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彪盧郁靜問王國財答
陳彪(以下簡稱“陳”):王老師,您好.很高興再次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見到您.
王國財(以下簡稱“王”):謝謝.我很高興能應邀到文化與旅游部、教育部、人社部主辦,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與安徽省文化廳承辦的第六屆中國手工造紙傳承人群研修班來和大家交流.十年前,我就在網上了解到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在手工紙研究方面所做的一些工作,因此,2013年時任中國科大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執行院長、手工紙研究所所長湯書昆教授邀請我來交流,我便立即答應,這次亦是.
陳:請簡單介紹您的求學、工作歷程.
王:我1956年出生在臺灣馬祖北竿島,1974年就讀于中興大學森林系,1978年9月到農業委員會林業試驗所工作直至2009年3月退休,其中1983至1985年到臺灣大學森林研究所讀在職研究生.
陳:您怎么想到去讀在職研究生?研究生階段主要從事哪方面研究?
王:我服務的機構是學術研究單位,具有更高的學位,更有利于開展研究工作.研究生階段我主要研究造紙濕端化學(造紙濕部化學)①括號內為常用語,以下同.,碩士論文題目是《紙漿纖細物與填料留存之研究》,主要研究如何通過各種濕端化學手段,將紙漿中的纖細成分盡可能保留在抄造的紙張中.因為我是在職讀研,因此有課便去上,沒課就回林業試驗所做實驗.
陳:您怎么想到從事手工紙研究?
王:我在林業試驗所木材纖維系(后改稱木材纖維組)工作,木材纖維系主要從事紙及相關內容的研究.我剛開始主要研究木材、竹子、稻草等如何制漿、漂白及強度測定等工作.那時,我對手工造紙完全沒有概念,也沒想過要從事手工造紙的研究,甚至試驗所都沒有手工造紙的設備.但其實在日據時代,試驗所是有手工造紙設備的,后來我們在舊倉庫還找到了當時用過的竹簾、簾框等.我的同事、學長黃麗炎那時經常往手工紙廠跑,比我更早接觸手工造紙,是他先提議買設備研究手工造紙.1984年,我們到南投縣埔里鎮訂制了抄紙、壓榨、干燥等設備,送來后還請他們當場做了示范.但沒多久,黃麗炎就離職了.
那時有朋友跟我提及很難買到好的手工紙,即使能買到,價格也很高.當時埔里的書畫紙不是很理想,大陸手工紙又不能進入臺灣,只能從香港買“港宣”,其實就是安徽涇縣的宣紙.那時臺灣一張四尺的書畫紙通常10~15臺幣,而港宣需160~200臺幣.這促使我產生了自己研制手工紙的想法.
剛開始,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宣紙、綿紙,還去裱褙(裝裱)店請教,有了粗淺的概念后,便開始埋頭苦做.
陳:您都做過哪些與手工紙相關的研究工作?
王:我做過的研究包括造紙材料纖維形態與化學成分分析,木材及非木材原料的制漿漂白研究,中性上膠劑(施膠劑)及造紙系統發展、纖細物(細小纖維)留存研究,手工紙保存性(耐久性)研究,泥金書寫及墨色研究,高分子材料包括合成樹脂、裱褙糊(裝裱用糨糊)及斑石紋紙膠液應用研究及紙張涂布研究等.
陳:您最早研究的是哪種手工紙?
王:1984年,劉宣誠所長從媒體了解到我的老師、中興大學張豐吉教授用菠蘿葉(也稱鳳梨葉)研制了張大千用過的菠蘿宣(也稱中興鳳髓宣)后,覺得所里也可以嘗試研究用菠蘿葉造紙,同時也考慮用試驗所里種的昂天蓮來造紙.由于那時造紙設備還沒到,我也還不太熟悉如何抄紙,因此制成兩種漿料后,再送到埔里請人抄造出兩種紙.
陳:之后您是怎樣進一步研究的?
