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穩,戴家翠
(1.安慶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安慶師范大學財務處,安徽安慶246113)
本文研究涉及的空間包括今天蘇浙皖3省的長江下游地區和江西婺源縣①安徽祁門縣集水在長江流域中下游分界點的湖口進入長江,玉米在清代、民國和當代普遍種植;與祁門縣相鄰的玉米生產大縣婺源在清代及民國隸屬安徽省,集水也在湖口注入長江,故本文將祁門和婺源的相關問題納入研究視野。長江下游玉米的別稱有菉谷、六谷、六谷米、鹿角米、蘆谷子、苞谷、包谷、苞蘆、包蘆、苞蘿、蘆粟、薏米、觀音粟、珠珠粟、珍珠粟、玉蜀黍、蜀黍、御麥、御米、芋粟、玉子、藍等22個。。玉米在1573年前傳入杭州,1600年前出現在嘉興,但直到入清后,才在長江下游山區廣泛播種,約有40個縣(州)大面積種植玉米(下文簡稱縣域種植區)。有關長江下游玉米傳播與種植情況的研究,羅爾綱《玉蜀黍傳入中國》一文有開創之功,但已有的研究存在缺憾是:時空上僅關注明清時期部分時段徽州祁門、婺源縣和浙江杭嘉湖等地的情況;對具有較高史料價值的民國專志、當代方志和調查報告等史料利用不夠;玉米傳種行為主體僅關注清代部分時段和地域的棚民和土著,忽視了民國時期和當代的流民、土著和官方;部分研究結論值得商榷等。鑒于此,本文試圖彌補相關研究之不足。
本文主要借助明清和當代的地方志、實業志、經濟志、地理志、民間文書、私人著述和調查報告等史料中的信息,探究長江下游玉米縣域種植區的時空分布情況,并為探究該域玉米種植區的地形地貌、玉米傳入的時間和傳播線路等問題提供線索。
從長江下游玉米種植史看,山區出現了4大玉米集中種植區:杭嘉湖、皖南、皖西南和皖東蘇西,各集中區內還出現了若干個縣域種植區;其中,就各省域內的情況而言,安徽省的玉米縣域種植區最多、面積最大,江蘇省的數量最少、范圍最小,浙江省的數量和范圍居中。玉米種植區的空間分布具體情況如下:
(1)杭嘉湖集中種植區。該域中以今天杭州市轄區域內玉米種植最為普遍,其中以臨安縣面積最大,年最大面積達10.13萬畝;其次是余杭縣;杭縣的玉米面積最小。湖州市有安吉、德清、烏程和孝豐等4個縣域種植區;嘉興市僅嘉善縣有規模種植,海鹽縣的面積微不足道,其他地區一直罕見玉米。
(2)皖南集中種植區。該域是長江下游玉米種植最為普遍和面積最大的集中種植區,有婺源、寧國、銅陵、涇縣、貴池、石臺、東至、祁門、廣德、旌德、郎溪、青陽、宣城、繁昌、南陵和太平等種植區,其中前7個縣的年最大面積分別達8.4,5.3,2.9,3,7.8,1.7和7.2萬畝以上。
(3)皖西南集中種植區。其有懷寧、宿松、望江、岳西、太湖和舒城縣等6個縣域種植區,其中,舒城縣年最大種植面積36萬多畝,為長江下游玉米生產第一大縣;望江和岳西的種植規模次之,其他縣種植規模相對較小。
(4)皖東蘇西集中種植區。來安、滁縣、全椒、當涂、江浦和江寧等6個種植區,其中以來安縣的種植規模最大,年最大種植面積達13萬畝以上,僅次于舒城縣;江浦和當涂縣的年最大面積分別為2.72和2.5萬畝以上,江浦縣也是江蘇省唯一的面積過萬的山區種植區。
從該域玉米種植規模的變化全程看,各種植區的玉米生產規模經歷了玉米傳入→少量種植→普遍種植→生產巔峰→生產萎縮和基本絕跡的過程。各地的具體變化情況是:
(1)杭嘉湖區。該域自明末玉米傳入后,在“一百年都沒有得到大面積推廣”[1];自康熙年間始,玉米在杭州和湖州擴展和規模種植;道咸同光宣和民國時期,在更大范圍內規模種植;當代僅少數地區存在規模種植,大部分地區生產萎縮。各地各時期種植規模變化的具體情況如下:
嘉興地區自明末至當代,種植規模一直較小,僅在清同光年間,嘉善縣等少數地區“搭棚墾荒”,種植玉米現象較為普遍[2];民國時期,玉米“種者點點星星”,且在“建國后亦未有大的發展”[3],玉米業在長江下游最早衰落。杭州地區在1573年前已有小規模種植,在長江下游最早出現種植區;康熙年間,余杭縣玉米面積較大;乾隆時期,臨安縣“種植漸盛,產量次于稻而高于麥”[4];嘉道時期,杭州地區“遍山……栽雜糧”[5]玉米等;清末和民國時期,杭州玉米生產進一步擴大,故農諺有“六谷半年糧”[6]之說;20世紀50年代杭州玉米生產達到歷史巔峰后逐漸萎縮,僅臨安縣面積較大。湖州地區的德清和孝豐等縣在清康熙年間已規模種植;同治年間,玉米等雜糧在湖州“彌山遍谷,到處皆有”[7];光緒初年,湖州西部地區“尤多植包谷”[8];宣統和民國年間,僅孝豐、安吉等縣面積可觀,德清、武康和烏程等縣面積很小;20世紀50年代,湖州玉米生產達到史上最高峰后隨即衰落。
(2)皖南區。該域內玉米規模種植的時間稍晚于杭嘉湖,約在清乾隆年間首先出現于祁門和婺源一帶;嘉慶年間,規模種植擴大至寧國、旌德、太平、宣城、銅陵、東流等縣;道咸同光年間,擴展至廣德等縣,皖南出現了玉米“接畛連畦”[9]的種植規模;民國時期,涇縣、貴池、繁昌、南陵、青陽、東至和石臺等縣形成種植區,但旌德、太平、繁昌和南陵等縣玉米生產隨即萎縮;皖南玉米業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達到歷史最高峰,至80年代末“種植面積逐年減少”[10],除祁門、婺源、東至、貴池和廣德等縣外,其余各縣僅零星種植。
(3)皖西南區。從乾隆四十一年霍山縣玉米“延山漫谷”[11]的情況判斷,岳西縣在乾隆朝后期出現規模種植;舒城縣在嘉慶年間、懷寧和宿松縣在清道光年間先后形成種植區,但其后至清末玉米業發展較慢;民國時期,望江、岳西、太湖等縣形成種植區;20世紀五六十年代,各種植區進入玉米生產巔峰期。20世紀70—80年代后,皖西南大部分縣玉米“播種面積逐漸減少”[12],僅舒城縣至21世紀初仍大面積種植,岳西縣在20世紀后期面積仍可觀。
(4)皖東蘇西區。其首次出現規模種植的時間在清末和民國時期,但滁縣和江寧縣在民國后期玉米業就已衰微,其他各縣在20世紀50年代達到生產高峰,以來安縣面積最大;江浦縣從“1955年起,種植面積逐漸下降”[12];其后,各縣種植規模逐漸縮小,至80年代,僅來安和全椒縣為種植區。
玉米最早傳入我國各省的時間問題,有福建、云南和廣西說等①參見羅爾綱《玉蜀黍傳入中國》,《歷史研究》1956年第3期;何萍《玉米的引種與貴州山區開發》,《貴州文史叢刊》1998年第5期;方國瑜《彝簇史稿》,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版。;至于玉米在中國的傳播路線,學界莫衷一是。就長江下游而言,玉米傳入各地的時間不一,筆者根據地方志等史料對各地玉米的首次記載及其地理位置等推斷其傳入的時間,并以此為基礎推斷長江下游玉米的傳播路徑。
(1)杭嘉湖區。根據田藝蘅《留青日札》中的玉米“多有種之者”[13]文字判斷,玉米最早傳入杭州一帶的時間在1573年以前,在長江下游最早;同時,據羅爾綱玉米“傳入中國約在明隆慶(1567—1572)前后,……首先傳入之地大約是福建”[14]一說推斷,杭州的玉米可能源自福建。根據萬歷《嘉興府志》中“粟品秔粟糯粟”[15]文字推斷,玉米約在1600年前傳入嘉興;玉米首次傳入湖州的時間約在康熙朝前期,因為康熙十二年《德清縣志》和康熙二十二年《孝豐縣志》中才首次分別出現了“蘆粟”[16]和“鹿角米”[17]。
(2)皖南區。清嘉慶朝蕪湖道憲楊懋恬認為徽州祁門等縣的玉米種植“大約始于前明”[18],同治《寧國縣通志》記載該縣“種苞蘆”始于清代“國初”[19],但具體何時皆語焉不詳。筆者認為,玉米最早傳入徽州祁門一帶的時間約在清乾隆朝前期,在安徽省長江流域內最早傳入,因為康熙三十八年《徽州府志》中并無玉米記載;寧國和池州府玉米傳入的時間約在嘉慶年間,證據是嘉慶十三年《旌德縣志》和嘉慶二十三年《東流縣志》首次記載了玉米;玉米傳入廣德州的時間約在清末,民國時期傳入繁昌和南陵等地。
