心里充滿愧疚,想著王春花,想著村里的孩子們,他們都希望我永遠留下。
我本以為調到到小鎮上,能給予王春花她們幫助和保護。她們仍然還是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學校。王春花是最后一個走的。她已經讀到了初三,卻也沒有堅持到中考。后來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離開,是因為紅墨水事件,不時被人拿來嘲諷。她受不了了就離開。她沒有告訴我,不想因此影響我的工作和生活。
那時我處了女朋友,是鄉衛生院的護士,后來她也聽到紅墨水的事件,要我把那件事說清楚。我不愿再去觸碰那個夜晚。這種態度最終使我們的關系不可避免地破裂。我感到在林蔭鎮上沒什么值得留戀,向學校遞交一份辭呈便離開了小鎮。
我四處漂泊,換了不少工作,后來在報社里當編輯,雖然不是新聞專業出身,卻天生對編輯工作有感覺,很快就摸著了門門道道,一連策劃了好幾起新聞活動,在市里引起轟動,不久當上副刊部主任。
在城市里,我遇到了牛娃。他已不再是那個憨直的小男孩,一臉慓悍,額頭上印著一道傷疤。他沒告訴我在城里干什么,也沒解釋額頭上的傷疤從何而來。這都不重要。活著本身就已不易。
我還在城里遇到王春花。我遇到她時,她已經死了。她是被兩個男人追趕,慌不擇路落水而亡。我在太平間里看到她,比以前成熟漂亮,臉上看不出什么痛苦。我在派出所里見到那兩個男人。他們說王春花是暗娼。我想搧他們巴掌,卻被獄警擋住。
牛娃后來告訴我,他和王春花一直保持聯系,是王春花不讓他把她的信息告訴我,說她害怕面對我。我和牛娃買了錢紙和陰香,來到王春花出事的河岸上燒著。蒼天無語。我脫掉上衣跳入河里,讓身體往下沉,想象著王春花死去的情景。我在一片昏暗的水底,感受到了王春花死去時的孤獨。
我和牛娃把王春花送到火葬場,買來一只骨灰盒裝了骨灰。我又跟著牛娃來到王春花的出租房。房間小而簡陋,卻布置得很溫馨,種幾盆花草,墻角里立起一個簡易的書架,擺著幾本小說。在收拾遺物時,我翻到一本日記,隨意翻著,發現那是王春花的整個世界。
我回到宿舍讀著日記,淚眼漣漣,怎么也止不住。我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看到窗外的樹上停歇著一只野雞般大小的鳥,不由一陣感慨,想我和王春花、牛娃他們不都是那樣一只鳥嗎?我們在這城市里,卻與之格格不入,生活陷入走不出的怪圈。我想念著王春花,想念著那個遠去的夜晚,望見她立在山坡上微笑,輕輕地呼喚著我,聲音清脆如同一陣小雨。
我要把真實的王春花還原出來,于是打開電腦寫下一篇整版報道。這篇報道是假的,講的卻都是真的。刊出來后,我被副刊部副主任舉報。沒等報社找我談話,我已經把辭呈遞到社長辦公桌上。
我給牛娃打電話。關機。我來到他做事的地方,被告知他已不在此地。那時我望著沒了王春花和牛娃的城市,心里一陣感慨,想著這些孩子來去匆匆,像浮萍一樣,離開村莊來到城市,靈魂便無處安放。
我辭掉工作后,卷著幾十份報紙,帶上王春花的骨灰回到歸木村。那天又下了雪,村里一片潔白。王春花的母親已故去,家里沒了別人。我把報道王春花的報紙給村里人讀。人們搖頭嘆息,在雪地里把骨灰送上山,埋在她母親墳旁。
貳
工程隊如期進場,村民們沸騰了,殺一頭豬宴請工程隊。那是村民們數年來夢寐以求的事呀。他們有理由高興,我也替他們高興,在酒宴上和他們劃拳對飲,好不熱鬧。當我和楊林碰杯時,不禁又想起他敘述的故事。
楊林看出我的心思,說:“我帶你去個地方。”他回到學校,從宿舍里提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我沒問里邊裝什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爬上河對面的山坡。山坡上是片竹林,密密麻麻,似乎從來沒人砍伐過,鳥獸在竹林間跳躍、啼叫,偶爾拍落幾片竹葉,散發著陰冷之氣。
“這是村莊里的亂墳岡,凡是村子里病故的、夭折的、命喪他鄉的不詳之人,全都埋葬在這里。”楊林指著兩堆低矮的墳堆說,“這是王春花和她母親的墳。”
他從墳旁拿起用竹枝扎成的掃把,清掃墳堆上的落葉,用手撕扯從墳堆上鉆出來的雜草。他把雜草和落葉堆到墳前,從黑色塑料袋掏出燒紙和陰香,小心翼翼地點著火,目光跟著火焰搖曳。
他說:“村里人說王春花母親在臨死前叫人們不要把她葬進祖墳地,而把她葬這里。當時村里人都難以理解,要知道村里人最怕的是死后不能葬進祖墳,那會變成孤魂野鬼,再也無法投生轉世。而她卻要人們把她葬進亂墳岡,實在沒人能明白。直到后來人們把客死他鄉的王春花葬在這里,才恍然醒悟王春花母親早就看到她女兒的命運所歸,她只不過提前在那兒等著她的女兒。”
我茫然地點點頭。
“關于王春花的那篇報道是假的,是我造出來的,我當副刊部主任,這事不難。”他停了停說,“后來我越來越覺得,那才是真正的王春花,良善、單純,只是她誤入這個塵世里。”
他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泛黃的報紙,滿眼愛憐地看著,爾后輕輕地放在火堆上,火苗一下就咬住那份報,迅速往上蔓延,很快報紙就燒成了灰。他雙手擱在膝蓋上,目光呆滯地盯著沒有墓碑的墳堆說:
“其實村里人早就知道王春花在外邊做什么,然而埋葬她的那個下雪天,全村人都來給她上山。這個貧苦的村莊依然愿意收留她、包容她,為她撫平在外邊所受的屈辱和傷痛。這塊土地依然是她最后的歸宿。這里的人從來沒有大富大貴,但是他們對人生對世界的態度,是許多富貴之人無法理解的。這種無法理解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另一種難以抵達的生存高度。我是因為這個留下來當代課老師的。我不為別的,也為不了別的什么,只是在盡自己的意愿。我想等到哪天有別的老師來到這里,接替我的工作,我就會離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蹲在他身旁,不知該說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他無需這種蒼白的安慰,他對人生對塵世的感悟遠比我深刻。我隱約覺得他深愛著埋在地下的女孩,一個活人深愛著一個死去的人,那就是超越生死的情感,活著的是兩個不朽的靈魂。
我不由想起女友雅玲。
叁
村民們對我越來越熱情,不時叫我和楊林去做客,在新米節那天,人們早早就到村部里請我。新米節,村里人既紀念祖輩遷徙于此,繁衍生息,又感激大自然的恩賜,尤其是田間里的稻谷養育著世代人生。來請我去做客的人太多,好意難卻,不由左右為難。村支書就想出一個辦法,說:“這樣吧,今天是節日,大家都想請陽主任和楊老師去做客,他們去這家就冷了那家,我出個主意,不知大家同不同意,今天誰家想請楊主任和楊老師的,就把飯菜端到這里來,大家一起請。”
“好,這個主意好。”
大家說著就四下走了,中午時分各自從家里端來一只竹籃,里面盛著魚肉和米酒,附近的人家還把飯桌背來,在村部面前的空地上擺著,頓時米酒香味彌散在空中。村支書還讓人把工程隊幾十人也請來做客,說:“工程隊為我們修路,很辛苦,過節不能忘了他們。”
吃飯時,婦人不上桌,站在場地周圍望來。我感覺對她們不尊重,扭頭對村支書說:“怎么不叫她們一起吃呢?”村支書笑著說:“幾百年來都這樣,主任你就放心了,她們在家里吃飽了才來看熱鬧的。”我再次抬頭望去,看到她們站著或坐著,手里多半拿著布料,偶爾低垂下頭繡幾下,臉上笑嘻嘻地,不時交頭接耳。我想是自己想多了,他們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吃驚不已的是,那對七十多歲的姐妹坐在一棵樹下,身旁擱著兩根風塵仆仆的木棒,抬著看不見的眼睛靜靜地望來,面色如水。我站起來走到她們身旁,跟她們打招呼。她們聽不懂我在說什么,相互抓著對方的手,也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臉上現出滿意的神情。我沒叫村支書來翻譯,也沒叫別的人來幫忙溝通,想心里相互明白已經足夠。
我回到酒桌上,跟著人們喝了幾杯,村支書就要我說話。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人們放下筷子靜靜地望來。我心里有些激動,也有些沖動,清了清嗓子,說:“父老鄉親們,今天我喝得有些多,但我腦子還是清醒的,今天我能在這里和大家喝酒,是我們的緣分,是我和歸木村的緣分,從今往后,我就是歸木村人,雖然我能力有限,不能為村里做很多的事,今后只要有我能解決的,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會盡最大努力去做。”
人們聽著就嘩嘩拍手,聽得懂的拍,聽不懂的也拍。村支書站起來說:“大家又沒聽懂拍什么手呀。”人們樂哈哈的。他就把我的話翻譯一遍,場地上又暴發出一陣掌聲。接著村支書請工程隊長說話。
隊長端一碗酒站起來,說:“真的很高興,我帶工程隊也有十幾年了,走南闖北經過許多地方,還從來沒遇到過歸木村這樣的,非但沒人因為征地補償的問題鬧意見,給工程隊添麻煩,過節還請我們來吃飯。這是我見過最講情義的村子,著實讓我感動。在這里我向大家承諾,原本計劃要八個月的工程,將提前兩個月竣工。”
人們正想拍手,村支書站起來用手往下壓了壓,說:“你們又想拍手,大多數人都不知說什么。”人們又哈哈笑著。他就把工程隊長的話翻譯過來,大伙就站起來起勁地拍手,接著人們端起酒杯,向身旁的工程隊員敬酒。
酒飯后,工程隊的人走了,男人們三五成群地坐在場地旁邊吸煙聊天,說起通路后的生活,婦人們收拾著飯桌上的殘羹剩菜,清掃場地上的垃圾。那對老姐妹起身拄著拐杖走了。一個婦人看到了,連忙包一堆飯菜追過去,把那包飯菜塞給她們,又讓兩個小女孩扶著她們回去。我見狀,鼻子不由酸了,連忙把目光調向別處。
村支書和幾個男人圍到我身旁,說:“陽主任,這條終于要修通了,太感謝你了,起初我還瞧不上你呢,還以為你和別的人一樣,再者說你還是省城來的,更不會待在這了,沒想到你一待就是幾個月,真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你夠兄弟。我有個想法,村里的茶葉品質很好,以前有專家來鑒定過的,要是路通了,就號召大家種。”