王:剛開始我以研制宣紙為目標,嚴格來說叫仿宣,因為臺灣沒有青檀皮,雖然有稻草,但也不是沙田稻草.我一直沒有突破,也氣餒過,但慶幸我仍堅持走了下去.
之后,我主要用楮皮、salago(菲律賓雁皮)、三椏、竹漿、稻草漿等陸陸續續做試驗,并拿研制出來的紙請書畫家試用,不過基本都沒有什么反饋.這跟我的個性也有關,通常我把紙交給書畫家后,就沒有再追蹤他們是否試用以及效果如何,因此很多紙送出去后便沒有消息了.此外,書畫家往往會按自己原有的習慣和風格去試用,但每種紙都有不同的特性,在書畫時各有其適用的范圍,而我抄造的紙數目極其有限,只能送給他們幾張,有時還沒試驗出紙的適用范圍就用完了.進一步來說,即使他們試驗出來,我也沒法大批量產,這是很遺憾的事情,可能也是試紙心得反饋少的一個原因.
陳:為了研究如何造出好紙,您接下來還做了哪些嘗試和努力?遇到問題是如何面對和解決的?請舉例談談.
王:我曾到臺灣師大的孫云生教授家中,他拿張大千用過的一小塊仿宋羅紋紙請我試做,我試了很久,但總覺有不對之處.有不少人問我做試驗會遇到什么樣的問題?我說每天都會有各式各樣的問題,每天都在嘗試,試一陣子,若結果不理想,先擱下來,想想可能的原因,想通了再來試.
試驗有時也靠運氣,像我在做報告時提到的,生長在如中國北方、日本等較冷地方的楮皮,皮里的樹脂成分不易在紙面形成樹脂斑點.而如將日本的那須楮移植到臺灣地區來種植,則很容易在紙面上形成樹脂斑點.別小看這些斑點,以為它只是不吸墨而已,更嚴重的是劣化(老化)后會導致紙張破洞,直接影響紙的壽命.我花了一年時間才把這個問題解決.
陳: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樹脂斑點的問題以及您是如何解決的.
王:我選取了臺灣熟白皮和泰國生白皮,對皮進行化學成分分析,發現樹脂斑點跟楮皮化學組成密切相關,比如堿性蒸煮環境下,灰分中如含有金屬離子就會與樹脂酸及脂肪酸生成不溶化合物并在纖維和造紙設備上沉積,抄造的紙就會存在樹脂斑點.樹脂中樹脂酸和脂肪酸等這些憎水性成分是樹脂斑點形成的根本原因,一般的制漿方法很難將其除去.我們研究出添加樹脂分散劑的方法,并選擇合適的配比和組合,能夠達到最佳的樹脂去除率.另外蒸煮過程添加螯合劑等方法也能減輕樹脂斑點.
那時我每天上午煮漿、下午洗漿,但試了很多條件,結果總不盡人意.有一次煮漿中途,燒瓶意外破裂,于是下午重新煮漿,到次日才洗漿,樹脂斑點問題竟迎刃而解!那次偶然事件后,我對此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發現如在楮皮還熱時就用冷水洗,則溶出的樹脂因急速冷卻,又會凝結回去;隔夜則可使楮皮得以緩慢冷卻,而后再洗,溶出來的樹脂便會隨著洗漿除去.不過去除樹脂也不是絕對的,經過研究,我發現樹脂對紙的生熟很有影響.如完全去除了樹脂,紙即使放了幾十年,也完全不會發生風礬,還是和原來的紙一樣生.故后來我保留極少量樹脂并使之在紙里均勻分布,用于調整紙的熟度.
陳:您是何時覺得在研究之路上開始有較大的轉變和突破的?
王:隨著知識、技術的積累,以及觀念的不斷改變,不再受舊有的框架限制后,研究越來越得心應手,進展也越來越快.2001年,我研究了一年,終于成功研制出了磁青紙,當時看著研制成功的紙,內心十分激動,隨后發表了研究論文,繼而我又研制出大張的磁青紙.此后研制手工紙,基本可以說信手拈來.
陳:在研究手工紙的過程中,哪些人曾對您有過較大的幫助?