(3)皖西南區。乾隆四十一年《霍山縣志》記載,玉米在“四十年前,民家惟菜圃間偶種一二”[11],因而玉米傳入岳西縣的時間約在清康雍年間,在皖西南最早;嘉慶十一年《舒城縣志》中出現了玉米,因而玉米傳入與霍山、岳西縣毗連的舒城縣的時間至遲是在雍乾之交;懷寧和宿松等縣約在道光時期傳入玉米,其他縣域種植區約在清末和民國時期傳入玉米。
(4)皖東蘇西區。該域約在清末民初傳入玉米。如宣統《來安縣志》中首次出現了玉米,江浦縣志中最早的玉米記載年份是1930年[12],民國《江蘇六十一縣志》第一次記錄了江寧縣“山地則多種……蜀黍”[20],因而該縣玉米的傳入時間約在民國時期,滁縣、全椒和當涂等縣的也大致如此。
以上述各地玉米的最早歷史記載推斷出的玉米最早傳入時間為前提,大致可以還原玉米在長江下游的主要傳播路徑是一點兩線:
一點即是以杭州為傳播中心。自明末清初始,玉米由杭州向西傳入余杭、臨安,向西北傳入德清、安吉和孝豐,向東北傳入嘉興和嘉善等縣,逐漸在杭嘉湖形成近10個玉米縣域種植區。
兩條傳播線路之一是從明末清初形成的浙皖山區傳播線路,即由徽州祁門等地→寧國府→廣德州一帶的由西南向東北的傳播路線,其玉米可能源自浙江淳安等地;另一條是從清康熙時期至民國時期形成的皖蘇沿江傳播路線,即由安慶和池州府→太平府→皖東滁州和蘇西江寧縣一帶的由西向東傳播線路,這條線路的玉米可能來源于川陜鄂玉米種植區。
各玉米種植區的地形地貌以山地丘陵為主,也可以說,各地的地形地貌決定其玉米生產規模,即多平原和平壩的縣域內罕見大面積種植玉米,反之亦然,僅江蘇宜溧山區、茅山和寧鎮山例外。各玉米種植區地形地貌的概況如下:
(1)杭嘉湖區。各種植區都位于山區,如清代湖州西部山區“尤多植包谷”[8];杭湖地區“種植苞蘆……棚廠滿山相望”[21];民國時期,湖州天目山區棚民“開山種雜糧”,臨安、余杭、安吉和武康等縣玉米種植在“六谷山”[22]上。民國末年和新中國成立以后,杭湖等地農民“開墾荒山荒坡作為解決糧食問題的手段”[23],杭州市在“陡坡地盲目開荒種糧”[24],安吉縣在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墾山種糧,都是以種植玉米為主;1990年代后,臨安縣在“山坡林糧套種”春玉米[6]96,余杭縣“山區夏秋種番薯、玉米和大豆等”[25]。
(2)皖南區。各種植區都在皖南山區。如黃山市在明清時期“開山種植玉米”[26];清嘉慶年間,徽州祁門等縣“遍山鋤種”[27]并“種植苞蘆”[28];道光時期,皖南玉米“墾山種植”[9];光緒年間,宣城縣在“深山僻壤”[29]種植玉米;民國時期,皖南山區“荒山,如有可能開墾的,……種植莊稼如苞谷等”[30]207。解放后,祁門、石臺、銅陵、寧國、東至、涇縣和黃山等市縣無一例外地“在陡坡上毀林開荒耕種”[31],且皆是以種植玉米為主。
(3)皖西南區。其玉米生產集中在山地和丘崗區。如解放前,太湖縣在山上種植玉米,宿松縣山區以玉米作為主食之一。新中國成立以后情形依舊,如岳西、太湖、潛山、宿松等縣在山上毀茶種糧,舒城縣在陡坡上毀林開荒而成為長江下游玉米生產第一縣。
(4)皖東蘇西區。民國時期和當代,來安、江浦、江寧和當涂等縣的玉米在“山地多種之”[32]。
此外,玉米的種植者也是值得關注的群體。從區域來看玉米傳種的行為主體,杭嘉湖和皖南區經歷了外來流民→客民與土著合力→官方和本地民眾一體的變化過程,皖西南和皖東蘇西的則主要是當地民眾和官方。從時間上看傳種行為主體,明末至清道光年間主要是流民,皖南也有少數土著;其后至當代,各種植區則是外來流民、當地土著甚至官方,因而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其時當玉米在更大范圍內山區傳種之際,禁種玉米的呼聲和禁令反而銷聲匿跡,玉米生產由非法演變為合法。各地各時段的玉米傳種行為主體概況如下:
