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的奔跑義來源考

曾 良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漢語詞匯史是研究漢語詞匯歷時變化的一門學問。探討詞的歷時演變軌跡，因涉及古籍文獻語料眾多，有一定的歷史時代跨度，而且往往不單單是詞義問題，還常常與詞音、字形的變化有瓜葛。每一個詞都有自己的歷史，假如一個個詞的歷史清楚了，整體的漢語詞匯發展史就會清晰了。如果從詞匯史的角度看，現代漢語中還有不少詞語，特別是我們一些常用的詞語，它是怎么來的，我們并不是很清楚。因此，對一些常用詞的歷時演變發展脈絡進行微觀探討，很有必要（另可參蔣紹愚[1]、汪維輝[2]）。奔跑的“跑”，上古用“走”字。上古漢語“步”“趨”“走”是相對待出現的類義詞，《釋名·釋姿容第九》：“兩腳進曰行?！煨性徊??！残性悔?。……疾趨曰走?！倍÷晿湎壬f：古代慢慢走叫“步”，快快走曰“趨”，跑（比“趨”更快）叫“走”①可參侯精一《發揚優良傳統，再創學術輝煌——回憶呂叔湘先生、丁聲樹先生》，“今日語言學”微信文。。那么，現代漢語奔跑的“跑”又是來自哪里呢？它不是沒有源頭可追溯的，這也是漢語詞匯史必須研究的問題。

一、奔跑的“跑”來自“”“赴”，有多種異寫

我認為，后世的奔跑的“跑”來自“?”“赴”?！肚〈蟛亟洝返谒氖齼晕鲿x竺法護譯《賢劫經》卷七《十種力品第十五》：“?疾暢達，至無上道，長樂法樂，是曰精進?！本砟兑翎尅吩唬骸?，芳遇切，急疾也。”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九十“乃?”條：“上音乃?！犊悸暋吩疲后@也，往也，至也?！墩f文》闕。下音赴?！渡n頡篇》：?，奔也。與赴字義同?；蜃饔囈病！薄?”或寫作“報”?！抖Y記·少儀》“毋拔來，毋報往”，鄭玄注：“報，讀為赴疾之赴，拔、赴皆疾也。同急疾也。”《禮記》“毋報往”的“報”，玄應或引作“?”，如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八“未孚”條：“又作?，同，芳務反?！抖Y[記]》云：‘無?往。’鄭玄注：孚，疾也。《廣疋》：?，行也。”同前卷十三“孚譴”條：“字體作?，同，芳務反。《禮記》：‘[無]?往。’鄭玄曰：?，疾也。《廣雅》：?，行也。下去戰反，譴，責也。”《說文》“報”字段玉裁注：“又叚為赴疾之赴，見《少儀》、《喪服小記》，今俗云‘急報’是也?！被蜃鳌啊?，《說文》：“，疾也。從三兔。闕?！倍巫ⅲ骸啊队衿贰稄V韻》皆曰：急疾也。今作?。《少儀》曰：‘毋拔來，毋報往?！⒃疲簣螅x為赴疾之赴，拔、赴皆疾也。按：赴、?皆即字，今字、?皆廢矣?！倍斡癫谜J為“”是本字，此字或訛變為“”，《字匯·比部》：“，疾也?！薄?”“赴”“”“報”并通①“?”“赴”“”“報”并通，王念孫《廣雅疏證》也有論述。參《廣雅疏證》第14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段玉裁在解釋“”字形“從三兔”說：“與三馬、三鹿、三犬、三羊、三魚取意同，兔善走，三之則更疾矣?！庇秩缛椤盃摹?，故“”由此派生出后世奔跑的“跑”。從佛經看來，還可寫作“孚”?；蜃鳌?”，《說文》：“?，趣越皃。”段注：“趣，疾也。小徐作‘趨’，?與赴音義略同。”《龍龕手鏡·足部》：“?，芳付反，行急?！边@些古注材料說明，“?”“孚”“報”“”等均可寫作“赴”。不可否認，從“?”的急疾義發展到后世的“跑”，在詞化模式上有些變化。