王:首先是之前素未謀面的日本京都和染工藝負責人栗山治夫先生.1987年,通過吉豐造紙廠董事長林龍昂先生介紹,栗山治夫先生隨即邀請我去日本參訪,花三周時間陪我實地走訪了日本幾個主要手工紙產區.數年后,栗山治夫先生又安排我去了一次.兩次共參訪了日本數十家手工造紙廠,這讓從事手工紙研究資歷尚淺的我大開眼界,對日后的造紙研究有很大助益.
其次是林龍昂先生,他請我擔任吉豐造紙廠的顧問,這使得研究與生產之間,形成“研究藉生產落實、生產借研究提升”的良好互動.
再次是江兆申先生的弟子侯吉諒先生,時任未來書城總經理.農業委員會每年開記者會,各下屬單位輪流介紹新的工作成果.2002年輪到我們所,所里讓我發布磁青紙的研究成果,我還記得那是1月2日.侯先生看到報道后找到我,我們一拍即合,隨后侯先生便開始大量試用我研制的紙,且很快就帶著畫作來找我,并反饋他感受到的紙張特性和優缺點,我再據此去研制新紙種,請他再試.如此一來一往長達半年,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我是被迫積極地去研制新紙種.2003年5月,我們在新城市畫廊一起舉辦了“畫品與紙品”的展覽,本來按我想法,我只是提供紙給侯先生,但展覽前約五個月,侯先生說紙也要展出.當時我覺得可展出的紙樣不多,一是很多都是素色紙,觀眾不好區分;二是紙樣尺寸較小,展覽效果不理想.為了展覽的順利進行,我在短時間內研制出了很多加工紙,如仿明仁殿如意云紋紙、仿宋羅紋紙、灑金紙、染色紙等,展覽反響很好.此后各種交流不斷,如孫家勤教授、羅芳教授請我去臺灣師大演講.2004年初我又與江育民、陳宗琛、聶蕙云、吳繼濤、孫翼華等人合辦“書情畫藝·紙尺千里——造紙、書畫六人展”,展覽的作品也都是用我研制的紙進行創作.值得一提的是,過去辦書畫展覽,一般只標注書畫作者、年代等信息,最多標注所用材質,但我們的展覽都有紙名(如仿宋羅紋紙)和編號即造紙日期(如970105).
陳:如您所述,您研制的每種紙往往數量極其有限,當時您是否想過與一些手工紙廠合作,對若干紙進行量化生產?
王:如要請紙廠生產,我要從中與書畫家、紙廠做很多溝通,但我忙著做研究,實在沒有時間,尤其是快要退休時,更覺得時間不多,而想要研制的紙還很多.其實有書畫家用了我的紙,覺得很好,自己拿到埔里請人生產,包括請你的朋友廣興紙寮的黃煥彰先生幫忙生產.
陳:現您在澄心堂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指導造紙,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紙品的量產.您是何時注冊澄心堂文化事業有限公司的?其業務范圍如何?您是如何找到目前的合作者的?
王:澄心堂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成立距今30年,原先的宗旨就是要研制高品質的手工紙,因諸多原因未能實施,現在公司以研制高級書畫用手工紙及周邊商品為主要營業項目.2014年經人介紹認識了池界林、潘慧真夫婦,2015年鑒于他們高度的意愿及契合的理念,遂正式指導他們研制手工紙.
陳:造紙原料是研究紙和造紙首先需要考慮的,您曾對手工造紙原料進行過很多分析,請您簡要介紹.
王:造紙原料的確非常重要,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手工紙的性能.如造紙用麻、皮等木質素含量較低的原料,紙張不易劣化(老化).而現代的普通報紙,用的是沒有去除木質素的機械木漿,木質素含量高,木質素及其所產生的酸性物質會使紙張劣化得非常快.此外,楮皮與三椏皮相比,三椏皮的纖維較短,但更細,因此三椏皮紙比楮皮紙更細膩.特別要注意的是植物纖維原料只有良好的解纖,才能造出品相很好的紙,如未完全解纖,造出來的紙會比較粗糙.