我說:“市場也是很重要的,不能太盲目,不過如果品質好的話,就不擔心銷路,我覺得這個思路不錯。”
村支書說:“有些人家需要貸款才能種上,這個到時候怕是還要麻煩主任到鎮上跟我們溝通溝通。”
我說:“這個沒問題,修這條路,我跟鎮上的領導都打過多次交道,他們是實在的人,只要在政策準許的范圍內就好辦,我再到省里問問有沒有這方面的扶貧項目。”
他們連連點頭,眼里閃著一絲幽光。
肆
期間,我回了省城幾回,向單位匯報歸木村的扶貧工作,領導看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樣,詫異之中多了份信任。
“單位把你安排到基層是件好事,讓你遇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我爸也為你感到高興呢。”雅玲說,“對了,我爸問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我心里怔一下,想是時候考慮這個問題了。我對從心底冒出來的想法感到意外,以往壓根就沒想過要結婚,而現在卻覺得那是順其自然的事。
“你活得正常了。”
雅玲打趣著說。我沒等她把話說完就猛地把她抱到床上,相互沖撞和撕扯著,似乎要把分開的日子補回來。事后,雅玲靜靜地靠在我的懷里,用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胸口,像只受到極大委屈的貓。她的確委屈,因職業特性使然,整天挺著一副不茍言笑的面孔,把真正的生命掩蓋了下去,看著都感到累。借著窗外映來的暗光,隱隱約約看到她臉上掛著微笑,仿佛一葉扁舟緩緩地駛入夢鄉。我心里涌起一陣暖流,把嘴伏到她耳邊小聲地說:
“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
她沒有睜開眼,只是下意識地把我抱得更緊,生怕我會突然消失一樣。我把散亂在她臉上的頭發撥開,在暗光里端詳著她的臉,好久沒這么端詳著她了,腦子里卻浮現出吳桂蘭的臉來。
那是深夜,我醒過來,頭疼痛著,是昨晚喝多了的緣故。我拍了拍腦袋,腦袋在一陣酥麻中減輕疼痛。窗外灑落月光,沒有別的聲響。我感到口渴,想爬起來倒水喝,有只手從背后繞過來抱著我的腰。我不由嚇一跳,猛地轉過身,借著窗外的月光看到身后躺著一個女人,竟不知是人是鬼,渾身發起顫來。
“是我,桂蘭。”
她在昏暗里輕聲地說,像一只受傷的蚊子在叫。我定了定神,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大致輪廓,卻異常清晰地看到她的眼里的渴望。她沒有避開我的目光,微微笑著。我不由越來越糊涂,拼命地回想到底發生了什么。昨天黃昏,村莊里幾個獵人從山上扛回一頭野豬,晚上他們請我去喝酒。我喝了幾碗酒后頭就開始發暈,提前離席回到村部休息,從始至終都沒見過吳桂蘭呀。她是什么時候跑到這里來?何況她已是為人妻母了呀。
“陽主任,你不要多想,是我自己想來的,也不為什么目的,就是想在你身邊躺著,你能抱抱我嗎?”
她在昏暗里說。她說著就往我身旁挪了挪,手已向我伸過來,那么急迫,似乎從懸崖上掉下去的人,順手攀住最后一根藤條。她赤身裸體,用豐滿的胸貼著我的后背,一股熱氣瞬間在周身漫延。我感到某種危險悄然迫近,睜著眼盯向窗外破碎的月光,遙想著省城里的雅玲,此時她已經睡著了吧,此時她在夢中見到我了吧,她總是說我不在時就會夢見我。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想立即跳離床鋪,拉開房門不客氣請她離開。然而我的軀體鑲在床板上一樣,沒能跟著意識爬下床去。我的手不聽使喚地向她滑動著,觸摸到她,皮膚有些粗糙和干燥,像一塊缺水的旱地。我想把手收回來,卻把另一只手也滑了過去,猛地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泥土氣息掩面而來。
世界剩下一片月光,萬籟俱寂。
我們在昏暗中撕裂對方,又都緊咬著牙,把涌到喉嚨里的聲音壓下去,不敢任其噴發出來,驚醒附近人家。我在她的身體里感受著生命的渴望和欲望,與生活無關,也與性愛無關。我漸漸地放松下來,跟著她墜入某種塵世之外的遙遠境地,竟然忘記了背叛和罪惡。
我終于相信了楊林所講的故事,而我也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內心被什么刺痛,雅玲的臉從夜色里緩緩地浮現出來,充滿疑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來,釘子一樣鑲進我的軀體里,怎么也拔不掉。我匆忙掏出手機翻出她的號碼,想撥,而手微微顫抖,終究沒有撥過去。我沮喪地靠在夜色里,內心在漸漸塌陷。
伍
那之后,吳桂蘭不再來找我,即使在路上偶遇,也只是客氣地打打招呼,似乎我們從來沒發生過什么。我不由懷疑自己,進而懷疑那個夜晚并不存在,只不過是在寂寞中假想出來的罷了。我這么想著,心間的愧疚感跟著減弱。
然而每每在夜間上床睡覺時,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虛掩著門,內心里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發生,盡管在第二天清晨醒來,一切如故,不由搖著頭嘲笑自己。
我想忘掉那個夜晚,便為村里四處奔波,到鎮上,到縣里,還跑到省城,找朋友找關系幫忙出主意。當找到馬堯時,他瞪起雙眼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說:“陽洋,你老實告訴我,你在村子里是犯了什么錯,還是被村民們放蠱了?怎么突然間如此熱心,一點也不像你,坦白交待吧。”
“別扯了,你要是到山村里生活,你就知道什么是苦日子了。”
我沒好氣地說。馬堯又抬眼瞅了瞅我,見我滿面嚴肅,便不再開玩笑,說:“說吧,我能幫你什么忙,我只是一個小警察,沒什么能耐的哈。”
我說:“你交際廣,認識人多,幫我聯系上幾個茶葉商,歸木村那地方出產的茶葉品質非常好。村民們就是擔心種多了,銷不出去,心里沒底,我想叫他們大量種植,心里也是沒底的。”
“明白了。”
馬堯說。他把消息散出去,沒過幾天就帶我去見幾個茶葉商。他們說看在馬堯的面子上,愿意與歸木村簽訂購銷合同。
“你們有得賺,村民也有得賺,那才是雙贏。”馬堯說,“這事就這么定了。”
我把消息帶回歸木村,村支書拍著我的肩膀,說:“陽主任,你真是我們歸木村的大恩人,我們有山有水,茶葉能種好,銷路解決了,不用號召村里人都會種的。”
其實我知道茶葉商的運作方式。這里的茶葉品質好,但沒有品牌,商茶們看準了這點,就把茶青運到外地加工,以他們的品牌進行包裝,茶葉的價值便翻了好幾番。我沒有點破,他們愿意收購茶青,對于歸木村人來說就是一條路。我把消息帶回村莊時,人們無不興奮,上下忙碌著,有的上山除草拓荒,有的到鎮上跑貸款,卻很少看到吳桂蘭的身影。我覺得在哪不對勁,便在一天夜里敲開她的家門。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她家。對于我的突然到訪,她臉上閃過一絲驚恐,很快就恢復平靜,客氣地給我讓座和倒水。屋里沒有多少家具,只有一張吃飯用的方桌,幾只黑乎乎的椅子,幾件半舊的衣服掛在墻上。她丈夫躺在房間里的床鋪上,眼里充滿哀傷。她女兒有七八歲模樣,坐在墻角的小椅子上抄作業,看到我出現就用手臂護住作業本,斜眼怯生生地望來。她輕描淡寫地說她丈夫外出打工患上怪病,渾身無力,去了幾家醫院都檢查不出病因,就回到家里來靜養。她丈夫懷疑自己患了癌癥。她勸著他不要胡思亂想,越勸著他心里越這么認為,最后她干脆放棄了勸說。
我走到病床頭,跟她丈夫說了些話,安慰他要有信心養好病,這個家還等著他呢。他的普通話十分生硬,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他的眼神告訴了我他在想什么。我告訴他村里人都在準備著大面積種茶葉,而且茶葉商將會到村里來簽訂購合同。我說:“種茶是一條路。”他看著我,吳桂蘭也看著我,眼里呈現出同一種空洞。我想了想就從包里掏出一只準備好的信封,擱在那張黑乎乎飯桌上,說:“這是一萬塊,不多,先把茶葉種上,日子會慢慢好的。”
他們看著那只信封,又抬頭看著我,眼里茫然而空洞,沒有說種,也沒有說不種,直到我走出家門,他們仍舊顯得茫然不知所措。
路修好后,我就準備回省城了。村里人感激我,又想殺豬設宴。我連忙找到村支書,勸說:“先把這餐飯留下,等到茶葉銷到山外再吃。”村民們明白我的用意,也就不勉強,都發誓要好好種茶葉。
在回城之前,我和村支書帶上好幾盒蚊香去看望那對老姐妹。她們依然坐在路旁,不慌不忙地編竹織品。村支書把蚊香交給她們,并告訴他們我要回城里去了。她們放下手里的活,讓我走到他們面前,用那枯瘦如柴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和胸膛,大致知曉我長得怎么樣。她們吱吱呀呀地說著什么。村支書翻譯著說:“她們說沒想能活著等到這條路。”她們弓下身伏到地上,輕輕撫摸著硬化的路面,滿臉愛憐,眼角溢出了淚。我連忙把臉扭到一旁,不讓她們看到我的淚水,盡管這個動作純屬多余。
我離開那天,村里人到村口來送我,帶來很多雞蛋啊糯米啊還有臘肉啊等等土特產,我一一謝絕。楊林從人群里擠出來,走到我面前,遞過來一本用黃皮紙包著的書,說:“你什么都不帶,就帶這本日記吧。”
我用眼睛詢問他,是什么日記本。他用眼神回答,讀了就明白了。我點點頭接過日記本夾到行李包里,猜到那一定是本不同尋常的日記。我在人群里沒有看到吳桂蘭,在走出村口時看到她立在村后的山坡上,那么渺小,又那么真實。
負 伍
5月1日 晴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聽到您的消息,記不得有多久沒這么高興了。是牛娃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說在街上遇見您,說您一眼就認出他。他說他當時都想哭了。在異鄉遇故人那是多美好的事呀。您知道嗎?牛娃已不再是以前的牛娃了。他現在是個打手,專門給老板看場子,手下還有好幾個小弟,錢當然也掙得不少。有一回還給我買了一大堆禮物。但是,那活兒是危險的。但是,不危險又能做什么呢?
