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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教育”(liberal education)是19世紀初由美國博德學院帕卡德教授提出的,雖然目前人們對通識教育的概念表述各有不同,但是在通識教育的目標上,人們普遍達到了共識。即在“現(xiàn)代化的多樣社會中,為受教育者提供通行于不同人群之間的知識和價值觀,關注學生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人和公民的需要”。①近年來,高校對本科人才的通識教育逐步重視,特別是對其中的藝術素質相關課程予以強調,教育部于上世紀80年代起,就相繼出臺各項有關藝術教育的指導方案與政策,直到2006年將這一教育方針落向實處,在《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公共課程藝術指導方案》(2006)中規(guī)定“每個學生在校學習期間,至少要在藝術限定性選修課程中選修1門并且通過考核。對于實行學分制的高等學校,每個學生至少要通過藝術限定性選修課程的學習取得2個學分;修滿規(guī)定學分的學生方可畢業(yè)。”以上舉措充分說明藝術教育在通識類教育課程中的重要性。
公共音樂教育是高校通識教育中不可或缺的板塊,音樂教育對于大學生藝術審美情趣的培養(yǎng)、綜合素質的提升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在中西文論中,有關音樂教育的內涵、作用等問題都有相當數(shù)量的論述。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就提出了“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的教育主張。孔子這里所說的“樂”從廣義上講是指所有的藝術教育,也可以理解為“樂教”(與“禮教”相對);從狹義上講,其內涵則包括了音樂、舞蹈、詩歌在內的教育內容。孔子認為一個完備的“人”,所接受的全面的教育應該包括以下幾個層面:以詩歌來感發(fā)意志,促使個體有向善求仁的自覺,以禮實現(xiàn)人的自立,最后在音樂的教育熏陶下實現(xiàn)最高人格的養(yǎng)成。孔子把“樂”看作人格完善的最高境界,把“樂教”作為教化人的教育模式。這種對人進行全面培養(yǎng)與塑造的主張,是通識類教育最早的自覺,也是中國美育思想的源頭。近代,自王國維把“美育”概念引入中國之后,蔡元培真正建立起了中國近代的美育體系。
無獨有偶,古希臘哲學思想中也非常重視與強調音樂對人的性格與意志行為的影響。柏拉圖曾說“音樂的目的絕不僅僅是娛樂,而是和諧的教養(yǎng)、靈魂的完善和激情的中和”。②20世紀70年代,美國音樂教育家貝內特·雷默(Bennett Reimer),在他1970年出版的《音樂教育的哲學》一書中提出了“音樂教育即審美教育”,認為音樂教育應從藝術創(chuàng)作與藝術欣賞兩方面入手,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感受力與反應力,豐富其感覺,從而提高人的生活質量,這一思想成為美國音樂教育的主導思想。20世紀90年代,雷默的學生大衛(wèi)·艾利奧特(David Elliott)又提出了“實踐的音樂觀”,強調學習主體通過學習和表演親自參與音樂活動,在行動和實踐過程中進行音樂學習。
自古至今,音樂教育以其獨特的教育方式與教育功能,成為不可缺少的教育類型之一,其重要性不亞于科學教育與道德教育。
聲樂課程進入音樂通識教育體系,是略晚于音樂鑒賞等史論類課程的。一方面聲樂課程具有表演實踐的特點,需要學習者具有一定的音樂基礎理論知識;另一方面,這門課需要的技巧性,又依賴于學習者的嗓音條件。近年來,很多從事聲樂教學的教師在教育觀念上發(fā)生了轉變,開始從專業(yè)聲樂教育投向公共藝術教育中的聲樂教學。