我做了大約150種造紙纖維標本的測試分析工作,并對一些造紙原料的化學成分組成進行分析.有了大量的標本及分析結果,才好比對及判定未知的樣品.
陳:您如何評價各種造紙原料?
王:每一種原料都有其特性和用途.譬如抄造純楮皮紙,楮皮纖維強度很好,但如覺得純楮皮紙太松或不夠細膩,則可加些細、短的纖維.又如最初的宣紙,采用純青檀皮,其吸水特性、潤墨的細膩程度都比不上加入沙田稻草的宣紙.而一般稻草纖維長度才約1mm,單獨抄紙非常困難甚至不可能.所以說,需要根據所抄造紙種的特性來選擇原料.
陳:您將木漿用到手工造紙里,您是如何看待并使用木漿的?
王:一般人在抄造手工紙時,不太喜歡用木漿,我覺得主要是對木漿的特性不夠了解,認為傳統工藝不用木漿所以他也不用,以為木漿只能用于機制紙.其實各種纖維都有其長處、短處,關鍵是找長處,并從紙品的要求來反推如何配料.
木漿在蒸煮、漂白的過程中能有效去除木質素,漂白可到5~7段,且藥品用量很少,對纖維傷害也較小;而一般生產手工紙時,多數只是一段漂白,藥品用量較多,對纖維傷害也較大.商業木漿在耐久性方面,通常也優于大部分的草、竹漿.可見木漿有許多優點,但通常書畫紙要考慮生熟及潤墨特性,木漿親水性高,如果木漿含量高,則不易產生風礬效果,紙會太生.有些加工紙,其生熟與原紙的關系小,用商業木漿來做紙的配料,也是不錯的選擇.另木漿在使用時一般與其他漿并用,單獨用闊葉木漿不易成紙,針葉木漿可單獨成紙,但造出的紙較粗糙.故基于此,我研制的手工紙仍是以樹皮、棉、麻等為主要材料,因可通過蒸煮調整其生熟特性,配合少量草漿及竹漿等.除對照試驗外,用木漿的機會還是少.
陳:您在造紙時是如何打漿的?
王:對雁皮、三椏皮,我通常會把蒸煮條件控制得剛剛好,包括藥品種類與濃度、溫度、蒸煮時間等,后僅用打漿機將纖維分散即可.但對楮皮,僅靠控制得當還不行,蒸煮后還需手工捶打,再用打漿機分散.總而言之,大部分時候我使用打漿機的目的多為將纖維分散及配料,根據紙所要求的強度、柔軟度等來決定是否需要打漿.除了一些很特別的手工紙外,我一般不太打漿.
陳:您如何看待從纖維形態判斷打漿程度?
王:在一定程度上從纖維形態可以判斷打漿程度,但也有例外的情況,如麻纖維和其他纖維不同,即使沒有打漿也會帚化,會有起毛的現象.因此,不能完全由纖維形態來判斷打漿程度.
陳:不少人認為漂白對紙有損害,而您不太贊同.您怎么看紙的漂白?
王:一般人聽到與化學相關的東西就認為不好,往往不去深入考慮其本質.漂白的確對纖維素、半纖維素有傷害,但也可有效去除木質素.
可以說如果條件控制得宜,漂白的利遠大于弊.例如我用多種漂白劑對楮皮、三椏皮、稻草等漿料進行漂白,并對比其耐劣化(老化)性質.研究發現楮皮漂白漿抗干熱濕熱性最好,而稻草漂白漿耐光性最佳,另漂白時將p H值維持在大于11,可使得原料具有更好的耐劣化性.
盧郁靜(以下簡稱“盧”):在紙張耐久性研究中需要利用相應測試指標反應紙張性能變化,您如何選擇檢測指標?
王:我們通常會視狀況選擇劣化評估的項目,紙張顏色及強度是我們最為關注的,強度中又以耐折力(耐折度)及撕力(撕裂度)最能反映劣化的程度.如果人力及時間許可的話,也會選擇其他的評估項目.總的來說,想要做的事很多,時間總是有限,得有所取舍.