討論由“?”到“跑”的演變過程，我們落實到詞的義位來考察，可能會比較好說明這個問題。“?”這一詞的眾多異寫，以下我們用常寫的“赴”字來表示。我們用義素分析法來體現“赴”這一詞，具體展示奔跑義的來歷，后世不過另用“跑”這一字形表述而已。“赴”的詞義可分析為：[位移]+[急疾]+[到/往]，在具體句位中強調的重點不同，會影響詞義。我們略舉以下例子：

（1）《孟子·梁惠王上》：“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蓖趿ο壬豆糯鷿h語》注釋：“赴愬，跑來告訴〔你〕。”

（2）《列子·湯問》：“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p>

（3）《列子·力命篇》：“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p>

（4）韓愈《南山詩》：“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湊?！?/p>

（5）《孔子家語》卷六：“是故善御馬者正身以總轡，均馬力，齊馬心，回旋曲折，唯其所之，故可以取長道，可赴急疾，此圣人所以御天地與人事之法則也。”

（6）《史記·滑稽列傳》：“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p>

（7）《大正藏》本《佛五百弟子自說本起經》：“是時各馳走，孚遠相求索，盡力從后追，不能及逮我。”（4/199/c②“4/199/c”指《大正藏》第4冊第199頁下欄。下仿此。）“孚”字，?？庇浽唬核伪?、元本、明本作“赴”。

（8）《維摩詰經》卷下：“此飯如是，未孚即消；至諸垢毒一切除盡，飯氣乃消。”這個“孚”就是急疾、迅速的意思。

（9）《三國志·魏志·賈詡傳》：“繡信之，遂收散卒赴追，大戰，果以勝還?！薄案白贰奔醋汾s。

（10）《高麗大藏經》本康僧會譯《六度集經》卷六：“十日之后，象王徒眾就樹燕息，蝘蜒自投墮象耳中，則驚啼呼，群象犇赴，其來縱橫踐殺諸龜?！保?0/330/c）“犇赴”即奔跑的意思。

（11）《魏書·刑罰志》：“自非大逆正刑，皆可從徙，雖舉家投遠，忻喜赴路，力役終身，不敢言苦。”“赴路”相當于“跑路”“趕路”。

（12）宋洪邁《夷堅支志》乙卷第九《宜黃縣治》：“紹興初，巨盜入邑，民奔赴逃命，盡死其中，以故鬼物為厲。”

（13）《太平御覽》卷三百八十三：“《韓詩外傳》曰：楚丘先生見孟常君，孟常君曰：‘先生老矣，春秋高矣，多遺忘矣，何以教文？’先生曰：‘使我投石超距，追車赴馬，逐麋鹿，搏虎豹，吾則老矣?！庇忠姟秲愿敗??！案啊迸c“追”同義。

我們看例（1）（2）（4）中，“赴”可以理解為“跑來（往）”，具體體現了[位移]+[急疾]+[到/往]的各個義素成分。例（3）是[位移]+[急疾]+[到/往]的詞義引申，可釋為追逐、追求，故例中“赴”與“趣”“追”“逐”對文同義。

“赴”字受組合關系的影響，在具體的上下文中，語義各有強調的重點?！案啊币蛟诰唧w語境中強調的重點不同，語義會有偏重。如例（5）“可赴急疾”中，因“赴”跟后面的“急疾”組合在一起，“赴”詞本身的迅疾義就會弱化，例（6）句中“赴”字后面有“奔亡”出現，我們便歸納為到、去、前往的意思。例（7）（8）強調的是“急疾”，其它弱化。例（9）（10）（11）（12）“赴”強調[位移]＋[急疾]，弱化表趨向的義素[到/往]，就是近代漢語“跑”的詞義。所以，近代漢語“跑”是從“赴”分化出來的一個義項，變為一個詞。我們看例（10）的“群象犇赴”，“赴”明顯就是跑的意思，不可能是前往的意思，后面沒有跟表地點、處所的詞語，因為緊接后文有“其來”二字，也就是“赴”的[位移]+[急疾]+[到/往]各義素單位中，表趨向的[來/往]這一義素弱化或消失了，強調的是運動的過程。這個“犇赴”就完全等同于現代漢語的“奔跑”。例（12）的“奔赴”也明顯是奔跑意思。類似的現象如“焉”字，古漢語中“焉”字表示指示代詞兼語氣詞的作用，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但在“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中，前有“于”字介賓詞組的時候，其指代性質就沖淡了。我們歸納上舉“赴”這個詞有下列義位：