從聲樂課程在通識教育中的應用價值來看,筆者認為有以下幾個方面:
構成音樂文化的兩大板塊——聲樂藝術與器樂藝術,都有著各自悠久的歷史發(fā)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聲樂藝術與器樂藝術的發(fā)展是互相影響,并交織在一起的。在海頓時期,歌劇風格就影響著交響(器樂)風格的變化,海頓以及同時代的作曲家,一直探索如何在歌劇創(chuàng)作中處理音樂形式與戲劇動作之間的關系,“歌劇中的永恒問題,并不是表達或強化動作與情感……而是尋找戲劇動作的音樂對等物——它作為音樂仍能自立自足”。③解決這一問題,是每部歌劇作品渴望達到的無限之境。正是在不斷解決這一問題的過程中,海頓將戲劇技巧和結構令人嘆服地運用到純器樂領域中,這在海頓的第二交響曲(第62,D大調)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從這個時期開始,“交響曲被迫變成一種戲劇性的表演,為此它不僅發(fā)展出了某種類似情節(jié)、高潮和結局這樣的東西,而且還獲得了語調、性格和動作的統(tǒng)一性,而這在以前僅僅是部分地達到。”④可以說,海頓作為歌劇指揮家和歌劇作曲家的經(jīng)驗,使他獲得了無價的訓導,在交響樂創(chuàng)作中吸取了歌劇的創(chuàng)作技巧,解決了18世紀晚期在追求清晰的樂句表達、輪廓分明這一風格的同時,情感或戲劇性的強烈表達無法依賴于巴洛克盛期的連續(xù)性,結果就只能打碎作品框架,從而分散了作品的聚合力這一問題,從而也奠定了古典時期交響風格與創(chuàng)作技巧的走向。
聲樂風格對器樂風格影響的又一例證是肖邦的鋼琴創(chuàng)作,肖邦癡迷于19世紀在當時被稱為“美聲唱法”的意大利歌劇,也就是貝里尼、多尼采蒂和羅西尼的歌劇作品。19世紀三四十年代,肖邦在巴黎接觸到了他最喜愛的歌劇作品、歌劇作曲家以及歌劇演員,雖然肖邦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從未碰觸過歌劇體裁,但在他的鋼琴作品中,能夠聽到抒情詠嘆調的構思立意。歌劇中的美聲唱法充實了肖邦的音樂創(chuàng)作,如肖邦的降D大調夜曲(OP.27 NO.2)在前奏及富流動性的伴奏下,從小字二組的F音開始了一條迷人的籠罩著鋼琴音色的旋律,就像是為歌唱家配上了音樂,無疑,肖邦捕捉到了美聲唱法的實質。對于肖邦來說,聲音是樂器的最終表現(xiàn),是最終的藝術形式。肖邦創(chuàng)作的那些抒情氣質的旋律,無疑都具有抒情女高音的氣質。
因此,音樂文化是器樂藝術與聲樂藝術共同構建的,而對聲樂的學習,搭建了認識音樂文化這一完整版圖的通路。
音樂是訴諸聽覺的藝術,對于音樂的審美體驗主要來自于聽覺感受。那么聆聽音樂具體聽到的是什么呢?音響、音色、節(jié)奏、律動又或是情感或風格。音響、音色、節(jié)奏、律動等都屬于音樂的形式要素,具有物理性特征,可以通過理性的分析來完成對以上要素的理解。音樂風格的審美體驗則需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特別是對于高雅音樂來說,音樂風格的把握基于有準備的聆聽基礎上,這個準備包括對音樂史的了解,對時代文化的把握等。而音樂的情感體驗則要復雜得多,這是因為音樂這一藝術形式在表現(xiàn)情感方面有其不同于其他藝術形式的特征,音樂的特性使它對邏輯及事件的描述要遜色于文學,對空間與色彩的描繪必然不及繪畫,但音樂所具有的表情性特征可以在審美層面給人們帶來聽覺的體驗,并引發(fā)精神層面的感受及想象。音樂的表情性特征,主要是音樂中的節(jié)奏、旋律走向、力度、速度等要素,都可以與人的情感特征形成同構關系。
從非音樂專業(yè)學習者的實踐角度來看,聲樂藝術與器樂藝術的實踐都需要一定的音樂基礎理論知識,甚至是相當多的技巧訓練。而聲樂藝術以自身作為發(fā)聲體,相比較器樂藝術來說,更有音樂實踐活動展開的便利性。聲樂藝術除了可以從經(jīng)典作品中得到聆聽的審美感受,還可以對一些音樂作品進行演唱實踐,從中得到情感審美的真實體驗。