陳:您研究、研制手工紙時,重點關注紙的哪些性能?
王:首先是保存性(耐久性),紙張可保存時間越長越好;其次是好品相,我希望造出的紙能為好的書畫作品加分;再次是適用性,根據不同的書畫、修復等需求做相關的研究.
陳:您改良過不少中國傳統書畫用紙、裝裱用紙和古籍修護用紙.您是如何考慮對其進行改良的?
王:其實,我都不是刻意去改良,各種紙往往都有優、缺點,希望通過研究,可保留優點或增加新的優點,同時盡可能消除缺點.改良也是從紙的保存性、品相和適用性來考慮.
陳:您在復原羊腦箋時,發現添加羊腦實際效果不佳,后改用其他材料代替.您是如何想到復原古代名紙的?古紙其原始狀態和性質與現在的紙一定有所區別,甚至區別較大,您認為怎樣才算是成功復原?
王:前面談過,我最早做手工紙,想做仿宣,但因沒有原料等,沒有成功.隨后想過復原古代的紙,其實真正復原古紙,有很多困難,即使不能100%復原,若能達到90%也是極其欣慰的.主要有三個問題需要考慮:一是復原何時的紙?如你所說,我們看到的是紙現在的狀態,而不知道古紙當時的狀態;二是古紙基本都在博物館等機構,取樣往往很困難;三是以現在的造紙條件和環境,完全有可能做到比古人造的紙更好.所以即使前兩條件都具備,也未必需要完全按照古人的做法去造紙.例如古人在很多場合會用到明礬,我造紙則不用,而使用對紙張沒有傷害的材料.在不斷摸索中,我逐漸打破諸多條條框框.可以說,我是尊古而不強調遵古法,我會盡量避免使用仿古、復原等語匯,而是強調“古紙新造”的概念.
基于以上研究與理念,我研制羊腦箋時并不在意和博物館的羊腦箋是否完全一樣,是否完全按古人的方式去復原.我亦是從保存性(耐久性)、品相和適用性這三點去考慮并研制,結果令人滿意.
盧:您在研制羊腦箋時,將造紙業中常用的白色顏料以添加劑的方式加入黑色顏料中,以此達到降低明度的效果.您是怎么想到添加白色顏料?
王:我在處理楮皮樹脂斑點問題時,大膽地在蒸煮液中添加樹脂,以毒攻毒似的,實則是為了調整樹脂中各成分的比例.添加白色顏料以求降低紙張明度,有點類似前述解決樹脂斑點問題的思路,反其道而行.紙張顏色的各項指標,基本上是反射光線的結果,而白色沉淀型硅土的添加,其本身結構形態,正可滿足降低光反射的需求.
陳:磁青蠟箋和羊腦箋均是深色加工紙,您希望能將其明度降至20以下,深藍色的磁青蠟箋已達到這一標準,而黑色的羊腦箋似乎還未“達標”.為什么羊腦箋難以達到理想標準?
王:一般的想法都認為本身就是黑色的羊腦箋或炭黑的明度,應該比藍色的磁青紙更容易達到這一標準,其實不然.明度降至20以下是不易達到的,但我以此標準自我砥礪.
陳:您在研制粉蠟箋的過程中,為什么特別強調了耐光性研究?
王:像粉箋及粉蠟箋這樣工藝繁復的加工紙,其價值大都因其顏色及圖案描繪,若脫離了顏色則無法彰顯其價值,因此有色顏料的耐光性是重要的考慮指標.
盧:您研究了光穩定劑對粉蠟箋耐光性的影響,結果發現其并沒有發揮預期的作用,反而對涂層產生明顯褪色作用,出現較大色差,您覺得原因可能是?
王:很遺憾,你說的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很好的解釋,或許你們可以進一步研究.
盧:研制斑石紋紙時,您對不同的天然膠使用不同方法溶解、稀釋和保存,您是如何探索這些天然膠的制備方法的?