我有多久沒寫字了,今天我又寫字了,又感覺回到您的身邊,聞到您身上那股汗香味。我一直忘記不了。我想如果我到死了還記得那股汗香味,就死而無憾了。
汗香味是在那個冬天的夜晚聞到的。您還記得那個夜晚嗎?我時常想起的,尤其是在孤獨的時候,在寂寞的時候,在悲傷的時候,那個遠去的夜晚總給予我溫暖。那個夜晚您喝醉了。那原本就是我和王春郊她們幾個女生共同預謀的,就是讓您喝醉,然后才能夠發生故事。
我們是抽簽決定由誰留下來的,至于怎么陪就由抽到簽的人自己決定。我在抽簽時作了弊。簽是我做的。我拿出四張白紙,其中有一張寫上留字,其余三張空白,抽到有字的人就留下來陪您。我把每張都揉成一團,拋在桌面上,由她們三人先抽。她們抽到的全是空白紙,最后一張自然就是寫著留字了。其實,我是掉了包的,最后一張也是空白。直到現在她們都不知道。我就是想和您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說,看看您,也都覺得好。
那段時間,您情緒低落。我們怕您離開,才想出這個辦法。我們想要是您娶了我們其中一人,那您就不會離開了。
現在想來是多么幼稚啊。但是,我非常感謝那個夜晚啊。那是我今生最大的財富。那個夜晚,我成了一個女人。是的,雖然我那時才十三歲,但是從那個夜晚起,我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您的女人。
那個夜晚您喝醉后,我們把您送回宿舍,后來她們笑著離開,宿舍里就剩下我和您了。我既激動又害怕,終于和您共處一室,而且睡在同一張床上,蓋同一床被窩。您醉得什么都不知道,躺在那里呼呼大睡,臉上因酒氣而紅撲撲的像個熟睡的嬰兒。我望著沉睡中的您,心里怦怦亂跳,不知該干什么。其實對于這個夜晚,我在心里模擬了無數遍,當真正到來時,還是不知所措。后來我從門背后取下毛巾,從熱水壺里倒水給您擦臉。因為慌張得手發抖,熱水濺到腳面上,把我燙醒。我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跑回家,剛拉開門,又站住了。我又舍不得您。我喜歡您。喜歡您的每個動作,每一句話,即使一個無意的眼神,都可以讓我思念一整天。我給您擦臉時,碰到了您的肌膚。我嚇了一跳。您的肌膚是那樣子,有靜電。我又用手試探著。您仍然沒有醒來。我放心地抖著手偷偷撫摸幾下。手抖得厲害啊,整個身子顫抖起來。我終于摸到您的臉了。真實的臉。從想象中走出來的臉。多么幸福啊。那時我臉上很燙,一定是紅透了。我潦潦草草給您擦了一把臉,整個人累得癱在椅子上,似乎耗盡身上所有精力。我給您解衣服,起初是不敢看您,扭過頭去解您的衣扣,手抖個不停,怎么也解不開。后來不得不轉過臉來,才摸到衣扣,解開。好不容易才把您的衣褲脫下來。您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心都快跳到嗓門上了。我感覺到自己在犯罪,在做一件讓我唾棄的壞事。道德敗壞。但是,我喜歡您。我累得筋疲力盡,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上,漸漸地感覺到冷,便合衣鉆進床鋪里。您呼出的氣息吹到我臉上,柔軟的,讓我溫暖,讓我震顫。我從床上蹦起來,坐到書桌前,呆呆地望著那只蠟燭,想新婚的女人們都是這樣的吧。我心里既溫暖,又恐慌,最后背對著您,慢慢解開扣子,似乎把淚匣也解開了,淚水嘩嘩往下掉。您知道,那不是傷心淚。我吹滅蠟燭,摸黑鉆進被窩。那個夜晚,您一點印象都沒有嗎?起初我不敢挨著您睡,用書本隔在中間,即使這樣也睡不著。我在黑暗里睜著雙眼,似乎看到一片破碎的夢。后來您翻過身碰到我的身體,把我抱住,緊緊地,快使我喘不了氣。您瞬間變得強壯有力。我在劫難逃。我渴望那種劫難。我在疼痛中感受著幸福和快樂。我愛您,知道嗎?我從來沒對您說過,也沒有對誰說過,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說。今天在這個異鄉的夜里,聽到您在這里的消息,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那股埋藏著的意念又浮上來,不可阻擋。
我到底還是懷疑的,懷疑那個和您溫存的夜晚是否真的存在。這些年來,我遇到很多事和人,大多都隨風飄散,留在記憶里的東西有時分不清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我越來越懷疑我們是否做過愛。我發現自己越貪戀您身上的味道就越懷疑您是否已經把我遺忘,在日常的生活里把我遺忘,或者在別的女孩面前把我遺忘。我只不過是您人生道路上的一朵小花,來不及綻放已凋零。是的,還有一個問題,當年我說是往您的床鋪上潑了紅墨水,而不是血跡。現在回想起來,我都分不清真假了。我更愿意相信我們做過愛。死去活來。我懷念您的力量,懷念您的溫柔,懷念您的寬廣和苦悶。您知道的,不管那是不是紅墨水,于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關于紅墨水的事,其實是事先的預謀。我們在抽簽時就那樣商定,只需讓您陷入圈套即可。當獨自面對您時,我忘記了那個預謀,我是不想記起那個預謀的。我在那時發現自己真的喜歡您。我不愿讓您平白無故地背負著什么。那樣對您太不公平,只是后來的事態發展偏離了預想。不管怎么樣,我都要感謝您,我在那個夜晚完成了人生的重要儀式。
5月5日 雨
我是想您的,是愛您的。這種想念和愛戀沒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也沒想著要別人能夠理解,有時候讓心活著,讓心愛著,比什么都重要。我總是傻傻地想象著您會出現,像游俠般不容分說就把我帶走,把身后的一切全部拋掉,去往一個全新的地方,過著我們想要的那般生活。這種幻想并非毫無用處。我因此努力著,努力達到您喜歡的那個模樣。我想象著您心儀的女孩。我知道那樣的女孩一定讀許多書。這些年來我還在默默地讀書,去參加學習培訓和自學考試。我不為別的,只是想著倘若您突然出現,看到多年不見的我,不至于讓你失望。
在牛娃告訴我您消息的第二天,我就悄悄地跑到報社看您。我不敢出現在您面前。我已經不是以前的王春花。我在離報社很遠的地方等待,心跳得厲害呀。那個遙遠的冬天之夜又回來了。我發現自己還活著,發現自己還沒有死去。然而越這樣心里越害怕,害怕自己的卑微和污穢。這種卑微和污穢會殺死那個存在您記憶里的女孩。那個女孩叫王春花。很多時候我在想,要是沒有遭遇愛情該多好,心就不會受到如此磨難。我越來越明白,世間之事總是帶有兩面性的,既然愛情帶來甜蜜,自然也會帶來甜蜜之后的空虛、失落和茫然,甚至是苦痛。
我終于看到您了。
您仍然是我想象中的那個男人,只是身上多了些什么。這些東西卻更讓我喜歡。不知怎的,我想起您上課時提到的作家史鐵生。我把他的書全買了,起初是因為您喜歡這個作家才喜歡,后來是我自己喜歡上了這個作家,尤其是那篇《命若琴弦》的小說,寫出了我的生活,寫出了我的困境,最后還教我走下去,即便是絕望,也要讓心活著。因為這是生活。我從史鐵生那里漸漸地明白,讓一個人站立的,靠的不是兩條腿,而是靈魂。靈魂越高貴,在塵世間就站得越穩。
外邊下起了雨。這是城里的雨,和故鄉的雨不一樣,到底什么不一樣,又說不上來。這些雨淋濕著街道和房屋,不知道是否淋濕故鄉的莊稼。我已經不愿想起故鄉的莊稼。我母親不在了,病故了,莊稼地也拋荒了。我曾有過回去種地的念頭,也曾回去過,最后又不得不再次離開。故鄉留存我心頭的更多的是傷痛。直到現在,我對故鄉的情感茫然而復雜。
那年我離開學校就到縣城當保姆,不久后你也辭職到外地去了。我很想知道你去了哪里,卻一直打聽不到。后來村長到縣城辦事遇到我,跟我談起村子里沒了教師,希望我能回去代課。我沒多想就回到村子里,盡管主人家說只要我好好干,滿三年就會把我安排到事業單位里上班。那是有誘惑的。我想了幾天之后還是選擇回去代課。
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喜歡上了您。我都不知說到哪兒了,語無倫次,沒有什么邏輯,不像當年您教我們寫作文時那樣有條理。我曾經模仿您說話的語氣,說話的方式,以那樣的方式感受到您的存在和思想。總之,希望您能看懂。哦,老天啊,您是讀不到這些日記的,讀不到寫滿我心情的文字的。那干嗎還要寫下來呢?不!那不是一回事,那一定得寫出來,要是您不出現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或許我永遠也不會有這個念想。可您出現了,盡管不會出現在面前,但在我的心里復活了。