①跑來（往）：[位移]+[急疾]+[到/往]

②追求、追逐：[內心目標、理念等]+[急疾]+[前往]

③往、到：[位移]+[前往]

④迅速：[急疾]+[狀態]

⑤奔跑：[位移]+[急疾]

“赴”這個詞有多個義項，其中義位表示奔跑義的由于詞音變化的因素，后世字形或寫作“跑”“波”等；而“赴”這個詞的其它義位，依舊用“赴”字表示。奔跑的“跑”實際就是詞“赴”的后起分化字。當然，從上文所揭段注看來，段玉裁認為“赴”“?”是兩個不同的詞，后世“?”的意思借用“赴”字表示了。這也不影響我們的結論，“赴”“?”作奔跑義講時，后世或寫“跑”。即使近代漢語已經寫為“跑”這一字面，古籍也還有寫“赴”字的。例如：

（14）《古本小說集成》清刊本《鐵冠圖》第四回：“話說蕋英小姐看著父親投井，尾追不及。剛剛遇著一個將官，帶領數將飛馬到來，恰見閻法投井，一把攔住。小姐赴到跟前，拜謝救父之恩?！?/p>

《海公大紅袍全傳》第五十九回：“懷古聽了，即命莫成與雪娘，連夜收拾了細軟，夤夜赴走出城去了?！?/p>

（15）清陶元藻《全浙詩話》卷三十九《徐逸遇陶上舍》：“北兵渡江，時事大變，嗣君改元德佑之歲，即挈家赴逃于此。”

我們可以用類似的詞“奔”來比較，與“赴”有相同的特征。略舉數例如下：

（16）《論語·雍也》：“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p>

（17）杜甫《奉送郭中丞三十韻》：“燕薊奔封豕，周秦觸駭鯨?！?/p>

（18）《左傳·僖公五年》：“晉滅虢 ，虢公丑奔京師?！?/p>

（19）晉潘岳《西征賦》：“超遂遁而奔狄，甲卒化為京觀。

“奔”字在具體的組合關系中，例（16）（17）的“奔”在句位中是奔跑的意思，強調行為過程；例（18）（19）的“奔”在句子中表示奔向、奔往的意思，有趨向的意味。由于“奔”字長期處于這樣的句子位置，一直沿續到現代漢語?，F代漢語“奔”急走、奔跑的意思，音bēn，強調動作行為過程，如“狂奔”“奔命”；如果要表示趨向，音bèn，義為直向目的地跑去，還往往另加“向”“往”等詞，如“奔向明天”。因改變了聲調區別詞義，雖然我們把它們當兩個詞看待，但不難看出二者之間的語義聯系。即使表趨向的“奔”，有無“向”等詞的輔助，語義和功能還是有細微差別，如“奔向小康”和“奔小康”，前者“奔”因跟著有“向”字，其表趨向的意味就基本上弱化了；后者“奔小康”的“奔”包含了奔跑和趨向兩種意義（另可參蔣紹愚有關詞化理論的介紹[3]）。“赴”是個常用詞，我們通過類似的“奔”的比較，意在說明“赴”引申出奔跑義是順理成章的。

“?”寫“赴”字后世也在使用，派生出“跑”，從語音上也可以說得通的。“?”字，孚旁與包旁古同音，可互換，如“桴”或作“枹”，“孵”或寫“抱”，是其例。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七十八《經律異相》“捊地”條：“白茅反，或作抱、掊，二同，以手指捊也。經從足作跑，非也，音雹也?！薄陡啕惒亍繁究珊椤缎录亟浺袅x隨函錄》卷二八《弘明集》音義“捊（桴）加”條：“上音浮，鼓槌也。正作抱（枹）。”（63/641/b）另前揭“?”或作“報”、“”也反映了詞音的變化?！?”字，《廣韻·遇韻》“”“?”為異體字，芳遇切，聲母為敷；《集韻·遇韻》：“、?：《說文》：疾也?；蜃?。”《集韻·尤韻》“?”音房尤切，聲母為奉。獸跑地的“跑”，《廣韻》薄交切，並母肴韻平聲。從音理上說，“?”字應該是取上古音並母與“跑”字更切近，二者均是並母平聲。全濁聲母后世有的讀不送氣，有的讀送氣（如客家方言讀送氣）。

