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夫戀人

甘鴻濱

一

林景雄每次來高爾夫球場打球都點名要我當球童。碰上我有客人的時候，他就到會所等。他的下屬說：“林董，要不給您換個球童吧，有比陳月似更漂亮的。”林景雄搖頭，只說：“等陳月似。”

這樣等了幾次之后，球場的人都知道林景雄看上我了。我走到哪都有人用復雜的眼光看我，羨慕？妒忌？或者擔憂？到后來，我就幾乎成了林景雄的專職球童。只要他那輛銀灰色的寶馬7系遠遠地朝我們出發臺開過來，姐妹們就異口同聲地叫：“月似候駕！”實際上球童部經理也早已不給我安排其他上場機會，我的任務就是隨時等候林景雄大老板大駕光臨。

“月似，你有男朋友嗎？”林景雄問。我說：“有呀，他叫周執南，球打得很棒的。”說到執南我總是不由自主沒心沒肺地高興。林景雄雙眉微皺，啪的一聲小白球飛出了200多碼，不偏不斜正好落在球道中央。林景雄將球桿遞給我后一言不發地朝球走去，我呆愣了一下，趕緊從球包里選出3號鐵桿跟過去。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我手中的3號鐵桿，說：“你那個男朋友打這桿時用3號鐵桿？”“不！執南喜歡用5號木桿，越水區上果嶺，很瀟灑的。”“哦，他喜歡用木桿？”“是呀，執南說木桿溫情，握在手里有種母性。”林景雄接過桿子說：“男人應孩習慣用鐵桿，鐵桿才是男人的桿！”話音一落，3號鐵桿揮起，落下，球縱身騰湖而上果嶺。

我對林景雄的好感情不自禁地增加了幾分。執南是陽光下的湖水，單純、陽光、有活力。林景雄是寬闊深邃的大海，穩重、內斂、神秘莫測。他們之間隔著20年光陰，執南24歲，林景雄44歲。我跟執南同齡。

二

我站在8號洞的發球臺上，跟林景雄學發球，我們的身體只隔著一根球桿的距離。執南開著裝載草皮的卡車恰好經過，他將林景雄一把摔倒在旁邊的沙坑里，口里噴射出不知所云的咆哮。

這件事的后果很嚴重，球場決定開除執南。我知道這對執南意味著什么，他一年前來到球場，為了能打上高爾夫，每個星期無償給球場整理草皮五天，換來每周免費打兩場球。是的，高爾夫是貴族運動，一窮二白的執南卻癡迷于那個小小的白球，沉陷其中。執南每次吻我之前，我都要目不轉睛地問：“你愛我多一些還是愛高爾夫多一些？”他說：“高爾夫和陳月似是我的全部，我都深愛。”我便轉過頭拒絕他那張像高原藍天般純凈的臉。他哈哈笑，說：“愛陳月似多一些。”我們便黏在一起了。

我在練習場找到了執南，他機械地練著發球，爆發力一下比一下強烈，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我站在那很長時間，什么也沒說，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

執南一向最討厭聽安慰的話，他6歲時沒了父親，父親剛死的那一年沒有人安慰他。父親死后一年，安慰聲突然從四面八方包抄他，因為他有了新爸爸，他喜歡給執南買兒童用的球包球桿，每個星期六都帶他去打球，驕傲地向別人介紹執南：我兒子。執南說他一直沒有喜歡上這個以他父親自居的男人，但他喜歡上了高爾夫。9年后，執南的母親也走了，丟下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子。母親的葬禮一結束，執南就去了火車站，那個生養他的繁華南方城市被汽笛聲遠遠地甩在了他的身后。他沒有帶一分錢，只背了一套球桿，那個家里的錢都是另一個男人的，他拒絕，倔強而堅持，球桿是媽媽送的，是他唯一感到溫暖的東西，他一直帶著，從此輾轉各個城市的各個球場，整理草皮，打球。然后認識了當球童的我，彼此相戀，我們像穿梭跳躍在球場花花草草里的兩只兔子，簡單而純凈地快樂。

現在，兔子的甜蜜生活面臨威脅，因為有一只老狼闖入一執南飛舞著1號木桿朝我吼叫。溫順的兔子，現在成了毛發豎立的怒獅.我害怕.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

三

執南最終沒有離開球場，因為林景雄出面保了他。

林景雄仍舊頻繁地來打球，而且似乎比之前更頻繁。他對我越來越親熱，在出發臺，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也會憐愛地喚我月似，甚至寶貝，用深情的目光看我。他不再讓我開球車，我不再需要背球包，這一切他都做了。現在好像反過來了，他成了我的球童。