那時村里的孩子一個個輟學了,到外邊去打工了,偶爾還給我寫信,我在她們的信件里讀到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我的心開始動搖,但我總是想起您的話,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我愿意以知識來改變命運。如若我念上了大學,或許您真的娶我呢。您總是對我說,我有考上好大學的天賦。這句話在我心里生根發芽,枝繁葉茂,成了我奮發向上的動力呀。班里有一個男生總是找我的麻煩。那個男生成績不好,是班里最調皮的,班主任都被他整哭過。班主任是個女老師,要是男老師或許會好一些。他很囂張,壓根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他叫我紅墨水,說我在小學時就被老師給睡了。我在內心里是愿意承認是睡了的,而不是被睡的。這我是愿意的。但是,這外號給我帶來太多的麻煩。幾乎所有學生都知道了這件事,每每看著我的目光都變樣了,并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我知道他們都在說什么,都在心里怎樣想象和鄙視著我。我被流言蜚語包圍著,如同陷進一張網,怎么也掙脫不出來。我感受到流言蜚語的強大和可怕。我求他不要詆毀我。他說只要我愿意和他睡一切都可擺平。他就是一個流氓。
體育老師知道后,對此很憤怒,說非要教訓那個男生不可。我很感激,在他身上看到您的影子。他還給了我一把房門鑰匙,說如果那男生再糾纏,而他恰好不在學校的話,就跑到他的宿舍去躲一躲。我去他宿舍躲了幾次,很溫暖,很安全。我喜歡上他的宿舍。后來我又到他的宿舍去,那回不是因為受到男生騷擾,只是想到那里去。當時他不在房里,我偷偷爬上床鋪躺著。我在那里聞到了您的味道。我在那股久違的味道里睡著了。醒來時,發現體育老師壓在我身上,摸著我,親著我,拉扯著我的褲子。我明白他想干什么。我掙扎著逃出房間,回到宿舍仍然驚魂未定,撲在床鋪上默默流淚,把哭聲埋在被窩里。
我不想在學校里待著了。現在想來,并不能全怪老師,我的存在對他是一種誘惑。或許一開始,他并沒有那樣的想法,而當看到我躺在床上,讓他受到了某種暗示,內心的魔鬼被激活了。
他不是一個壞人。
5月8日 晴
代課的那段日子,我幾乎每個晚上都想著您,最美好的是在夢中見到您。那時我很想去找您,卻不敢,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您,我就給您寫信卻沒寄出一封。我總在夢中見到您。您在夢里跟我說話,撫摸著我的臉,還親吻著我。那段日子,我每天起來就是在等待夜晚,渴望在夢里與你相遇我那時就那么想著您,而站在講臺上就是代替著您在說話,是您在教孩子們。而我只是您的替身,做著您還沒做完的事。
那種感覺多美好呀。
那種美好很快就破滅了。起因是學校破舊,逢雨必漏,村長就給鎮上打報告,縣里立項了,資金遲遲沒撥下來。村長就帶我到縣里去,見到分管工程項目的副局長。叫石長青。他翻了一下材料說程序已經走了,待到下周即可辦理。幾天后,村長去了沒見著人。再過幾天,村長沒有空就讓我去。我見到了那個副局長,他把所有的材料都辦理好了,中午就請我吃飯。包間。兩個人。滿滿一桌菜。副局長舉杯,也只好陪著。我沒喝過酒,但覺得該感謝人家,總不能過河拆橋。我閉上眼把酒往嘴里倒,嘴里著火似的,渾身燃燒起來。
沒喝幾杯,我便頭暈目眩,眼睛困得快睜不開,只想找地方睡覺。后來他就送我去賓館,我軟在床上動彈不得。他就撲到我身上,解我的衣服。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害怕極了,渾身發著抖,用手打他用腳踢他,卻使不出半點力氣。我想叫人,聲音也發不出。我不住地掙扎,求他放過我,都阻擋不住他擠壓著我。我感到整個身體在后退,都不聽使喚,腦袋更加暈眩。我閉上了眼睛,看到你的笑臉,像朵云一樣飄散,剩下一陣難以遺忘的疼痛。我在疼痛中昏迷過去。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明白發生了什么,爬起來跑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沖著身體,用力地搓,想把身上的骯臟搓掉,怎么能搓掉呢?我是一個壞女人啊。我蹲在那里哭。沒人知道我在哭。我想到報案,告他強奸。我穿上衣服往派出所跑。結果我沒有走進派出所大門,就算他坐牢我也一樣身敗名裂不是嗎?
我選擇了離開。村長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沒有問。我也沒有告訴他,只說我要去城里了。
我是去投奔王春郊的。她和另一個女孩合租十來平米的房間。她問我有什么打算。她說她在發廊里當小妹,給人洗洗頭,捶捶背,問我愿不愿意。我沉默著,沒有答應,發廊妹名聲不好,早聽說發廊妹多是干著不正經的事。王春郊就對我說,如果我不樂意就先找別的工作。那時不知道找工作有多難。我到人才市場,嚇了一跳,找工作的人那么多,黑壓壓一大片,手里全揣著大疊材料。招收的全是專科、本科生,最次的也是有經驗的熟練工。我轉了大半天也找不到能干的活。我就到工廠去找工作,也沒找到,連小飯館都不收我當洗碗工。那時才發現自己太渺小了,如同一只螞蟻淹沒在城市里。那幾天我又累又餓,回到出租房,躺在床上不想動彈。那時我多么想念您,想著您,無論生活多么艱難都樂意。
連連碰壁后,王春郊告訴我城里不比故鄉,什么都現實,電視上演的都是騙人的玩意。她說的話我能理解,我還是不愿當發廊妹。后來找到一份在飯館里端盤子的工作。那天我回到出租房別說有多高興了。王春郊卻冷冷地說當個服務員沒什么值得高興,還以為傍了大款呢。我不跟她計較。
我到飯館里上班,很賣力,洗菜、洗碗、拖地,樣樣都做得麻麻利利,廚師和服務生都喜歡我。我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到出租房。那時王春郊和同租女孩一般都還沒回來。她們晚上的生意更好。我洗洗就睡下了,她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大都不知道。一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聽到啊呀啊呀的呻吟,睜開眼,看到合租女孩和一個男人在做愛,相互沖撞著,低低呻吟著。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就在離我一米之外的地方?不怕把我驚醒嗎?他們怎么連燈都不滅。這太惡心了。我一陣反胃,把眼睛閉起來,強忍著沒吐出來,悄悄地用被單塞住耳朵。他們做完,男人穿好衣服走了。女孩倒頭便呼呼睡去,壓根沒把我當成一個有知覺的人。我把這件事告訴王春郊。她對我翻了雙白眼,說這沒什么大驚小怪。或許是我看不透這城市。我還是搬走了,到飯館附近住了下來。王春郊知道我想什么,但沒說什么。
離餐館近了,工作方便了,每每下班回到出租屋里,總覺得空落落的。那段時間特別想您,就到街邊買些小花,還到舊書攤上去淘書。
5月10日 ?陰
我漸漸地習慣這里的工作,飯館的生意很好。我在那里和阿梅成了朋友。阿梅說她是貴州人,可我總覺得她像是四川人,當然我沒把這話說出來。后來我和阿梅卻鬧了矛盾。店里生意好,我們自然就忙得團團轉,有時就會忙里出錯,比如把菜上錯桌了,比如不小心往菜里掉了頭發什么的。好說的客人訓斥幾句,或換了菜就好了,而有些客人脾氣大,非但喋喋不休地罵著,還不結賬。老板心情好時就不計較,心情壞時就會從過錯的員工工資里扣除。
那回是阿梅端錯了菜,客人嘗了幾口后說要求退換。上錯菜要求退換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明明知道上錯了菜,還嘗幾口才說就有些不講道理了。阿梅不服氣在換菜上去時,偷偷地往菜里吐了口水。我嚇住了,手都跟著抖起來,差點摔掉手里的盤子。我把她拉到一旁,責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怪怪地盯著我,又用手在我額頭上探了探,拋下一句你沒發燒呀。她說著就沒事似的忙去了。我想了想便把這事告訴老板,老板就狠狠地訓斥了阿梅一頓。我想這下阿梅就該長記性了,不然如此下去最終吃虧還是她自己。阿梅并不知我的用意,對我有了戒心。店里的服務生都跟我走得遠,都以為我喜歡打小報告都在防著我。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我把這事告訴王春郊時,她挑起眼看了我好一會兒,說這是現實世界呀,你怎么活在理想里。
那時我并不明白她的話,也不明白所有人對這樣的事都不關心,似乎生活本來就是那個樣子,我為此感到大驚小怪才使他們覺得意外。我對眼前的事越來越覺得糊涂了。我也不愿再去想這事了,想等阿梅會有想明白的那天。
那件事不久,老板請我們吃飯,我想借此緩解和阿梅的關系,就端著酒杯去敬她。起初她不想理我,后來看我是真心實意的才跟我喝,沒喝幾杯我就感到困意竄上來,便回到出租房倒頭便睡。半夜里感到被什么壓著,連呼吸也困難。我睜開眼,看到身上趴一個人,正在解我的褲頭。我不由驚叫起來,手腳并用胡亂踢打,終于把那人頂開。我連忙拉開燈,看到是老板蹲在地上,捂著下身,滿臉痛苦。我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奪門而出。我攔下出租車跑去找王春郊。
我相信了王春郊的話。
陸
我在縣城住一個晚上,打算第二天再趕往省城,夜里沒事做就翻著楊林送的日記本,那是他的學生王春花的日記。我迫不及待地翻著讀,讀完后心情難以平靜,掏出電話給楊林打過去,說:
“日記里的那個副局長石長青嗎,有沒有舉報過他?”
