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云
一
在這家有300多號人的外貿公司里,文小茉很平凡,她長相普通,說話聲音輕細,個頭又不高,和人相逢,視線總是立刻下移,閃身一側也不打招呼。所以,開大會即便她缺席,也沒人問起。
文小茉在公司默默做了五年,也算小有資歷,可惜,每年公司例行的團拜會,老總做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狀,挨個笑著握手時,依舊不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更沒人知道,文小茉其實很會做飯,她的媽媽在老家開著私房菜館。她雖沒有學過,卻遺傳了做飯的天賦。大學畢業后,上班、租房,第一次打開房東丟給她的半新不舊的煤氣灶,手握鍋鏟,往炒鍋里丟下甘藍的瞬間,文小茉自己都詫異,那份從容和熟稔,好像多年的廚師,
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段建書——公司最年輕、最有前途的總經理助理。
超市里,文小茉吃力地拎著一個購物籃,向冷鮮肉柜里的師傅喊:“師傅,麻煩你給我這塊豬尾骨!”
段建書站在柜臺另一側。一周幾乎有五個晚上,他都在外應酬,無聊而漫長的飯局,讓他特別想念母親做的家常豬尾骨燉蘿卜湯。
段建書幾乎從沒仔細逛過超市,他感覺這種地方像個雜亂的大迷宮。在入口處,他就猶豫了,但是很快,他為自己選了個向導——一個女子,很平常的模樣,進來后,立馬從左側選了個大號購物籃,看上去從容不迫。他猜她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他也拎起一個購物籃,心里決定就跟定她好了。
每每離開公司,文小茉就像一尾被放回海洋的魚,多出一些活潑。她尤愛逛超市,游蕩在陌生的人群里,在此起彼伏盛開的食物氣息里,感受那種塵世的安逸和暖意。
今晚.文小茉想給自己燉一個簡單的熱湯,豬尾骨不油膩,每次來都被搶空了,所以,當她看見冷柜里還有那么孤單的一條時,簡直沒法形容那種意外和歡喜。她還買了姜、小蔥、白蘿卜、一小盒毛豆米、一瓶醪糟汁、兩個玉米棒,之后,在飲料區域,細細挑選一瓶蘋果味汽酒。她拿不定主意,汽酒有兩款,空瓶子還可以插花,可是,哪款的瓶子好看一點……結賬的瞬間,她還調皮地從收銀臺旁取下一小條酸奶糖。
二
段建書覺得自己像個特工,拎個空籃子,傻傻地跟在一個購物狂身后。
有一刻,段建書實在忍不住笑了,在她為兩個汽酒瓶子發愁時,他看到那個女人最后終于咬牙果斷選了其中一瓶,但是沒走兩步,又奔回去,迅速換下另外一瓶。
段建書終于認出,她是他的同事,好像在審計部工作,有次他去她部門咨詢一筆賬務,由她負責回答.他記得她低垂著眉眼,像一株含羞草,他當時掃了一眼她的胸牌:文小茉。
她瘦弱的胳膊,拖著那么一個沉重的購物籃,有點左右搖晃,他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迎著她驚詫的眼神:“來,交給我吧,我姓段,你的同事。”
那晚,段建書熱情地把文小茉一直送到了她租住的兩居室。做湯時,他在旁邊很有興趣地看,她往鍋里加了兩滴醋,他說:“咦,為什么?”她說:“加醋利于鈣質析出啊,這樣,一碗可以頂五碗。”
段建書不僅喝到了想喝的豬尾骨蘿卜湯,還驚訝地發現,文小茉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會做超好吃的菜。
段建書和文小茉的約會就由那碗最家常的豬尾骨蘿卜湯開始。
沒有飯局時,段建書給文小茉發微信:“今晚想吃魚,嗯,那種清蒸的魚。”有種撒嬌的肆意,看著微信飛走的時候,他心情很好,覺得文小茉就像一個萬能的小母親。等他趕到,廚房的燈已經亮了,文小茉穿一件粉色細格家居服,正在忙碌。
“蒸魚前,要把盤子先蒸熱。”文小茉把步驟細細講解給段建書聽。每次她做飯,他都乖乖靠在廚房的門上,喜歡問為什么,和他在
戀愛密碼·婚姻家庭公司里的博學精干形象完全不符。文小茉總是很耐心,她喜歡看他茫然不解的眼神,一米八的個頭,縮成一個幼稚園的小男生。
“什么調料都不放嗎?”段建書繼續問。她笑而不語。
蔥、姜、蒜切成了末,放鍋里用熱油爆一下,內在的香味被逼出來。魚蒸好了,撇去汁,蔥姜蒜末撒上,然后,文小茉取過一個瓶子,緩緩地在魚身上澆了一圈。
“是什么?”段建書搶著要看。文小茉故意不給,藏在身后。
“祖傳秘籍?”段建書歪頭問,他的側影很好看。趁文小茉一走神,段建書突然站起來,偷襲成功,瓶子被搶到手,他的雙臂正好箍住了她,她的身上,有股清蒸魚的味道,他忍不住突然在她臉上倉促地一吻,一只手里,還攥著那個調料瓶。
三
由于健康意識增強,公司里人人開始自帶午餐便當,吃飯時熱鬧地討論誰的最好吃。便當最誘人的,當推財務部的老王,別看他貌不驚人,據說有個做美食公眾號的老婆,老王的便當成了她的試驗田,日日更新。
但是很快.總辦秘書楊楊透露,老王的便當比起總經理助理段建書的,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于是,一幫好事之徒就毫不客氣地逼迫年輕的段建書,打開他的桃紅色便當盒。
那是個能拆卸的便當盒,里面分成幾格,一格是西蘭花炒蝦仁,蝦仁粉粉的,襯著西蘭花的深綠。一格是雞蛋炒臘腸,雞蛋金燦燦的,臘腸是西瓜紅。再一格,是米飯,最普通不過的白米飯,卻因撒了幾十粒黑芝麻,顯得格外高貴。最后一格,是幾枚洗得干干凈凈的新鮮草莓。
一幫同事的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因段建書平日隨和低調,好事之徒們便開始逼供——老實交代,家里是不是藏了位田螺姑娘?