?：並母幽部，滂母幽部

報：幫母幽部

咆：並母幽部（咆哮或作“跑”）

“?”“赴”之類的字產生出奔跑義后，最初也是用“?”“赴”記錄。由于語音發展變化，用“?”“赴”記錄的這些其它義位的詞音發生了變化，而表示奔跑的這個義位的詞音得到強勢保留，專門用“跑”字記錄①楊軍教授教示：此王國維所說“與其求字也，寧存其音”（《書爾雅郭注后》），不唯漢晉訓詁家解釋古語之法，亦為記錄古語詞之字音變化后另以新字記錄之因。蓋與“州”本即島而借為州縣之后增形造“洲”，然因“洲”音變化再造一新的形聲字“島”相似?；騿枴芭堋薄皪u”之詞音何不與“赴”“?”及“州”之字音同變？則曰古常用口語詞“強勢保留”之音實非鮮少。如“母”之音“媽”，母字音變而媽之呼未變，“父”之音“爸”，父字音變而爸之呼亦不變之類是也。，故“奔?”、“奔赴”後世或寫“奔跑”。“?”字文獻中后來一般寫作“赴”，“赴”上古屬滂母屋部，屋部王力先生（1985）擬測為[?k][4]。從“卜”聲的字中古音有變為《廣韻》的覺韻的，如“樸”“?”等是。跑，《廣韻》薄交切，並母肴韻平聲；又蒲角切，並母覺韻入聲?？赡芴扑我院笥X韻字與歌戈韻音同或音近；也許是一些區域的方俗語保留了古音，而通語“赴”字發生了語音變化，故文獻中又將奔跑義或記音寫作“波”“坡”等?！蹲謪R·比部》“，疾也?！币羝詹小嶋H上該字與《說文》“”同，反切讀音大概說明了俗寫記音作“波”“坡”的原因。敦煌卷子《廬山遠公話》：“是時眾僧例總波逃走出，惟有遠公上足弟子云慶和尚，為師禮法，緣情切未敢東西回避?！盵5]255同前：“云慶見和尚再三不肯回避，雨淚悲啼，自家走出寺門，隨眾波逃?！盵5]255《樂府詩集·橫吹曲辭五·企喻歌辭之一》：“鷂子經天飛，羣雀兩向波。”唐道宣《續高僧傳》卷二十一“釋法融”條：“至《滅諍品》，融乃縱其天辯，商搉理義，地忽大動，聽侶驚波，鐘磬香床并皆搖蕩?！薄豆疟拘≌f集成》明世德堂本《西游記》第四回：“那些怪奔奔波波，傳報洞中道：‘禍事了，禍事了！’”脈望館本《薦福碑》第二折：“誰想今日波波碌碌，受如此般辛勤也。”或作“坡”，世德堂本《西游記》第三十五回：“你們還只是吊著受疼，我老孫再不曾住腳，比急遞鋪的鋪兵還甚，反復里外，奔坡無已?！薄蹲C俗文》卷十七：“秦人言蹴曰跑，（《集韻》弼各切，音雹?！恫┭拧罚号?，趵也?！都崱孵酪魟?，《玉篇》：足擊聲。）跑謂之波，立謂之站。（李翊《俗呼小錄》案：跑，大奔也。讀庖上聲。）”“蹴曰跑”的“跑”是蹬跳、跳躍義（后文有論），案語認為“跑”是“大奔也”，說明“蹴跑”和“奔跑”這兩個“跑”是同音的，跑、雹音弼各切，今我家鄉贛南客家方言“雹”音[pho]；可“雹”字今北京音[pau]，其讀音也是古語強勢保留，與“跑”一樣的原理?！堕芷仉s記》卷五：“跑曰波，立曰站，趨曰跑。”此語又見《戒庵老人漫筆》卷五。這里解釋一下“跑曰波”“趨曰跑”，既然是同出一源，為何相對待出現？我們認為這是詞音變化的歷史層次和詞匯系統的詞義分工問題。如“姆”源自“母”，但一些方言中用指年老的婦人；“華”“花”在中古漢語是正俗關系，但在現代漢語“華”“花”有使用分工。關漢卿《五侯宴》第四折：“王員外將鴨彈拿到家中，不期有一雌雞正是暖彈之時，王員外將此鴨彈伏抱數日，個個抱成鴨子。”[6]153“5伏抱”同出一源。語音有類似發展變化的，如趵音剝，“剝”字上古幫母屋部，或作“”，從“卜”聲?！墩f文》：“剝，裂也。從刀，從錄。錄，刻割也。錄亦聲。，剝或從卜?！眲冏纸褡xbō和bāo?！读鶗省肪硎骸芭埽〗磺?，又弼角切，獸前足掊地也。又作趵。”