王:我選擇斑石紋紙的黏稠性介質(膠液)通常都是從天然藻類萃取,不同來源的藻類有著不同的特性,有的溶于冷水,有的要加熱溶解;同時不同的藻類含有不同的官能基(官能團),與各種顏料混合后反應不一,有時相互之間作用形成像日暈般的效果,非常漂亮,但這種效果卻沒有辦法用工具梳刮,強行為之則產生支離破碎的圖案.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要添加“螯合劑”把顏料的官能基鉗制、隱藏起來,使它們不跟介質的官能基產生反應,才能順利運用工具梳刮出各種紋樣.反之,有些介質與顏料只能產生均勻擴散的效果,沒有辦法產生特別的圖案,必須在顏料中添加特別離子才能與介質產生特別效果.介質與顏料的混合可以呈現出千變萬化的效果,也因此造就斑石紋紙的多樣性.
陳:提到膠料,您曾研究過AKD固態中性施膠劑的制備和性能,您是如何看待AKD的應用前景的?
王:中性施膠是未來發展的趨勢,尤其以AKD上膠時,可以用碳酸鈣作填料.碳酸鈣的優點很多,如白度高、成本低,這兩點在機制造紙中相當重要;但在手工造紙時,這不是考慮的重點,最重要的是可以讓系統保持微堿性,免除酸性系統的諸多不足.紙張在保存過程中受光、熱、濕度、空氣等影響,會逐漸酸化,而且速率會越來越快.中性或微堿性系統中,碳酸鈣可以中和酸化過程產生的酸性物質,大大降低酸化速率,延長紙張的壽命,其效果至少五倍甚至十倍以上,這對紙質資料的保存維護極其重要.但中性施膠的技術門檻比酸性施膠高,這也是目前許多手工紙廠難以克服的問題.
盧:您對造紙過程中白水優化及廢水處理等問題進行過研究,您如何想到研究水質的?
王:我研究循環白水水質優化以及廢水處理等問題,一是為了探究紙張性能的影響因素,目的是為了排除不利因素以期提高紙的性能;二是生產實際有必要適應環境保護的要求,改善循環白水水質及增加循環次數,可減少造紙用水,緩解廢水處理的壓力.
我雖然做過些許粗淺研究,但開始從事手工造紙研究之后,幾乎是全心全力的投入,沒有多余的精力持續關注造紙業用水的問題.
盧:您曾在文章中提到傳統生物方法尚不能在造紙領域取得相應的良好效果.您是如何看待生物方法在造紙研究中的應用前景的?
王:生物方法短期內還很難成為主流的方法,例如竹材制漿雖然有生料法,但還是很難全面應用于各種材料及各種工序之中.可以說生物方法在未來還有很大的探索空間.
陳:能否講點造紙研究中碰到的趣事?
王:我研究水紋紙,最初做得不滿意,就扔在垃圾桶里,第二天卻驚喜地發現水紋極漂亮.又如前所述的楮皮的去樹脂斑點研究,也是因為一次意外才找到解決辦法.
陳:像磁青紙是您研究了一年才研制出來的,您是如何完成200多種紙的研制的?
王:造紙只是我的一部分工作,我在完成大量研究后才去造紙,以驗證研究的結果,也就是說更重要的工作是研究.因為精力有限,每天工作時間也有限,而想做的事情太多,因此我都以最節約時間的方式去設計工序.很多研究的設計,都是以改進和創新工序、提升工作效率為首要目的,但這也會產生很多新的問題,我必須逐一去克服,一旦工序確立后,工作效率就會非常高.磁青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磁青紙研制成功后,我覺得有了很大的突破,之后研究什么紙都得心應手.而且不是所有的紙都像磁青紙那樣,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去研究,有些紙的加工原理相似,舉一反三,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就可以研制出各式各樣的品相來.此外,我沒有行政業務,客觀上也使我能更專注地工作.
陳:獨自研究時您是否會產生孤獨感?您如何自我調節以及把握自己的工作節奏?
