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東方文化坐標

陳韓曦

一

泰山為五岳中最高，北斗為眾星中最明。《新唐書·韓愈傳贊》：“其言大行，學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偉大的學者正如泰山般屹立于人世間，似北斗般指明前進的方向。他們是人類智慧的象征，懷有神靈般的無限理想，力圖重新創造世界之美，量度世界的廣大無垠，解釋世界的奧秘。雖然他們與常人一樣生命也只有一次，但他們的抱負卻是偉大的。

饒宗頤教授堪稱漢學泰山。他自在、獨立、充盈、堅毅的生命精神，使他成為20世紀東方文化坐標。他穩鎮南方，蜚聲海外，演繹出一個近百年的文化傳奇。當今之世，饒教授堪稱“大師中的大師”。他一手締造的“饒學”震古鑠今。從學術的眼光看，是人所共欽的漢學大師，他在敦煌學、甲骨學、簡帛學、考古學（含金石學）、詞學、史學、目錄學、楚辭學以及宗教史等廣闊的學術領域都卓有建樹，發表論文超1000篇；以文學史的眼光看，他在詩、詞、賦、散文方面的創作橫空出世，尤其是詩詞創作更是成就斐然，《選堂詩詞集》共收詩1134首，詞290首，詩詞合計共有1424首，該集在海內外享有極高的聲譽；而以藝術的眼光看，則精通琴藝，其書法、繪畫作品獨樹一幟，韻高千古，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他可謂學者、詩人、藝術家三位一體，創造了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文化奇跡。

作為一位名揚四海的學者，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學家、經學家、書畫家，一位“國際矚目的漢學泰斗”，饒宗頤實踐著一條輝煌的人生之路。人格獨立，是他生命精神的主旋律，貫穿著他一生的各個階段。他這種獨立人格，既體現在對功利的自覺超越，又體現在對流俗的自覺超拔，并借此踐履了其為學術而學術的純正學術理想。

饒教授耐得住寂寞的個性是少年時期養成，他孩提時喜歡清凈、心無旁騖、思維活躍、專志于學。他曾自述道：“我六七歲時，想象非常多，非常活躍……我的這種氣質小時候就很明顯。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做自己的事，而且全神貫注地做好。”從少年時期養成清高、虛靜、獨立、專注的精神氣質，到青年、中年、晚年，在其人生的各個階段，一以貫之，且越來越充盈和高邁。他年輕時喜歡念《后漢書》，對《獨行傳》中的那部分人物十分仰慕，希望自己能有獨立的人格。

饒宗頤治學的三個特點：淵博、精巧、新奇。2013年98歲的饒教授對自己的學術及藝術歷程做了回顧。對于學術研究中如何確立科學的指導思想，他認為：“當前是科技帶頭的時代，人文科學更負重任，到底操縱物質還是人，我們應該有‘求是‘求真‘求正三大廣闊目標的追求，去完成我們的任務。”針對當前社會存在一些不良的學術風氣，2011年，他于香港愛賓室寫了《說真》一文，其中曰：

阮公《詠懷詩》四十二首原句云：“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直稱“真”為道。《文選》陶公《雜詩》第一首：“結廬在人境……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詩》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莊子·秋水》篇：“是謂返其‘真。”郭象注：“真在性分之內。”

顏延年《陶征士誄》：“初辭州府三命，后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有詔征為著作郎，稱疾不到。故有“靖節”之謚。蓋真有所不為，乘化歸盡，樂乎天命。《莊子·天下》篇：“不離于‘真謂之至人。”《文選》盧子諒《時興》結句云：“澹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此亦至人之追求者，此求真之真義。

《說真》引經據典，用七處古語論述真的真義，以及古人所提倡的“求真務實”做法，揭示有所不為亦是真的道理。他認為，自古到今的學人只有自身做到真，修成大德，其學術才能不朽。“求是”為追求真理的科學態度、科學精神，遵循客觀規矩。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只有在求是、求真的基礎上，才能使學問做到俯覽古今，騁游中華。饒教授求真方法是：

1.用哲學的心態深入考察學術問題。從上下左右來找連帶關系，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在別人看著沒有關系的地方探究出其中的關系。

2.對學術研究有著十分廣泛的興趣。而廣泛興趣使其聯系的層面多了，各個領域互相聯系、互相啟發、相得益彰。在饒宗頤的學問世界里，東方西方沒有鴻溝，古代現代沒有裂罅，學術、藝術、生活之間“道通為一”。

3.常年保持“童心”。他擁有像孩子般的強烈求知欲和永不知足的求新精神。在學術的海洋里，他的確像個貪玩的小孩，心無旁騖、不知疲倦。“我就是喜歡刨根問底，抓住一個問題窮追不舍。這些問題不能升官，不能發財，別人看來覺得無聊，我卻樂此不疲。”這種純粹出于志趣而無任何功利目的的心態，才能做成真正的大學問。

4.在學術、藝術上追求立足本土心智，放眼世界。他最能發現問題并最能提出問題，對學術研究創新、創新、再創新。

5.超強的自省精神，敢于否定自己，不斷修正、自我改進。他認為，懷疑精神是做學問的基本條件之一，學術上就是要敢于懷疑。基于此，或許可以找到饒教授何以能跨越文、史、哲、藝的多個學科領域而取得驚人成就的原因。

二

多年來，饒宗頤屢獲得海內外學術和藝術殊榮：香港大學、香港浸會大學、日本創價大學、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大學、香港科技大學、香港公開大學、香港嶺南大學、香港樹仁大學、澳門大學、山東大學等先后授予的榮譽博士學位，香港大學、北京大學、人民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山東大學等著名學府聘為名譽教授，獲中國藝術研究院“中華藝文終身成就獎”、法國遠東學院院士、法國“漢學儒蓮獎”、法國文化部頒授的“藝術及文學軍官勛章”、獲選為法國索邦高等研究院首位人文科學榮譽國家博士學位、首位亞洲人獲選為法蘭西學院美文與銘文學院外籍院士、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天一閣博物館名譽館長，2014年獲首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終身成就獎、2015年獲中央電視臺“中華之光”年度人物和獲鳳凰衛視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等。他是迄今唯一獲選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的香港人。2014年1月10日，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四樓君爵廳，98歲高齡的饒教授從香港大學校長徐立之手中接過首位“桂冠學人”證書。這是創校百年的香港大學于2013年設立的最高學術榮銜，饒宗頤以唯一提名當選首屆“桂冠學人”。在典禮上，許嘉璐致辭表示：“我們這個時代，似乎是一個不出大師，出不了大師的時代。饒先生道、德、仁、藝四者俱備，非桂冠之榮無以表之。”他更以“功德”來贊頌香港大學授予饒公榮譽。他說：“此舉既說明大學高超眼光，也是為國家、為學界修了一件巨大的功德”。

從17歲走上學術道路到1978年自香港中文大學榮休；饒教授退而不休，繼續開展學術、藝術工作。他從事教學工作與學術、藝術研究工作超80載，到達百歲之年仍筆耕不輟。他以特有的學術的自尊心，扎根中華文化的深厚土壤中，為國學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

（選自《饒宗頤—東方文化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