聲調方面看，“?”字有平聲、去聲兩讀，“赴”字中古讀去聲?！安ā薄芭堋弊x平聲是可以理解的；“赴”字上古聲調，王力先生《漢語史稿》[7]擬測為短入②王力先生認為上古的短入演變為中古音的去聲。，“跑”字有讀浦角切，入聲。至于“跑”為什么后世演變為讀上聲，規律未詳，或許入派三聲本身就不易看出其規則；不過，也有平聲演變為上聲的個案，如“儲”本是平聲，今讀上聲。

四、字形“跑”作奔跑義的用例

“跑”字不見于《說文》，字的本義是足刨地，引申為一般的刨[8]?！段骶╇s記》卷四：“滕公駕至東都門，馬鳴，局不肯前，以足跑地久之?！薄洞兩安亍繁尽督浡僧愊唷肪砣毒岫罚骸皬妥饕慌?，身體高大，肥壯多力，麁腳利角，跑地大吼，奔突來前?！薄洞兩安亍繁揪砟兑翎尅罚骸芭艿兀荷喜浇环?。”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七十八“捊地”條：“白茅反，或作抱、掊二〔形〕，同。以手指捊也。經從足作跑，非也，音雹也。”唐宋時期“跑”字表奔跑義少見。

（20）唐代馬戴《邊將》詩：“玉榼酒頻傾，論功笑李陵。紅韁跑駿馬，金鏃掣秋鷹。塞?連天雪，河深徹底冰。誰言提一劍，勤苦事中興?！?/p>

（21）《太平廣記》卷四七九《蠶女》：“因告誓于眾曰：‘有得父還者，以此女嫁之?！肯轮?，唯聞其誓，無能致父歸者。馬聞其言，驚躍振迅，絕其拘絆而去。數日，父乃乘馬歸。自此馬嘶鳴，不肯飲龁。父問其故，母以誓眾之言白之。父曰：‘誓于人，不誓于馬。安有配人而偶非類乎？能脫我于難，功亦大矣。所誓之言，不可行也?！R愈跑，父怒，射殺之，曝其皮于庭?！?/p>

（22）《全唐詩補編》易靜《兵要望江南·占怪第二十三》：“軍營內，戰馬忽然嘶。跑擁搖身非時亂，賊兵降伏要相欺，祭享上天知?！?/p>

（23）《嶺表錄異》卷下：“南人多買蝦之細者，生切倬萊、蘭、香蓼等，用濃醬醋，先潑活蝦，蓋以生菜，以熱釜覆其上，就口跑出，亦有跳出醋碟者，謂之蝦生?！?/p>

（24）洪邁《夷堅丙志》卷三《楊抽馬》：“明年是日，親飼馬，馬忽跑躍，踶其左肋下，即死?！?/p>

（25）蘇軾《祭常山回小獵》：“弄風驕馬跑空立，趁兔蒼鷹掠地飛。”