楊林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我在他的沉默里感受到什么,或許沉默本身才是他最想給予我的答案。
“我在公安廳和省紀檢都有熟人,他們完全有能力,也有渠道把那個姓石的副局長送去該去的地方。”我停了停說,“你知道那個姓石的現在在哪兒?”
楊林仍然沉默著,好半晌才在電話那頭輕嘆一聲,沒等我再問什么,就掛斷了電話。
我忽然想去會會那個石長青,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也不知道會有什么結果,然而覺得非得這么做不可。我猜想像他那樣的人大多都被“雙規”了,或許他早就被投入監獄。即便如此,我也要找到他,雅玲和馬堯有辦法讓我找到這個人。
第二天,我沒有直接回省城,而假裝一個省城來的作家到縣教育局采訪。教育局里的人們沒有懷疑我的身份,熱情地接待我,局長還召集各科室骨干到辦公室接受采訪,熱情洋溢地回答我所提出的問題。當問起姓石的副局長時,他們變得更加興奮,臉上都泛著光,告訴我說石局長前年就調走了,調到省紀檢部門當上處長。
我一下子怔住了,怎么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我謝絕了教育局安排的飯局,神情恍惚地走在街道上,那時陽光從天而降,白得嗆人。
負 陸
……
6月8日 晴
我當起了發廊小妹。發廊取名曲藝,倒有幾分文氣,覺得到這店里的客人大都有幾分文氣,都守規矩,偶爾醉酒的客人,趁機動些手腳,也能理解,不予計較,誰跟著醉鬼一般見識呢?在這樣的環境里生存要學會智慧。王春郊這么告誡我。她說要做得巧妙,既要避開男人,又不能惹他們惱火。總會遇上一些客人說著肉麻話:小妹,你這么漂亮,跟我走吧,當闊太太了,不用再辛苦了,考慮考慮。我從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王春郊動了心,在秋天來臨的夜晚,跟一個浙江老男人走了。
那時,我對這個世界,對這座城市感到越來越陌生。
不久,合租女孩也搬走了。在這個城市里,我忽然誰也不再認識,如同一根連根拔起的樹,被拋棄在石崖上,無處生長。要是您在就好了,累了和您說說話,靠在您肩上,還能撒嬌,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王春郊經常告誡我說千萬不要相信電影。她的話不失偏激,卻也不無道理,有時生活就是比電影美好,比如我想念著您的感覺。
但是,王春郊走了,我的生活似乎被掏空了,上下班都感到不安,再加上店里生意越來越差,老板的脾氣就日益見漲,動不動就責罵我們這些小工。莫名其妙的。我想辭職了,又不知能去哪兒,就先忍忍再說。
后來老板把洗頭間改成按摩房,還安放一張小床,燈光也調成淡紅色,散發著曖昧。我搖身一變成了按摩女。起初我接受不了這個稱呼,心里堵得慌,說什么都不愿意當按摩女郎。那是小姐干的事。老板一眼就看透我的心思,勸我不要想太多,那只不過是工作而已。只要人干凈,出淤泥而不染。老板這么說。我想也是這個道理。店里的生意好轉了,客人們大都是沖著按摩而來的。他們一身酒氣,躺在按摩房的小床上,任由我們上下推拿。我認真對待每位客人,按住客人的頭部時,總要問力道是否合適。總之,直到客人覺得舒服才好。很多客人成了回頭客,老板高興時還會給予額外獎勵。有些客人卻不是來按摩的,一進門就動手動腳,甚至有些客人把我們抱到床上,順手就去扯我們的內褲。我們為此多穿著兩條安全內褲。很多時候,我們叫喊著,老板聽到了,前來敲門,客人才罷手。
不久后,我遇到一個醉鬼,他走進來點著我幫他按摩。我看到他眼里閃著兇光,心里有些悚,抬眼向老板求助。老板對我點了點頭。我才放心跟著醉鬼走進包間。一進門,醉鬼把我按倒在床,扯著我的內褲。我想叫喊,被他捂住嘴巴。胡亂中,我抓起床頭的花瓶,往他頭上敲去。醉鬼啊的尖叫。我趁機逃了出去。醉鬼追出來,滿臉是血,叫囂著要把店給拆了。老板明白怎么回事,讓我向醉鬼道歉。盡管不樂意,我還是道了歉。老板勸醉鬼到醫院包扎。醉鬼不依,說要么給他一萬塊,要么讓我去陪他睡三天。
老板不吭聲了。
我知道老板顧不上我了,轉身逃出門外。醉鬼追了出來。我拼命奔跑,風從耳邊呼呼吹過,使我想起故鄉的情景。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還會想起故鄉的情景,記起了田野、山梁和小河流,以及蝴蝶和飛鳥。那是不關物質的日子啊。我記住了這個詞。但是,沒有物質,其他東西跟著不存在了,比如王春郊,還有和王春郊一樣的女孩,我似乎理解了她們,真的懂了,雖然我不接受這樣的行為。
那時我知道要是被醉鬼抓住,一定會被掐死,即使不死,也生不如死。我埋頭往前跑,鞋不知何時跑掉了。我跑不動了,醉鬼仍然在追,我想繼續跑,腳怎么也抬不起來,便蹲在那里哭了。我多么絕望,一切都結束了。醉鬼卻不再追來。我看到一個警察。那時我見到警察如同見到親人,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
我得救了!
警察叫李吉林。
6月10日 晴
我不再回發廊,李吉林幫我找出租房,又在一家KVT里幫找了份當收銀員的工作。他很照顧我,有空就來看我,問我有什么需要,會盡他所能幫助我。我很感激他,漸漸地他走進了我的內心,占據著原本屬于您的位置。他成了這座城市里最讓我信任的人,是我在城市里落腳的那塊石頭,在我飄浮的時候找到方向。那是上帝的安排吧,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讓他來拯救我。后來我和他在一起了。與其說是愛他,還不如說是找到依靠。
和李吉林做愛時,我不時想到您,有時還把他當成您,在交合時默念您的名字。他是不知道的。那不是他的錯。我覺得對不起他,跟他在一起就該全心全意,把別的都忘了吧,何況您從來沒說過愛我,喜歡我。從來。我該把您埋在心底了。我該過上自己的生活了。我沒想過要和李吉林結婚,但就喜歡和他在一起。他對性愛很純熟,每每把我帶到山峰之巔,迎風遇雨。
我越來越說不清這塵世了,總是難以捉摸,總是難以看透。不久后,李吉林就很少來找我了,似乎忘了我。我給他打電話。他總是說忙,后來就不耐煩,有時連電話都不接。我的心被掏空了,呼吸也變得困難。我熬不住了,得跟他談談,請了兩天假,給他發信息讓他到出租房來找我。他來了,整個人消瘦了一圈,快認不出他了。他一定遇到什么事。他不愿告訴我,只咕嘟咕嘟地喝悶酒,似乎想把自己弄醉。我問到底怎么了。他就是不說,還把我壓到床上,撕掉我的衣服,蠻橫地沖撞著。我在他的沖撞中感受到他內心的憤怒和委屈。事后他癱軟在床上,說別問了。我不依。他遇到麻煩事了。他不想連累我。我不能袖手旁觀。他最后被我逼得怒吼著:
“我欠人家五十萬,你滿意了嗎?”