有關歌唱中的情感體驗,在中外藝術文論中早有論述。東晉陶淵明在他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說絲弦彈撥的曲子不如竹木吹出的曲子動聽,而竹木吹出的曲子又比不上人的喉嚨唱出的歌曲動人。這是一句評論音樂的妙語,它盛贊了聲樂的藝術魅力,認為人的聲音最能將情感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來。哲學家兼音樂家盧梭曾這樣說:“一切情感的發(fā)聲表現(xiàn)都屬于旋律表現(xiàn)的范圍。旋律模仿著語言的聲調,……是比日常語言要強烈百倍的。這就是音樂模仿的力量的來源,這就是歌曲感人肺腑的力量的來源。”⑤以上言說都說明了聲樂藝術中情感體驗的直悟性。
聲樂藝術是一門將語詞與曲調進行結合的藝術,在通識類課程體系下的聲樂課程不是為了塑造出專業(yè)的舞臺音色,而是為了讓學習者在演唱實踐中,在能夠較為準確的掌握音樂的音準、節(jié)奏以外,對音樂的情感進行自身的體驗,并以聲音表現(xiàn)出來。
聲樂藝術有著多樣的表演形式,如獨唱、重唱、小組唱等。從表演形式的協(xié)作角度來說,獨唱是人聲與器樂伴奏之間的配合;重唱、小組唱在與伴奏協(xié)作的基礎上還講求聲部之間的配合;如果選取音樂劇或歌劇中的一個唱段進行表演,還要考慮戲劇場景與戲劇表演等。這些表演方式可以使學習者通過學習與表演親自參與音樂活動,在行動和實踐過程中進行音樂學習。
在多元的表演方式中,學習者可以完成兩個層面:一是在音準、節(jié)奏等方面的把握,一是在表演過程中,體會多方協(xié)作的樂趣。例如,與伴奏的配合,在重唱中,聲部主次的分析與設計,以及對表演場景與動作的設計等。
此外,聲樂課程在通識教育中的應用價值還體現(xiàn)在提升學生的審美能力方面。當下,各種音樂平臺的豐富性、多樣性、便捷性,使音樂成為了生活中觸手可及的休閑方式。面對種類繁多、欣賞趣味多樣的音樂,引導大學生從中挑選出健康向上,能夠體現(xiàn)一定文化品位的音樂作品,擴大學生在音樂的形式體裁、內容題材、表演方式、風格類型等方面的認知,也是音樂通識類教育課程的任務之一。
有關通識教育下的聲樂教育的思路,筆者認為首先要認識到通識教育應該區(qū)別于專業(yè)教育,更傾向于“美育”的范疇。“美育目的不在于知識和技能,而在于態(tài)度與境界。”⑥其教育思路應該追求的是“不可教而可學”的方法,重在熏陶與化育,這種熏陶與化育的主旨是培養(yǎng)學生自主或以學生為中心的學習方式。與美育相伴而生的現(xiàn)代美學,是一種建立在審美態(tài)度基礎上的美學理論。“審美態(tài)度理論認為,在審美情感的產生過程中,主體必須先具備一定的審美直覺或意識,才能理解和欣賞對象所具備的審美特性,也就是說,所謂的主體‘態(tài)度’才是關鍵,它決定了對象是否是美的。”⑦其中,“主體態(tài)度”的形成與培養(yǎng),才是美育教育的關鍵與核心。
筆者認為,審美態(tài)度是由主體的心理定勢、審美經(jīng)驗、審美意識以及審美想象合力形成的。音樂通識課程的主旨就是引導學生回歸高雅音樂的審美態(tài)度,不能僅僅局限于普及音樂知識和素養(yǎng)的層面,更多的是提高學習者的審美態(tài)度與欣賞能力。對于審美態(tài)度的培養(yǎng),筆者認為有以下幾點:
目前提倡大學生欣賞的音樂不是流行一時的低俗音樂,而是具有一定藝術性或較高藝術性的高雅音樂。通俗音樂之所以使聽眾易于接受,主要原因就在于其“易懂”,高雅音樂則是需要有文化儲備的素質音樂。明白這一點,就要在平時的學習、生活中,有意識地進行文化儲備,而不能期望從一堂課、一本書中去獲得較高的審美水平。音樂審美能力的提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要培養(yǎng)學生懷著一份愿意去尋找美的審美之心,將文化與音樂進行深入的結合,使學習者能夠意識到二者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