我開始在執南面前說林景雄的好話，我說執南你應該感激他，是他讓你繼續留在球場的。潛意識里我希望執南也能像林景雄那樣功成名就。我不厭其煩地在執南面前列出泰格·伍茲全年的獎金收入，我說：“執南你不能做兔子，你得做老虎，因為我喜歡強大的老虎。”執南用懷疑的目光注視著我，他說：“月似，你變了，你難道不知道林景雄留下我的真實目的嗎？他就是要我親眼看著你離開我而選擇他，他就是想把你從我的身邊奪走，他要向我宣布，他是老虎他是狼，而我是兔子，是男人就要做老虎啊。”我說：“是呀，男人就應該做老虎啊。”執南搖頭，“我就是想做一只兔子，一只善良的永遠愛你的兔子。月似，你不知道老虎強大的后面帶著血腥，你不懂的。”

執南似乎妥協了。我跟林景雄在球場出雙入對，他躲避著以求心靜。休息日，林景雄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讓我陪在身邊，他也不再咆哮著鬧事。

我是無意中發現執南躲在樹林里偷看我和林景雄打球的，他甚至用相機拍下了林景雄揮桿的每一個動作。回到房間后，執南將這些照片輸入電腦里一組一組地研究，表情嚴肅。

我很想發火，想告訴他：執南.你多么幼稚，你拍下這些就能像他那么強大了嗎？如果是為了學打球，你應該看職業賽手的錄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覺得心痛，我走過去從后面抱住他，將頭貼在他的背上。他回過身將我整個人攬入懷中，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像襁褓中的嬰兒。執南似乎用盡幾十年的力量來擁我。他呢喃：“月似，我要把我所有的愛給你。”良久，他突然理智地問：“林景雄在9號洞攻果嶺前總習慣右曲，對嗎？”我說：“是的，他總把球打到那片香樟林里。”

四

深秋的球場，一片金黃，特別是9號洞右邊的那片香樟林，美得像電影畫面。

9號洞是林景雄的魔鬼洞，他似乎總擺脫不了那片香樟林。開第3桿前他問我：“月似，你說我今天會右曲嗎？”我笑著說：“不會.你今天殺氣重，魔鬼被你嚇跑了。”

桿起球飛的剎那，我看到他的手抖了一下，再自信的人，在同一個地方失敗太多次，也會有不由自主的心慌。果然是右曲，球直射香樟樹，金黃樹葉飄落。突然隨之有人驚叫：“執南，快躲！”我看到林景雄開始朝香樟林飛奔，我看到執南朝球落的方向一頭沖上去……球，擊中了執南的太陽穴。不，是執南讓太陽穴擊中了球！他躺在林景雄的懷里朝我微笑：“月似，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你了，所以我要走了，你要幸福。”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注視著林景雄，說：“愛情，是不受強大控制的，你在我爸手里就輸了，在我這，你又輸了。”

林景雄，就是在執南父親死后一年娶了他媽媽入住他家的那個男人。執南在父親的遺像前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屈服于這個叫林景雄的強大男人。”

18年前的那個夜晚，林景雄像老虎一樣掐住執南父親的雙肩咬牙切齒地說：“書呆子，我會把她從你身邊奪走，你會知道我有多強大。”文氣的執南父親，平靜地回答：“愛情，是不受強大控制的。”原本是好友的兩個男人，為了深愛的女人展開了競爭，直至一方離世。當時在一旁玩耍的執南，在心上永久地刻下了林景雄那兇悍的表情以及自己父親堅定而無奈的神情。

林景雄告訴我的是故事的另一面.執南父親是為了救他而死的，當時兩人站在馬路邊再次爭吵，有車子沖過來時，執南父親推開了他。林景雄和執南母親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他們是為了要給執南一個完整的家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執南的母親一輩子都沒有愛上林景雄，而林景雄，在好友死后，他面對自己深愛的女人無法再言愛。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執南，他鐵了心要把他培養成一個像自己那樣強大的男人，因為他不允許別人欺負自己的兒子，于是他在苦苦找到離家出走的執南后，采用了“奪愛”的方式來迫使執南走向強大。可是他忘了，執南終究不是他的兒子，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受強大控制的。

執南，在天國，你還是做那只快樂的兔子吧。你說得對，愛情，是不受強大控制的，其實在你最后一次擁抱我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這句話，我深愛的男人，只有周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