(1)清代的傳種行為主體。其主要有二方面情況:一是進入杭嘉湖地區的省內外流民傳種玉米。如乾隆年間,臨安縣有“江、閩客民”[4];嘉慶年間,杭嘉湖“多有外省人民”[21]等,其中湖州有來自本省的“溫、臺等外籍農民”,德清縣“有溫、處等府無業游民”[33];嘉道年間,臨安縣有福建“閩甌敝民……栽雜糧”[5]玉米等;道光年間,“江蘇之淮、徐民,安徽之安慶民,浙江之溫、臺民,來杭、湖……開種苞谷”[34];同治年間,杭嘉湖“多有兩湖、豫、皖及本省寧、紹、溫、臺各客民”[2];光緒時期,烏程縣等多地有外來棚民傳種玉米。二是進入皖南山區的省內外流民及當地少數土著傳種玉米。如祁門縣在乾隆年間有“異民臨境”[27],嘉道年間有“懷寧、潛山、太湖、宿松、桐城等處,間有江西、浙江民人”[18];清初至同治年間,寧國縣有“皖北人”[27];乾嘉年間,旌德縣“都系福建、江西、浙江暨池州、安慶等府流民”[35];嘉慶年間,宣城縣有“江西、福建流民”[29];嘉慶年間至清末,建德縣有“異地棚民”[36];其他如乾隆時期的旌德、嘉慶時期的建德、太平、銅陵、宣城等,也主要是外來流民傳種玉米。與此同時,當地部分土著也加入傳種,如:嘉慶年間祁門有“地方效尤”[27]棚民種植玉米,皖南在道咸同光年間土著人數日增。
(2)民國時期的傳種行為主體。流民仍是傳種主力,如在皖南寧國、廣德和浙江臨安專區等地,都出現了大批流民,其中,寧國和廣德棚民“大部是浙江金華浦江縣人”[30]124,臨安、余杭、安吉和武康等縣山區也涌入大批棚民;今天的黃山市轄區內山區其時因“臨近前線的后方,涌入大批難民和軍隊駐防”[26];東至縣有外籍人口大量遷入。
另外,上文羅列的玉米22種別稱主要出現在清代和民國時期,實際上這也正是其時流民在傳播玉米過程中把來源地對玉米的稱呼帶入了種植區,是外來流民成為傳種行為主體的佐證。
(3)當代的傳種行為主體——山區本地居民和地方政府。新中國成立以后,流民日漸稀少,各種植區的土著成為玉米傳種的主導者;同時,官方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其主要是在政策引導、新品種引進和農業新技術應用等方面推動玉米傳種,這也是大部分種植區玉米生產規模達到歷史巔峰的重要動力,如政策口號上,一直執行免稅墾殖山土生產玉米,五六十年代制定了“以糧為綱”的國策和提出“向荒山要糧”[31]和“林農茶農不吃商品糧”[37]等口號;農業技術上,約自20世紀70年代起,政府幫助山農改進玉米種植制度、栽培方式和管理技術,重點是承擔引進、培育、試種和推廣玉米新品種任務,使“雜交優勢強、株型緊湊、抗逆力強、豐產性好”[3]等優點的新品種特別是雜交玉米替代傳統農家種,因而提升了山農傳種玉米的熱情,直到封山育林和退耕還林還草等相關政策真正落實之后,地方政府才走下了玉米傳種的舞臺。
在長江下游四百多年的玉米傳種過程中,形成了杭嘉湖、皖南、皖西南、皖東蘇西等4大玉米集中種植區和約40個縣域種植區,其主要位于山地丘陵區;各種植區的玉米種植規模之消長情況存在時空差異,大部分是在當代形成玉米生產高峰,且臨安、余杭、舒城、來安和婺源等縣至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仍有較大種植規模;玉米傳入長江下游各地的時間存在差異,由此推斷玉米在該域的傳播路徑是一點輻射和兩線傳播;玉米傳種的行為主體有明末至民國時期的入山流民和山區土著,當代則是各山區當地民眾和地方政府。就在玉米傳種的過程中,各種植區的玉米生產無一例外地引發了水土流失等諸多生態和社會環境問題,其早在清代乾隆朝后期就已在杭嘉湖和皖南地區凸顯,但其后至當代,玉米獲得更廣泛的傳種,其傳種動因及其引發的環境問題也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