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社會悲劇,理想、信念、正義感、崇高感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無比地優越于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臺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里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歷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么呢?這里沒有舞臺,只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面前也談不上什么正義感。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巖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嘯,瘟疫,絕癥……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的。我們憤怒,但無處泄憤;我們冤屈,但永無申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注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里,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嚴——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尊嚴。
一個人只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么做作。
不要對我說:苦難凈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臺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人天生是軟弱的,惟其軟弱而猶能承擔起苦難,才顯出人的尊嚴。
我厭惡那種號稱鐵石心腸的強者,蔑視他們一路旗開得勝的驕橫。只有以軟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著尋常苦難的人們,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相信我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生活中已經發生的一切,我甚至敢于深入到悲劇的核心,在純粹的荒謬之中停留,但我的生活并不會因此出現奇跡般的變化。人們常常期望一個經歷了重大苦難的人生活得與眾不同,人們認為他應該比別人有更積極或者更超脫的人生境界;然而,實際上,只要我活下去,我就仍舊只能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我依然會被卷入世俗生活的旋渦。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體驗必定也是最無奈的,它們缺乏世俗的對應物,因而不可避免地會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沒。當然,淹沒并不等于不存在,它們仍然存在于日常生活所觸及不到的深處,成為每一個人既無法面對也無法逃避的心靈暗流。
文本解讀
吳國梁
如何面對苦難,恐怕是一個永恒的命題,從我們剛剛記事起,大人們便不失時機地教育我們,挫折、痛苦、苦難是我們人生中難以避免的,然后再用一大堆歷盡挫折然后終有大成的人來教育我們,比如像下面這段話,稍微有點文化的中國人有幾個沒聽過呢——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
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抬高著苦難的意義,或者說,我們總是借一些強者的成就來抬高著苦難的意義。
在周國平的眼中,無論是社會悲劇還是自然悲劇,本身都是一種摧毀的力量,這種力量加在英雄人物身上如此,加在普通人的身上也是如此。一些英雄人物在悲劇面前表現出他們驚人的力量,他們或者頑強地戰勝苦難,或者用毀滅表現著對苦難的不屈服,于是他們具有了悲劇美,被人類世代流傳。
但是,我們往往忽略了這些英雄人物以外的蕓蕓眾生,當化為一種傳說的英雄人物們向我們宣揚“苦難凈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之類的論調時,請相信,這決不是他們真正處在苦難中的想法——你能想象貝多芬發現自己什么也聽不見了的那種絕望嗎?你能想象《老人與海》中那位老人力不從心的無助嗎?所以周國平將視角投向了和我們一樣平凡的蕓蕓眾生,他告訴我們:“一個人只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么做作。”
確實如此,“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臺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又何必用英雄人物的高度來為我們設置生命的標桿呢?每個平凡的人都是有勇氣的,正是這種“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才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而那些化為傳說的英雄人物,他們可以說是征服了所有廣義的生命,但同時也已或多或少經過了人們的種種修飾。所以,在周國平看來,一個人只要在苦難中依然堅強地活著,他便是自己生命的勝利者,他并不非得去做一個征服者。這才是普通人的宿命,他們的堅強是世俗的堅強,他們的勝利也是世俗的勝利,這種堅強,這種勝利,不會轟轟烈烈,卻那樣的真實,那樣的貼近我們的現實人生。
畢竟,英雄人物,是高舉著不屈大旗的旗手,而我們這些昂然不屈的蕓蕓眾生,才是對抗苦難的主力軍!
學生運用示例
示例一:
我從不相信苦難凈化心靈,悲劇使人高尚。海倫·凱勒也想要“三天光明”,史鐵生也幻想著像劉易斯那樣奔跑,即使他們的苦難使他們的成就變得超乎尋常。同樣,我們的社會也希望平穩發展。誠然,近代的屈辱讓這個民族置之死地而后生,讓中國的騰飛變得萬眾矚目、令人驚嘆,但我相信,每一個中國人都不愿經歷那些含垢忍辱的日子,都不愿提起那些血流成河的記憶。我們也想擁有輝煌完整的過去。于是我真的相信,直面苦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所以,惟其軟弱而猶能承擔起苦難,才顯出人的尊嚴。
即使傷痕累累,也要直面苦難,如那些勇敢的人們,如我們這個民族。
——河北唐山一中 韓驍《直面苦難,不媚,不懼》
示例二:
我本凡人,每個平凡的人都有弱點,都希望趨利避害。然而,總有那么一些時候,我們會面臨退無可退的局面,就在此時,本“不具英雄色彩”的我們,被激發出“我們最真實的勇氣”。
當我們的哀求、乞憐都無法打動苦難時,就逆來順受嗎?就這樣用脆弱的眼淚來稀釋痛苦嗎?那只會讓痛苦更加肆無忌憚。有的人選擇用逃避來掩飾內心的怯弱,那只是把純粹的“弱者”寫上自己孤零零的墓碑;而有的人直面苦難挺直身軀,就如海明威說的,“你可以毀滅他,但你不能打敗他”;就如貝多芬說的,“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屈服”。強者不是不會被毀滅,而是在狂暴的命運面前,由弱而強,由恐懼而無畏,對生命的狂暴報以怒目而視。
——河北唐山一中 范秋蕊《軟弱,杯具?悲劇?》
(編輯:于智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