哄笑聲傳到公司審計部辦公室,文小茉安安靜靜坐在那看書,段建書每天的便當都是她的杰作,這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午休時分,公司格子間里不時爆出驚嘆聲以及笑聲,處于中心位置的楊楊,正繪聲繪色敘述昨天中午發生的相親事件。
熱衷做媒的總裁夫人,多次在公司酒會上高調宣布要給段建書介紹女朋友,弄得人人皆知。可巧她有位高齡表妹留學歸來,迫切想談場戀愛,于是,總裁夫人索性帶著表妹直奔公司。
身著名牌的兩個女子突然駕到時,毫無防備的段建書正滿心喜悅地打開便當盒。那天的內容一如既往的豐富——紅燒雞翅、西芹腰果百合,主食居然是可愛的壽司卷。
總裁夫人問及,段建書隨口編出一段話:“呃,是老家的堂姐,最近帶著小孩來這里讀書,每天順便給我做一頓午飯。”說完,他不禁有點懊悔。
彼時,文小茉就坐在離楊楊他們稍遠的格子間里,表情看起來相當正常。聽到老家堂姐一說——文小茉拿出抽屜里的小圓鏡,想看自己一眼,我有那么老氣嗎?
四
公司每月有中層例會,各部門主管匯報本月工作,都是例行公事,這次會議因審計部主管出國探親,文小茉被人事部主管拉來湊數。
一個個輪著匯報,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模式,最后輪到文小茉,她有些慌張,畢竟是第一次參加,不太習慣,還未開口,各主管都已開始關閉手提電腦,以為她不過是要隨口敷衍幾句。
沒想到的是,文小茉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一口氣說出大約10點意見,直指公司流程、內部控制、財務結算等各項程序上的漏洞,參會人員聽得心驚肉跳,總裁則聽得入神,氛圍一時空前安靜。
文小茉又報出一組數字.指出公司汽車維修費居高不下,但據仔細觀察,均是事后使用人補簽字,缺少相關依據和必備手續。她原本還有結論,但畢竟知道分寸,說到此處,將下面想說的話都咽了回去。
依照文小茉的分析提示,總裁授意段建書牽頭追查,果然,后勤部有人暗中勾結并做手腳,貪污汽車維修費約10萬元。
總裁私下跟段建書感嘆,沒想到審計部一個小職員,竟然如此用心做事,以前從未注意過她,你注意過嗎?段建書心里也是感慨萬千,他想驕傲地說,我還知道她很會做菜。然而說出來的卻是:“我也沒注意過。”會后,段建書找文小茉到辦公室談話,總裁有意給文小茉升職。這是相親事件后,兩人首次單獨會面。
文小茉搖頭說:“我不適合。”段建書睜大眼,說:“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塊什么材料,適合煮什么樣的湯,家常的豬尾骨終究代替不了能上臺面的魚翅.”她調皮地說。
晚上回家,文小茉依舊煲湯,還是豬尾骨,文火慢燉。
豬尾骨湯的香氣漸漸從骨頭縫里逼出來,廚房玻璃窗蒙上一層溫濕的水蒸氣.她的手機,在客廳茶幾上輕唱起來。
“家常的滋味才是永久的,想來喝湯,還有嗎?”是段建書的微信。文小茉看完,飛快地跑到窗前,拉開窗簾,看見樓下一個帥男人拎著兩個大購物袋。她看見他把購物袋放下,掏出手機,接著,她的手機上出現一行字——“做我的女朋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