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松

邱貴平

柴火旺每天加班到夜里十點才能下班，回到宿舍已是疲憊不堪，但他并沒有像工友那樣忙著洗漱，然后一頭扎到床上，而是打開手機，查看有沒有妻兒打來的未接電話和發來的短信。

柴火旺打工的那家企業，是個現代化大型食品深加工廠，車間全封閉，再強的信號也穿透不進去。車間機器轟鳴，戴著口罩和帽子的操作工，手腳一刻不能停歇，即便手機有信號，也無暇和無法接聽。

實際上，工人禁止攜帶手機進車間。

柴火旺每周五休息一天，除了美美睡上一覺，最快樂的事，就是等妻子玉紅的電話。玉紅本來要跟柴火旺一起打工，可是兒子才上二年級，出來上學困難，更加為難的是，柴火旺父親早逝，母親常年臥病在床，必須有人照顧。

柴火旺老家在茫茫大山碗蓋山，碗蓋山頂峰海拔一千三百多米，方圓三十里零星分布著十幾個村莊，通訊和交通比較落后。柴火旺那個村子好歹通了電，公路和電話一直沒通，交通完全靠走，通訊完全靠吼。

轉眼柴火旺打工已經三個年頭。這年過年回家，下大雪，柴火旺和兒子到屋后山上攆兔子，跑上山頂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嚇一大跳。

山里根本沒信號，一般情況下，一回家柴火旺就把手機關了。那天兒子玩游戲，手機便一直開著。上山前，兒子聚精會神玩著游戲，柴火旺問他去不去，他頭也不抬地說，不去。柴火旺爬到半山腰，兒子卻舉著手機追了上來：“爸爸，等等我，手機還給你，我不玩了。”

柴火旺接過手機，順手放進口袋，忘了關機。正是這個“疏忽”，有了意外驚喜。信號時有時無時強時弱，柴火旺反復試驗幾次，發現山頂那棵大松樹上信號最強最穩定。

松樹雖大卻不高，頗像黃山松，半人高的地方橫出幾根枝椏，很容易上樹。爬到三米高時，信號最強，通話效果最好，再往上爬，信號反而越弱。真得感謝工友，要不是他關鍵時刻打來電話，永遠發現不了這個“秘密”。

第二天，柴火旺特意跑到縣城，給玉紅買了部二手手機。從那以后，每到星期五，玉紅都要出一身汗，爬上海拔六百多米的山頂，再爬到樹上，給柴火旺打一個電話。

為了方便玉紅上樹，柴火旺制作了一架粗大的梯子，用鐵絲和馬釘固定在松樹上。三米高的地方，正好有一根胳膊粗的平行枝椏，天氣好的話，坐在上面打電話，蠻有情調。

那天晚上，柴火旺加班遲了，十一點才回到宿舍，打開手機，滴滴兩聲，屏幕上彈出兩條短信，提示關機時有兩個未接電話。

電話是玉紅打來的，第一個二十一點十分，第二個二十一點三十分。柴火旺緊張了，玉紅從沒在晚上給他打電話，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柴火旺顫抖著手指，回撥過去，手機響一下就通了?！袄瞎辈坏扔窦t往下說，柴火旺便連珠炮似的打斷她，“玉紅，這么晚了，你還給我打電話，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一定是家里出事了，是兒子出事還是媽媽出事？”

“出事了，出大事了！”玉紅呼吸急促。

“到底出什么事，你快說啊，急死我了?！?/p>

“我……我……還是讓兒子跟你說吧?！?/p>

“爸爸，今天是你的四十歲生日，祝你生日快樂健康長壽！”接著傳來母子倆的歌聲，“祝你生日快樂……”

柴火旺頓時淚流滿面：“我的好老婆好兒子，老公老爸永遠愛你們！”

“我們也愛你，老公老爸！”

“老爸，你要許個愿。”

“好，我馬上就許，許一個與眾不同的愿……”

聊了十來分鐘，玉紅心疼錢，柴火旺心疼人，時值三九天寒地凍，怕老婆兒子凍壞了，催他們趕快下山。

年底技能擂臺大賽，柴火旺一舉奪得腿肉切割項目冠軍，年后被任命為高級主管，不用馬不停蹄切雞腿了，主要工作是在流水線旁來回巡視，監督和指導員工。

為方便掌握時間，領導允許他隨身攜帶手機。

一天傍晚，車間突然想起《好人一生平安》，大家先是面面相覷，接著把目光聚焦到柴火旺身上。

柴火旺掏出手機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一格信號沒有，鈴聲卻響得那么清脆悠揚。

設備突發故障，一時修不好，領導下令停工，衛生清理好后提前下班。喧囂的車間安靜下來，這才能夠聽到鈴聲。要是設備正常運轉，汽笛驟鳴也難以聽到。

柴火旺猛然想起那天晚上許的愿：如果家里發生意外，即便在沒有信號的車間，玉紅也能打通他的手機。難道老天真的有眼，讓他遂愿？

柴火旺激動得渾身顫抖。

電話果然是玉紅打來的，母親剛才突然發病，昏迷不醒，看來是不行了。當柴火旺十萬火急趕回家時，母親睜開眼看了兒子一眼，溘然長逝。

中巴只通到村部，村部到家里，還有十幾里的崎嶇山路。走到一半，柴火旺掏出手機看時間，居然滿格信號，連忙撥通玉紅手機。

玉紅告訴柴火旺，碗蓋山頂手機信號塔昨天剛建好投入使用，母親就發病了，如果等她晚上十點以后再上樹打電話，也許他就見不到活著的母親了……

若干年后，年過六旬的柴火旺結束打工生涯，回到老家安度晚年。村子通了水泥公路，手機有4G信號，有些村民家還裝了Wifi。

在上海安家立業的兒子非常孝順，媳婦也不錯，經常一家三口給父母視頻。夏夜，柴火旺心血來潮，爬上松樹一邊仰望星空，一邊給兒子打電話。

好幾回，柴火旺問兒子：“你說當年那個電話，一格信號沒有，怎么就能夠打通呢，我到現在也想不通?！?/p>

“爸，想不通就別想，那是一個美好的奇跡?！?/p>

“你畢業于名牌大學，又是學高科技的，怎么也弄不清楚？”

“許多事情，科學一時沒法解釋?！?/p>

“我希望有一天能夠解釋?！?/p>

“爸，我也希望。時候不早了，早點下樹回家吧，年歲不饒人，腿腳不靈便，您以后少上樹，最好別上樹，免得我擔心。”

“兒子，你放心吧，我腿腳靈便著呢，你忘了，我是屬猴的，哈哈哈，什么時候一家人一起上樹玩手機，那才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