我驚呆了,怎么會欠那么多錢,賣掉我們整個村莊都沒有那么多錢,那是天文數字啊。起初,我不相信他的話,以為他不喜歡我了,厭煩我了,就編出這個理由來嚇唬我,讓我知難而退離開他。我想既然他不再喜歡我了,再也不來找我了,留下來也沒意思,便有了到別處去的打算。
在準備離開時,我看到他被一群人追打。當時是夜晚,他沒穿警服,往一條胡同里逃,那是一條死胡同。他應該往大街上跑,街上有別的警察。那時我已經辭職了,正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從窗口看到那一幕,整個人都嚇住了。那些人圍住他,踢打他,他沒有還手。他是一名警察呀。我不禁想起他說的話,覺得他有了危險,連忙打電話報警。
在警察趕到之前,那些人跑掉了,我連忙追出去把他拉到房間里,幫他擦掉臉上的血跡和塵土。我憐愛著這個男人,不能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甩手而去。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煩,他怎么也不愿說,但我已確定留下來幫他。不管他遇到什么,只有錢才能幫他解決。我想起王春郊,如若傍一個有錢人,那么就可以幫到他了。我說出這個想法。他瞪起眼睛盯著我,說:“不行,絕對不行!”我說:“還有什么路可走嗎?我落難了你救我,你落難了我也要盡我所能。”他說:“你連這錢怎么欠的都不知道就來幫我?”我說:“你怎么欠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還清人家。”
他沉默了,目光掉落在地上,好半晌才說:“要不這樣,就去做暗娼吧,只要把客人帶入房間,在他們脫下衣服時,我沖進來把他們抓住,罰他們的款就行了。”我愣在那里,似乎聽不懂他的話,怎么能說這樣的話。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直起身扭頭往外走。我忽然明白他用這句話驅趕我,讓我離開這里,不讓我受到傷害。他已經保護不了我了。他走出門時,我沖過去抱住他的腰,說:“我愿意這樣做。”他整個人顫一下,背對著我站著,淚滴到我的手背上。
我發現在城市里,不僅是我這樣的人像無根的浮萍,李吉林那樣的人也是,盡管他是警察。我漸漸明白在這個塵世里,人活著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們墜入萬丈深淵,萬劫不復。
但是,我愿意!
6月13日 陰
我們結婚吧。李吉林說。他不想傷害我,雖然事實上已經傷害,他能做的最大補償就是和我結婚。我曾經多么渴望這個詞,而此時卻缺少什么,顯得蒼白和空洞。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感動。我想要是能熬過這個坎就好了,到那時如果他再提結婚,我立馬嫁給他,哪怕一輩子粗茶淡飯。
我辭了收銀員的工作,在夜幕下穿著超短裙,出沒在不大起眼的角落里,總會有一些路人注意到我。我也能夠一眼就捕獲他們內心的欲望。這是個被欲望燒焦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劫難逃。每每與路人對上眼,我就露出一絲淺笑。很多男人被那絲笑迷住了。男人上鉤后,我帶著他們來到出租房。他們總是那般猴急,一進屋就摟就抱。我就讓他們先去洗澡。他們急不可耐地剝光衣物,嘩啦啦沖了個澡,赤條條地躺在床上等待。李吉林總在那時破門而入,三兩下就把他們銬在床頭上,拿出相機咔嚓咔嚓拍照。
結果都是私了。
這些嫖客大體分為:有工作單位的人害怕被單位知曉,將名聲敗裂,前途盡毀。當小老板的喜歡拈花惹草,也不想惹麻煩,交完錢拍屁股走人。還有一類是進城的打工仔,每每憋不住就在街上亂竄,遇上暗娼一拍即合,沒料被逮個正著。他們不想在監獄里待著,最后進行一番討價還價才交錢。
記得有個中年男人,看得出是政府工作人員,穿戴整齊,然而當李吉林沖進房間時,他整個人就癱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來。李吉林讓他穿上衣服時,他還拉了一褲子尿。我想不到這些人這么不經嚇,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出來,只想盡快離開此地。還記得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被抓時竟然撲通跪在地上,聲淚俱下苦苦哀求,說只有兩百塊,都是背著兒媳藏下來的。
每每見到這些人,我心里總不是滋味,這是缺德和骯臟的事,然而我又總在心里自我寬慰,想只要還清了錢,一切就好了。我們需要錢,這不是我們的錯是錢的錯。起初李吉林收錢后,總是滿臉陰郁高興不起來,似乎那些錢扎手,也扎心。后來他收的錢多了,似乎漸漸地習慣了,麻木了,甚至慢慢地喜歡上這個行當。我偶爾在他眼角里看到一股異樣的寒光。像狼。好幾回,他收完錢,嘴角都會浮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這讓我感到惡心,想吐,然而我也是幫兇。我心里充滿矛盾:痛苦、掙扎和反抗。他從沒注意到我的感受,每回收完錢都要和我做愛,很瘋狂地做愛,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東西,似乎要從我身上把什么丟失的東西找回來。那時我的心身是分開的,身體在和他交合,心卻飄離房間,飄到您的身上。我多么想您,又不敢想您。我背叛了您的善意和教導。我在設置陷阱騙取錢財,連一個暗娼都不如。這陷阱也把我坑害了呀。我真想抱住您的肩膀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
現在我看到您了,多么想沖到您面前,不管您心里是否有我,但我不能。牛娃說他請客讓我們一起聚聚,我推辭了好幾回,是無法面見您呀。牛娃以為我還記仇,記著那個遙遠的冬夜刻下的仇。牛娃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在當暗娼。我是不會讓他知道的,那是辱沒祖宗的事。
我又偷偷跑到報社去看您。天氣很好,到處都是陽光,鳥雀在草地上覓食。我多么想站到您面前。我知道您的辦公室在四樓。我還曾悄悄地走到四樓。有好幾個人與我打招呼。他們的目光有些怪,盯著我看個不停,似乎我是來做壞事的。我長得不像壞人呀,可能是我心虛的緣故吧。我又看到您了,您埋著頭寫什么。我似乎又聞到您的味道,和故鄉的泥土一樣的清香。我生怕自己沖進去抱住您,連忙轉身跑下樓,跑到廣場上,蹲在雕塑前哭著。幾個路人過來安慰問我怎么了。我沒有回答,哭得更兇了。
我厭惡這種生活,厭惡自己,想結束。我不知曉掙了多少錢。問他。他說再干一段時間就好了。沒有商量余地。這像上了賊船。那就再忍一段時間吧,到時我再離開他。我是一個傻女人。但是要是沒有他,或許我已暴死街頭。
我仍舊去站街,后來把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引進房間。李吉林正想如法炮制,手機卻響了,是他們局長打來的。他只好接電話。他們局長說個沒完,十來分鐘都沒掛斷。房間里的男人早把我剝個精光,把我拋在床上。那天我躺在床上,不想掙扎,也不想拒絕,甚至還有些期待。我聽見心底的聲音在回響,來吧來吧,我是個暗娼,是個小姐,是只騙人的雞!來吧,我還給你們!統統還給你們!男人就壓在我身上,我沒想到李吉林,甚至沒想到他就站在門外。我想到了您,活在內心深處的您。我發現我愛的人只是您。但我不能愛您了。我的淚不知不覺地滑下來。我說不清這淚是為自己流,還是為您而流。男人看到我的淚,更加瘋狂,奮力沖撞,啊啊地叫喚著。叫喚聲刺痛李吉林的耳膜,掛掉局長的電話,破門而入。自然,他看到我和男人疊加在一起。他沖過來把男人拉下床,一陣拳打腳踢,怒吼起來:滾!男人抓著衣物抱頭鼠竄。那時我心如死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李吉林對我怒吼:起來,給我起來!我不理會他,躺在那里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我看到一只蚊子停息在那里。我想那只蚊子一定看到我在床上的所有齷齪事。我想著想著便吱吱地笑出來。李吉林被我的笑扎痛了。他抓住我的手臂,叭叭甩了我幾巴掌。我仍然讓笑容掛在嘴角,讓它像葉芽一樣綻放。我的眼角滑下淚水。我現在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暗娼!李吉林在房間里轉了幾轉,把身上的衣服剝光,跳上床壓在我的身上。我把他頂到一旁。
他說你這婊子!
我說我就是婊子!
我說我他媽的不干了!
我沖進衛生間,用水嘩嘩地沖著身體。我用力搓著每一塊肌膚,然而有種東西怎么也搓不掉。我突然想起那個副局長,比嫖客還不如,嫖客還付錢。他和一個強奸犯沒什么兩樣。李吉林也好不到哪里去。這錢使他變了心變了性。他已經不再愛我了,只把我當成一個掙錢的婊子!我的世界已然坍塌,抱住腦袋嗚嗚地哭。
離開!對,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離開該死的李吉林!
我打開衣柜把衣服塞進拖箱里。李吉林走過來求我留下,還要和我好好談談。我不理他。我把衣物收拾好后,直起腰對他說,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吧,就當一場夢。他冷冷地看著我,說你別逼我。我不想再費口舌。他打開相機說,這里全是你的相片,再逼我,沒準就會出現在你們的家鄉。
我要報警!
報警?他冷冷地說,我就是警察!
他是有備而來的。他早就準備好了。他早就變了,變成一個我所不認識的人。我不敢不顧一切,不敢飛蛾撲火,我寧愿死去,也不想在您心里破得粉碎。您心里的那個王春花還在愛您,也還能夠愛著您。這是我活著的最大理由。我失去所有的力氣,連拖箱都拉不起了。我望著他,在心里發問:這是我曾經愛過的男人嗎?曾經愿意為他舍棄一切的男人嗎?我吼叫著揮著拳頭打出去,沒打中他,反被他踢倒。他踢中我的小腹。我痛得站不起來。我還能做什么?只能號啕大哭。沒人聽到我的哭聲,只把天花板上的那只蚊子驚飛了。
這是報應!