例（21）（22）（23）（24）（25）的“跑”為跳躍義。《漢語大詞典》“跑”字條的“奔、急走”義舉例（20）為語例，但此例是否為奔跑義，不好斷定；聯系唐宋的字詞使用情況和古人作詩的意境更可能是跳躍義，我們今天還說“躍馬橫刀”。我們可比較與《邊將》詩類似的寫法，宋代林之奇《拙齋文集》卷二：“詩人力量分限，各自不同。自古獵詩，惟數王維云云?！f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東坡以為初學語，故其極力句有云：‘沖風駿馬跑空立，走兔蒼鷹控地飛’，可謂豪壯。”明孫一元《太白山人漫藳》卷五《出塞》之二：“饑鷹掠地去，駿馬跑空鳴?！痹娭幸矊懙今R和鷹。清陳大章《玉照亭詩鈔》卷七《秋獵》：“寶弰弓偃月，珠勒馬跑空。”“跑”是蹬跳、跳躍義，這里“珠勒馬跑空”與“紅韁跑駿馬”寫法類似。清斌良《抱沖齋詩集》卷三十一《馬奇堡道中冒雪趲程三疊東坡聚星堂韻》：“掠地奇鷹氣倍雄，跑空狡兔蹤全滅。”“跑”表示跳躍義常見，元任士林《松鄉集》卷四《雪竇淳上人求施大鐘序》：“出二十里，遂有雪竇，飛瀑千丈，激雪跑空，玉乳金沙，時一發露?！薄夺屆め屘臁罚骸氨ⅲ芤?，其所中物皆摧折，如人所蹴跑也?！薄磅砼堋奔吹盘?、踏跳?！稄V雅》：“跑，趵也?！薄额惼ぷ悴俊罚骸磅?，巴校切，跳躍也?！薄短┤肪砦濉陡咭餍匈泟e楊惟仁》：“河橋曉日新豐樹，紫騮跑空塵作雨。”佛經中亦見“咆哮”寫“跑哮”的，今天我們一般認為“咆”是吼叫的意思，但古人確有人理解“咆哮”為蹬跳而哮吼的?！顿Y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三《唐敬宗二年》：“譬如猛獸，自于山林中咆哮跳踉?！焙∽ⅲ骸芭?，蒲交翻，嗥也。哮，虛交翻，闞也。”胡注“咆”的釋義是正確的，但我們看《四部叢刊初編》宋刊本史炤《資治通鑒釋文》卷二十五“跑哮”條：“上蒲交切，下虛交切，跑蹴而叫哮也?！薄蹲嫱ナ略贰肪砹芭叵睏l：“當作‘跑虓’。上音庖，蹴也。下虗交切，鳴也?！币虼恕芭叵被驅懽鳌芭芟弊??！洞笳亍繁尽栋浲臃鹨狻罚骸盎屠@樹跑哮，以怖急故失聲稱南無佛。”（37/372/a）《嘉興藏》本《雪關禪師語錄》卷八：“猛勢跑哮跳過墻，大蟲豈為小蟲傷?！保?7/480/b）元代開始有較多可靠的“跑”表示奔跑義語例。例如：

（26）關漢卿《尉遲恭單鞭奪槊》第三折：“我近他不的,跑、跑、跑！”[6]1451

（27）柯丹邱《荊釵記》第十出：“我扯住他衣服，他灑掉跑了去，方才打?！?/p>

（28）劉唐卿《降桑椹蔡順奉母》第一折：“我如今跑到家里，再吃上五碗雪三盆涼水。”

（29）尚仲賢《漢高皇濯足氣英布》第四折：“俺每都打死人堆上騎著馬跑，方才脫的性命?！?/p>

五、小結

從鄭玄、玄應、段玉裁和一些古注材料看，上古漢語“?”“孚”“報”“”“赴”音義相通，后世多寫“赴”字。從古籍實際語例分析，用義素分析法可以看出，古代文獻中“赴”的眾多義項，分化出其中一個義項奔跑義，字形寫作“波”或“跑”，成為后起分化字，這就是現代漢語奔跑義“跑”的來源?！?”發展為后世的“跑”也符合音理。從漢語史看，“跑”表示奔跑義元代開始有較多的可靠用例；《漢語大詞典》舉唐代語例“紅韁跑駿馬”的“跑”更可能是蹬跳、跳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