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向梅
我不滿周歲便隨父母離開了故鄉,直到八歲,母親才帶我回去。我對家鄉最早的記憶就是土磚、青瓦、神龕、各種老式的雕花家具。在一個雕花的大柜子里,我被一件舊式的棉襖深深吸引了,粗糙的土布,藍色的碎花,白青的底子,非常勻稱的手工針腳,散發著淡淡的沉木香。我一下就莫名地喜歡上這件衣服,美滋滋地將它穿在身上。
母親正在房間打掃衛生,頭上搭著一塊好看的花毛巾,細致地擦拭著那些雕花家具,她永遠那么忙碌。我走到母親面前,展示給她看,細聲地問:“好看嗎?”母親停止了干活,愣了一會兒,然后將我身上的衣服前后摸了又摸,又細細地打量了我一圈,說:“好看。”
我心里美極了,頭昂得高高的。母親蹲下來,幫我把長長的袖子細細地卷好,說,“這是我出嫁時你外婆親手縫制的,一直舍不得穿,都放過時了……”外婆有七個子女,但她對母親格外疼愛,母親出嫁時,雖然家境并不好,但外婆還是盡最大的能力給母親置辦了比較豐厚體面的嫁妝。
母親對外婆的感情非常深,我也極愛外婆。我一聽說這件衣服是外婆親手縫制的,還是母親的嫁妝,就更加喜愛,馬上說:“這件衣服是外婆送給你的,你要送給我,以后就是我的了。”母親笑了,說:“你喜歡就拿著吧,只是這樣的土布衣,已經沒人穿了,你好好收著,做個紀念。”我將它收起來,放在衣服的最上層,生怕壓著它似的。時常,我將它翻出來摸一摸,看一看,有時也愛惜地穿一會兒,那些細碎的藍花就在身上暖著,開著,仿佛把我帶到了春天的田野里。
在老家僅僅住了一年,因為母親身體弱,又帶著三個孩子,父親不放心,于是我們又離別家鄉,重返父親的工作地鳳灘。這樣一晃又過了八年。
十六歲,因為要考學,母親再次帶我們回了老家。記得剛進門時,房間里布滿厚厚的灰塵,蛛絲纏繞,家具、衣物、書紙散發著霉味,唯一的一本相冊也受潮腐蝕,無法辨認其中的場景和人物了……幸好我那件藍碎花棉襖還好好的,只是也同樣散發著陳舊的氣息,我將它緊緊地抱在懷中。
再次穿上這件藍碎花棉襖時,長短大小正好合適,心里特別美。長年在外,對家鄉有諸多生疏和不習慣,唯有這件藍碎花棉襖給我恬靜,讓我安然。陽光極好的時候,我就將它曬在門前空地的竹竿上,那些小小的花朵仿佛一一蘇醒,一朵一朵,紛紛盛開。
那一次回故鄉又住了一年,也是最后的一年。
這以后,母親因常年操勞,身體漸漸不好,吃藥,臥床,直到最后離我們而去。
老屋因為年久失修,需要重建。哥哥在廣州工作,沒有時間回去,就托親戚做主把房子拆了重建。我聽聞這事,第一反應就是我那件藍碎花棉襖……我千叮萬囑,叫哥哥轉告那個替我們拆建的親戚,一定要把我那件衣服好好留著。但不久,哥哥就告訴我,說那件衣服早已不知去向了。我心里格外空,站在白花花的陽光下,淚水奔涌而下。
新房子終于建成了。進新屋的時候,全家都回去了,那是舊歷的新年,喜慶彌漫在那個越來越美麗富饒的村莊。
搬家具的時候,哥哥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油鹽壇子,里面還殘留著一些鹽,都泛黃了,算起來,應該是十幾年前的鹽了。這個油鹽罐,是我母親一直用著的,它的年齡應該長過我們三兄妹。我仿佛看到母親在灶火旺盛的土灶前忙碌著,砂鍋里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她用瓷匙舀了一點鹽撒在湯里,用鍋勺小心地品嘗著:“嗯,剛剛好。”
哥哥看了我一眼,說:“你留著吧,知道你要,不和你爭。”我接過來,嗓子里堵得慌。這是我唯一留下的關于那個家的物件。而那件粗布棉襖,歷經三代人之手的藍碎花,卻再也回不來了。小伯母曾輕描淡寫地說,那些舊衣服,沒人要的,許是被誰拿去絮搖籃或者做鞋面了。有誰知道,那件古舊的藍碎花棉襖,是我童年最溫暖的記憶,是我內心最柔軟的鄉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