我不得不跟他舊戲重演。
那之后,每成功誘騙一個嫖客,我都在本子記錄下來,想等他掙夠了錢就是結束的時候。他為了穩住我,哄我,不時給村里的孩子寄去書本和文具。事實上那是我的心愿。在認識之初,我告訴過李吉林最想做的是,掙了錢就會給孩子們買文具。現在他利用工作上的便利,組織一些企事業單位捐書和物,寄回到村莊里,落款是寫我的名字。我明白他的用意,所以不會為此感動和感恩,如果這樣的事放在相識之初,那是多么的美妙。不明就里的孩子們在收到文具后,紛紛給我來信,在信上感謝我,說要發奮讀書,長大做一個和我一樣有出息的人。
當看到這樣的信時,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
6月20日 陰
這些年,我最害怕過節,尤其是春節,城里的人少了,大街小巷都是空落落的,剩下一棟棟沒多少人住的高樓大廈。他們都奔往自己的故鄉。我也想背著包回去,可是我又能回到哪里?我已不是我自己。誠然,我可以厚著臉皮回去,只要我不說就沒人知曉,然而李吉林看穿了我的心思,生怕我一去不復返,斷了他的財路,他眼里只剩下錢財。他不時警告我,說只要我回去,他就會往村莊里寄裸照。他這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您懂我的。
每年春節,我都會來到河岸邊,向家鄉的方向下跪,祈禱,祝福我的家鄉和親人。我為遠在故鄉的人們高興。在故鄉,每到春節就會有許多青年男女迎親嫁娶,好不熱鬧。我也想能在春節里出嫁,做個美麗的新娘。好多回在夢里,我看到您把我娶走,牽著我的手走在石板路上,月色在我們背后攤下來,整個村莊像是一個童話。那種夢,每每醒過來總教人更加孤獨和憂傷。
去年春節,我在街上竟然遇到阿梅。我們來到公園的椅子上坐著,公園里也沒什么人,那些練廣場舞的大媽們也忙著過節去了。阿梅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我一支,我沒接,她縮一下嘴角,熟練地叼著煙,點燃,腦袋微微上仰,吐出的煙霧,像一串魚嘴似的在面前長騰。這讓我感到驚訝。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她竟也當了暗娼。她談起這事時冷靜得近乎淡漠,似乎談的不是她的事。
“我男朋友讀大學,我得供他學費。”她面不改色地說,“我是自愿的,他并不知道。”
我更是驚訝了,心里充滿著疑問:要是他知道她做這行當怎么辦,要是將來他不再愛她怎么辦……她洞悉我的內心,卻不以為然,說那是以后的事,到以后再說,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呢?她正說著電話就響了,低頭一看,立即蹦跳起來,用極其溫柔的聲音說話。無疑,電話是她男朋友打來的。她謊稱自己在老家,正和表妹在聊天,還聊到了他呢,并讓我充當她表妹對著電話那頭叫表姐夫。我不想掃她的興就叫了。她呵呵地笑著,又說了一大堆話。她掛斷電話后,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自欺欺人!
這我知道,但我也渴望能夠這般給您打電話,也謊稱自己在家鄉的山坡上種地,看到幾頭黃牛在不遠的樹下躲著,而光屁股的孩子在河流里撲騰。我想那樣我臉上也一定綻放著花一樣的笑容。
說到哪里去了。
我只想說我好想您。
6月23日 雨
牛娃在咖啡廳里請我吃牛排。現在牛娃不缺錢,學著城里人裝斯文,吃起了西餐。我沒點破他。他是好心的。他說他喜歡我,從小就喜歡。我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話。他說他可以養我,不讓我受欺負。我相信他能夠。我好感動。那是我聽到的最美妙的話語。我都快流淚了。然而我不能答應,我不能傷害他,我不想讓他心目中的王春花支離破碎。
我裝著輕松地說我有男朋友了,快要結婚了。牛娃愣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壞了。這是他沒想到的。我自己都沒想到。結婚?嫁給那個混蛋?殺了我吧。牛娃很想表現出無所謂,但是他的表情出賣了他。看著他的樣子,我的心在顫抖。我好想抱著他痛哭。
外面下雨了,不大,沉悶,我離開了咖啡廳,順著街道走,任由雨水淋濕。我走過派出所門口,小雨變成大雨,只好縮在派出所門口避雨。一個民警從里邊撐把傘出來,把我叫到值班室里。我想了想就走進去。值班室里有兩個民警。他們給我讓座,還給我倒一杯熱水,接著他們忙自己的活了。起初我是害怕的,害怕他們和李吉林一樣是披著羊皮的狼,是混蛋,是土匪。我坐在那里偷偷地觀望著他們,怎么看也不像是壞人。他們還偶爾還抬起頭望著我,沖著我笑笑。那么真誠,如同朋友。他們把我當朋友,真好!
我站起來走向他們。我要把李吉林的事告訴他們,我要報案,讓他們去把李吉林抓進牢獄。他們一同抬起頭來,凝望著我。我說我還要一杯水。他們就又給我倒了一杯水。我接過水杯轉身坐回去,最終什么話也沒說。
我太害怕了!
……
8月8日
這個夜晚我在街邊搭上兩個嫖客,他們非要一起進房間。我推辭不了。他們剛進門就脫掉衣服。我知道他們是外地來的民工,遠離妻兒,偶爾在外偷腥是可以理解的。我能理解他們,也同情他們,畢竟是人,不是機器,但是他們掙的錢不容易。我不想傷害他們,勸他們趕快,這是個陷阱,叫他們不要上當。他們根本不聽,欲望沖昏了他們的神志。他們的樣子讓人可憐而心疼。他們脫光衣服一起向我撲過來,手忙腳亂地解開我的衣扣。
此時,房門嘣地被踢開了。他們看到警察舉著槍沖進來,雙腳癱軟在地。這時他們才想起我說的話,扭過頭向我望來,終于相信這是一個陷阱,也明白了我是這個陷阱的誘餌。我把他們給害了。他們眼里滋滋冒著火星。那是仇恨的火焰。他們想把我活剝了。這我也知道。要是真把我剝了就好了。那肯定不是痛苦,而是解脫,解脫掉這個世界強加在我身上的灰塵。但是,更多時候,我還是想活著,活著就是希望,其實很多時候活著比死去更加艱難。
我心里越來越恐慌,是因為您的突然出現,每天都似乎有什么事要發生,要從天而降,砸碎我的腦袋。我又偷偷地跑到報社,躲在遠處望著您。我們離得那么近,卻又是那么遠,其間隔著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這是多么讓我感到悲傷和絕望啊。我想讓自己放棄,不要再抱著幻想,心間卻埋著不甘,在多次夢里,我都在呼喊著您把我帶走。您就是我的佐羅。
這些夜晚我一直記起那兩個民工的眼神,那種恐懼之后滋生的仇恨。他們還會再次找到我,他們會為此報復。站在夜間的街頭,我總覺得背后有兩雙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某個時刻把我殺掉。
他們會的。
柒
我趕回省城沒有回家,而到公安局里去找馬堯,讓他幫我查一查黎城有沒有一個叫李吉林的警察。馬堯看著我粘滿塵土的背包,說:“你還沒回家?雅玲還不知道你回來吧?快回去,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干什么事不好倒查起警察來,吃飽了撐著?”我沒好氣地說:“你到底查不查?”馬堯瞪我幾眼,說:“好好,你是大爺,我這就給你查。”沒多久,馬堯就查到李吉林的資料,說:“黎城是有這么一個警察……”
“嗯。”
我沒等他說完,轉身就往門外趕,跑到門外攔輛出租車,直接往火車站開去。當天下午我趕到黎城公安局,在大廳里詢問一個干警,到哪個科室去找李吉林。干警瞟我一眼抽了抽嘴角,結果沒回答就趕著忙去了。好幾個干警都是如此。最后有個女干警被我問得不耐煩了,給我丟下一句話,說他已不在那里上班,但沒說他調到什么部門。我再想問下去,沒人搭理我了。
我有些憤然地走到公安局,站在大門抽支煙,回頭對著公安局罵了句粗話。有位老者在漫不經心地掃著地上的落葉,其實地上并沒有什么落葉。他把幾張落葉掃進垃圾箱,轉過身來,說:“小伙子,樹葉落了可以掃,粗話爆了是掃不掉的。”停了停說,“你要找的李吉林早些年已不當警察了,和他弟弟在城南開一家叫吉祥的雜貨店。”
我不好意思地向老者點頭致歉,然后坐上出租車往城南趕去。我在吉祥雜貨店的街對面下車,站在人行道上望著對面的鋪面,“吉祥雜貨店”幾個字是用紅漆涂的,其中有兩個字剝掉了漆,露出一副生銹的鐵架。慢慢向雜貨店走。
店鋪不大,十來平方米,光線也不足,店鋪里頭的貨物看不清晰。收銀臺后邊坐著一個中年人,耷拉著腦袋,目光呆滯,面色沉郁,顧客提著貨來到面前才抬起頭來收錢。他左臉上印有一道傷疤,如同趴著一條巨大的蜈蚣,耷拉著腦袋似乎不想讓旁人看到它。
“是李吉林李老板嗎?”