非音樂專業(yè)學生對音樂的理解,可以借助文學、繪畫、電影等藝術形式,而不僅僅是局限于音樂作品本身。例如,講解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粗野音響、原始節(jié)奏、復合和弦的特點時可結合其他藝術門類的風格特點,特別是復合和弦——兩個各自協(xié)和的和弦在音響上疊加構成的不協(xié)和音響——與當時的繪畫藝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如當時畢加索創(chuàng)作的《三個音樂家》、喬治·布拉克的《拿小提琴的婦女》、胡安·格力斯《小提琴》等畫作中,都體現(xiàn)了多重元素疊加所造成的畫面不協(xié)調的效果,這與斯特拉文斯基復合和弦的技巧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利用繪畫藝術來解釋復合和弦不僅具有更加直觀的效果,而且將不同的藝術門類聯(lián)系起來,更體現(xiàn)出“通識性”。事實上,從宏觀背景來說,任何藝術創(chuàng)作都與當時的社會文化、藝術理念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任何藝術作品本身就是多重文化的產物,在理解藝術作品時理應將其還原到原來的社會背景中去。

在音樂通識教育中,能力教育不僅僅體現(xiàn)在學生對理論知識的理解,還體現(xiàn)在離開課堂后對相關知識的吸納,這種能力教育能夠將學生課上與課下的學習進行互通。技巧教育可以說是音樂通識教育中特有的教學內容,通過實踐音樂表演的各種形式,讓學生在其中找到情感抒發(fā)、自我表達的趣味。要做到能力教育與技巧教育的結合,就需要教師既能夠很好地講解諸如材料、技法、作品構思等方面的歷史知識,能夠很好地從理論上講清楚與藝術有關的概念和范疇,同時引導學生進行音樂的實踐表演活動,就有可能幫助學生欣賞音樂的美的品質。在這一過程中,除了重視技術方面的訓練,更要重視趣味的培養(yǎng)。
音樂通識教育屬于美育范疇,在音樂通識教育中注重對學習者的能力培養(yǎng)與技能培養(yǎng),并重視良好審美態(tài)度的養(yǎng)成,是通識教育目的的核心所在,亦是人文社會環(huán)境的重要體現(xiàn)。在對藝術通識教育日益提倡、重視的今天,作為教育者更應該審視各學科在通識教育譜系中的應用價值,并將美育聚焦在態(tài)度教育上,我們就能夠將它與專業(yè)教育更好地區(qū)別開來,有了這種區(qū)別之后,我們才能更好地實施美育。
注釋:
①哈佛委員會:《哈佛通識教育紅皮書》,李曼麗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頁。
②保羅·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樂》,顧連理、張洪島、楊燕迪、湯亞汀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③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楊燕迪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頁。
④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楊燕迪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頁。
⑤何乾三選編:《西方哲學家文學家音樂家論音樂》,人民音樂出版社1983年版,第50—53頁。
⑥彭鋒:《美育重在熏陶與化育——談美育的實施方法》,《人民日報》2018年10月26日第24版。
⑦李素軍:《論喬治·迪基對“審美態(tài)度”的批判》,《浙江學刊》,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