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錦
榆樹是家鄉最常見的植物,鄰居家的院落前就栽著一棵,繁茂的枝葉正對著我家,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立春后天氣依然陰晴不定,榆樹卻已識得那份暖意,早早發了芽,一串串一簇簇,結在枝頭,被風一吹,嘩嘩作響,有時忘記關窗,榆錢便會飄進我的小屋,降落在我攤開的書本上。
兒時,我因消化不良生過病。外婆為了讓我快點好起來,將榆錢搗碎熬水,一點點喂給我喝。幼年時這樣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外婆一直記掛在心上。她擔心我身體不如別家孩子健壯,每年一換季,就會用榆錢配上玉米等粗糧做成各式各樣的飯菜給我吃。
讀小學時,每次外婆說“走,收榆錢去”,我便很快放下作業跟上去。我幫著她將潔凈的布、報紙鋪在榆樹下,不一會兒便能落一層。可從來不等榆錢全部鋪滿,外婆就會帶著我離開。“這里住的不止是我們,要給別人家留一些。”她這樣說,我便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抱著袋子隨她走。回到家,我搬來木凳坐在廚房門口看外婆淘洗榆錢、揉面。第一個出鍋的榆錢餅總是屬于我的,外婆知道我喜歡,特地做來給我嘗鮮。餅只有我的手掌那般大,我端著碗,耐心地等到榆錢餅微涼,才敢咬下第一口。香甜的味道讓我忍不住盯著剛剛出鍋的餅看了又看。外婆察覺到我的心思,便輕輕握住我的手,說:“少吃多滋味。”
外婆就是這樣,她疼愛我們,卻從不溺愛。后來我了解到,榆樹本身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外婆只上過三年小學,認得的字少得可憐,可儲存在她生活這本書里的智慧實在令我佩服、感激。
長大后,我到外地去讀中學,那里的風景全然不似家鄉。春天,校園里的樹開了淺色的小花,遠遠就能聞到香氣。我剛想湊上去看一看,就被同學勸阻。她告訴我,雖然這種桐花很香,但盡量不要靠近,否則聞多了會頭暈。
我有些訝異,忍不住想到家門口那棵榆樹,沒有多彩的花朵和遠飄的香氣,靜靜地立在那里,樸素到人們常常忽略它的存在,卻贈予人們獨特的內涵。可惜幾年前,家鄉重新修路,老榆樹不得已被砍去。重新規劃過的綠化帶種上了新榆樹,樹上的榆錢雖不比老榆樹的好,但外婆仍舍不得看它們白白落下,希望能用它們做出美味,讓我回家的時候品嘗。然而不等她去收集,榆錢要么被環衛工人打掃干凈,要么被疾馳的車流卷過,根本不適合用來做食材。
想來,她念念不忘去收榆錢,或許更多是因為我。直到今天,每通電話的末尾外婆也不忘叮囑我:“飯吃七分飽……”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凡事追求極致不知饜足,反而會丟失初衷。外婆說不出勸導我們知足的大道理,只能將她幾十年經歷融在這一句里,反復講給我們聽。
彼時的我只知跟隨外婆的腳步,而現在的我經常提醒自己凡事要節制,保留適當的“饑餓感”。不管是美食還是生活,留有三分空間能令熱情長存,能行萬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