我走到他面前問。他抬起眼瞅我一眼,沒有回答,腦袋重新垂下去。我往前又擠了一步,說:“我受人之托來的。”他不再抬頭,仍舊沉默著,似乎沒聽到我在說什么。我說:“我從一個叫歸木村的山溝里來,有人托我來的。”
他重新抬頭打量著我,左臉上的傷疤更為刺目。
過了好一會兒他扶住柜臺站起來,踉蹌了幾下,才穩住身子,接著從柜臺后邊拿出一根拐杖,拄著拐杖走出鋪面。他是個瘸子?!我盯著他的腿。他毫無表情,拄著拐往街邊走。我跟上他站在街邊,他已攔下一輛出租車。
“西鳳嶺。”
他說。他告訴司機地點,車子就往前向開去。他說這句話后就再也沒開口。我也沒問為什么要去那里。他把臉扭到一旁望著窗外,臉上慢慢地爬上一片釋懷的神情。
西鳳嶺是陵園,在城郊,人跡罕至。出租車調頭走后,顯得更加偏僻和荒涼。他看都不看我,拄著拐杖往陵園里走。
“他在這。”
他帶著我走到墳場,指著一座墳說。墓碑上赫然寫著“李吉林之墓”。李吉林死了。怎么就死了?積蓄已久的力氣瞬間消失,我被一種虛無給挫敗。他掏出一包真龍煙,點上三支插在墳前,然后往嘴里叼一支,又把一支遞給我,說:“抽吧。”
我接過煙,點燃,猛吸著,和煙有仇似的。
“我是他弟弟,他死于一場車禍,這條腿就在那場車禍中丟掉的。”他拍了拍那條瘸腿說,“車子被人動過手腳,至今也查不出來,無所謂了,人都不在了,結果怎么樣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真沒想到是這樣的遭遇。”我感嘆著說,“你哥不在了,我想留下來和他說會話。”
他看了看我,目光茫然,喉結動了動,欲言又止。我向他友好地點點頭,無意再為難他。這事與他無關,即便與他有關,他哥也已付出生命代價。可是,如果王春花知道會怎么想,牛娃又會怎樣想?
哦,牛娃!
我想起了日記里的牛娃,難道他是間接害死李吉林的兇手?他有作案的動機——報復!我不敢再往下想,回頭望著李吉林的弟弟漸行漸遠,消失在幾棵靜默的松柏后。我盯著李吉林的墓碑,始終沒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句心語。
我沒等他說完就掛了電話,翻出楊林的電話打過去,告訴他李吉林死了。楊林沒感到意外,似乎無論他活著或是死去,都是合理的。我問起王春花出事的河段。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才告訴我。我離開墳場來到河岸邊,陽光燦爛地落到水面上,幾只小游艇飛馳而過,身后留下一只只巨大的鉗子,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道刺目的金光,壓根感受不到王春花死去留下的半點憂傷。
我掏出手機給雅玲打過去,通了,沒接,再撥,響了好久才接。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聲響。我告訴她今晚回省城。她在電話那頭說:“我正趕往蘇城,石處長有急事需要去處理,等我回去再說。”
我聽著說姓石的,心口猛然一震,沒聽她說完就掛了電話,向不遠處的繁雜街道走去。我不想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也不愿顧及她是否因我掛斷電話而生氣,此時我只想找家酒吧與楊林隔空對飲。
捌
雅玲第二天回到省城,黑著眼圈,滿臉疲憊,似乎一個晚上沒合眼。我趕緊給她做好晚飯,讓她早點上床休息。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半點睡意,眼里充滿著焦慮。我都不好意思提出和她做愛,盡管我們又分開了一個多月。她把臉埋在我的懷里。我感受到她在微微顫抖。她埋著頭悲戚戚地說:“石長青處長出事了。”
石長青!
我聽到這個名字,內心被小刀狠扎似的,疼痛不已,又見到雅玲在為他悲傷,疼痛立即浸入骨髓,說:“工作上總難免遭到這樣那樣的事,你沒事就好。”她猛地彈起來,胸衣都從肩上脫落下來,白花花的乳房裸露出來也不在意,逼視著我的眼睛說:“你怎么這么冷漠,這么沒有同情心,他是替我下鄉檢查工作的,如果不是他替我去的話,現在躺在醫院里的就是我。”
“對不起,玲玲,我不知發生了什么。”
“前兩天,我們單位派我到扶貧點檢查工作,臨出門時我爸心臟病發作,我不得不請假留下來陪他上醫院,石處長就主動替我下去,沒想到遇到泥石流,他救出一個孩子,而他自己卻被埋了,等人們把他挖出來,人昏迷著,沒醒過來,現在還在醫院里搶救。”
“會沒事的,他會好起來的。”
我摟著她說,撫摸她的頭發,給予她安慰和鼓勵。她在我懷里冥冥地默念著那句: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我聽著心跟著往下沉,王春花的事也跟著沉了下去。此時提起王春花不合時宜。我索性跟雅玲一起祈禱,期盼石長青快些蘇醒康復。雅玲內心就不會負有那么多的愧疚。我不想乘人之危,等他康復之后再找他,想必雅玲會理解的。
“陽洋,作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這個世界不是每件事都能弄明白的,也不是每件事都有始有終的,要看后果是什么。”馬堯斜著眼睛看著我說,“不說別的,就是公安局里,也一樣存在著不少懸案,注定破不了的懸案,這些懸案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改變,事實上真正改變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人內心世界的改變,那才是世界的全部。”停了停又說,“你什么事都要追根到底,累不累,有時揭穿真相帶來的只是災難,沒揭穿真相或假裝看不見的人,你以為別人真傻呀?”
“馬堯,你是哲學家嗎?你不是哲學家說那么多干什么?”我不滿地說,“你就給我出個主意,用什么辦法告訴雅玲又不傷害到她。”
“非得弄明白?”
“嗯。”
“那我幫你查這個人,我懂你這人,即使我不查,你也會找別的人去查,想想這事還是我來辦吧。”
半個月后,馬堯帶來一摞資料,詳細羅列了石長青的工作表現和成績,從始至終竟然沒有一條是負面的,尤其是他調到省紀委后,每年都默默地資助兩名貧困學生。這回他主動下鄉去檢查工作,是因為他資助的學生家就在附近,想順便到學生家里去看看。
怎么就沒查到王春花呢?我直愣愣地盯著馬堯,懷疑他報喜不報憂。馬堯被我盯得不耐煩了,說:“你大爺的,這王春花的事,除了王春花和楊林幾個知道,還有誰知道嗎?如果你沒讀到這本日記你能知道嗎?”
我沒有接他的話。他說的不無道理,而我卻心有不甘。那些天石長青還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看望他的人很多,有單位的,有街坊的,還有受資助的孩子,在病房外傷心落淚,泣不成聲。他的妻子早年病故,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兒,日夜守候在他的病床前跟他說話。醫生說親人的呼喚和堅持有可能把他喚醒。我陪著雅玲到醫院去看他,每回回來雅玲都是滿面愁容和悲傷。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和感受,能做的只是說著寬慰她的話語。
“陽洋,你就為他寫一篇文章吧。”雅玲說,“等他醒來時給他看,這是送給他的最好禮物。”
我不知該怎么接她的話。她見我猶豫不決,怪怪地盯著我,似乎生怕我突然拔腳就跑。我想了想,就從包里掏出王春花的日記本。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本日記,滿面疑惑。我向她點點頭,說:
“玲玲,你看完再說,好嗎?”
她的目光又在我和日記本上來回徘徊,明白什么似的,站起來走進書房。我趁她讀日記時去買菜,到菜市場轉一圈回到家,她已經看完了,整個人陷在沙發里,滿臉嚴肅。那本泛黃的日記擱在茶幾上,顯出千斤重量,使茶幾都快要支撐不住,即將支離破碎。
“這日記本從哪兒來?”
“就是日記里的楊林交給我的,他現在在歸木村當代課老師,他交給我時并沒有說什么話。”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陽洋你還是寫吧,這已經不只是石長青處長一個人的事,在他身上存著他家人,那些受資助的孩子,以及整個單位,甚至更多,現在我們單位已經申請為他表功。”
我反感,卻不住地點頭。這不只是一篇文章,而關乎著許多文章之外的東西,甚至包括我和雅玲的情感維系。我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斜著眼偷偷地瞄著雅玲。她沉浸在日記里,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心才稍稍地安穩下來。
我以散文筆調寫了篇人物傳記。雅玲對這篇文章很滿意,讀完之后就從書房里沖出來在我臉上吻兩下。我把她抱起來,說:“雅玲,我們結婚吧。”她臉上的笑容凝住了,盯著我的眼睛,半晌才點點頭。我們緊緊地抱著對方,都知道這場婚禮要等到石長青蘇醒過來。
雅玲把那篇傳記帶出門,我心里頓然覺得被掏空似的,坐在電腦前又寫了一篇揭露石長青另一個面目的文章。這才是真正的石長青。我要拿著這篇文章回去讓楊林和村民們簽字,等石長青醒來后讓他看看自己曾經做過什么。
我再次回到歸木村時,人們很驚訝,紛紛把我圍住,告訴我村里人找到了貸款,村里人都上山種茶葉,將是全鎮茶葉種植最多的村莊。人們說這話時臉上流露著得意。人們又苦著臉告訴我,村外的學校在前幾天夜里被一場大火燒掉,楊林也在那個發生大火的夜晚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連小鎮上的警察都不知道。村里所有人都認為燒掉學校的那把火是他放的,人們懷疑說有可能是故意縱火的,他就是要把學校燒毀,卻也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做。人們跟我談起這件事時,從始至終都沒有怨恨。人們又說縣里和小鎮的已經有人來看了,說要建成三樓高的磚房,那樣就再也不怕火了。
村支書陪著我來到變成廢墟的學校里,幾條狗在一片狼藉里覓食,幾只老鼠往角落里逃竄,不少孩子從河對岸奔跑而來。他們背上沒有書包,成了一群放蕩的放牛娃,眼里充滿著渴望和恐慌。我心里一陣發酸,連忙別開目光,想來的那篇文章已無需簽字。
傍晚時分,我獨自爬上河對面的亂墳岡,蹲在王春花和她母親的墳前,掏出燒紙和陰香燒著。我掏出那篇文章丟進火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