王:我不在乎孤獨,其實抄造手工紙非常累,我身體又不太好,甚至好幾次因太累而生病,但我不以為苦.我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不接一個電話.因為抄紙是有一定節奏的,如因接電話而耽擱,往往會在紙堆上產生各種問題,經驗不足時,很難處理,以致問題會越來越嚴重,甚至無法繼續抄下去.當然經驗多了以后,就沒有這種困擾了.但我已習慣在造紙時,盡量提前把其他事情安排好,避免工作被打斷.我一個人在那兒安靜地抄紙,感覺很自在,很適合我不愛跟人交際的個性.而且工作中不斷有期待和目標,同時又可從研究的成果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
陳:在您三十多年的手工造紙研究歷程中,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王:很多事情都是不完美的,譬如我研制的紙,我不會要求它絕對完美,我都跟人家說我的紙是小有缺點的好紙.
陳:對于您的眾多研究成果及所掌握的技術,您考慮如何將其傳承下去?
王:你2013年問我這問題時便觸動了我,我此前都沒考慮過傳承的問題.我一直沒覺得自己重要,若把時間尺度放大,一個人在社會上哪怕再顯赫,走了就走了.回想我做研究時,因嚴重缺乏資料,只能自己摸索,吃過很多苦,因此不希望以后的人再如我這般艱難.好在許多重要的研究成果,都有論文發表,可供有需要的人參考.如有合適的途徑,我也愿意把研究成果傳承下去.但當時在臺灣,我感覺基本上沒什么人愿意傳承手工造紙技藝,而我也已退休,很難得到相關機構的支持.直到認識池界林、潘慧真夫婦后,他們強烈表達希望學習并傳承此技藝.2015年起,我開始在技術上指導他們研制手工紙,目前已成功研制出數十種之多.
陳:您曾有很多次讀博士的機會,但您都放棄了,您當時是如何考慮的?
王:的確,如美國北卡大學一個教授就非常希望我去,并答應給我獎學金;太太也建議我去讀博士.但那時我正在研制新紙,如果去念書,就要中斷新紙的研制,舍不得.同時也擔心念完博士后不一定有機會再做這樣自己喜歡的工作.我一直都依自己個性走,退休后,我時不時寫詩,其中有兩句是“寧羨鷦鷯巢一枝,不做大鵬萬里想”,可以說是我心境的寫照.
陳:您為何提前退休?如果不提前退休,您還可以做更多的研究,研制更多的紙.
王:我們當時是工作滿25年,且滿50歲就可以退休.我已經工作了31年,且家里也有些事情,就退休了.的確,如果不退休,可以做更多研究,但我對寫書法也頗有興趣,提早退休,每天可以安靜地在家寫字、抄書.
陳:您目前有什么抄書計劃?抄書用什么紙?
王:我愛好寫書法,某種程度上,那也和工作有一定關系.我退休后曾用兩年的時間抄完兩百多萬字的《資治通鑒》.迄今為止,我已經抄了近一千萬字,字數較多的還有《史記》、《蘇東坡全集》等.目前正在抄八十卷本《華嚴經》,只剩兩三卷就抄完了.接下來要在黃蘗染的古法硬黃紙上,以朱砂抄寫《法華經》,字比華嚴經大,預計裝裱成三十本冊頁.之后打算抄的書還很多.
早期我根據需求定制抄書用紙,然后進行簡單的染色等加工處理.近兩三年,主要以我所指導的澄心堂研制出來的紙來抄書,例如六十多萬字的《華嚴經》是寫在澄心堂蓮臺硬黃紙上.另外有磁青紙龍藏、各種深色粉箋、各色金花紙、古法藏經紙、植物染色紙、流沙箋也是我愛用的抄書用紙.色彩及圖案多元的粉箋,例如金石印賞箋、如意云粉箋及梅花冰綻粉箋等則作為冊頁的題簽、引首及跋尾,有非常好的裝飾及增益作品價值的效果.
陳:非常感謝王老師,很高興能對您進行訪談.
王:你們訪談做得很好,我很少也很不喜歡接受采訪,但你們的采訪我很樂意,也很高興,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