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帥：傾心服務聾啞人的手語律師

司馬

目前，全國有2000多萬無聲者，而手語律師卻少之又少。不難想象，無聲者們大多數“活得像局外人一樣”，因為身體上的缺陷，他們遇到法律問題，卻往往難以“訴”諸法律。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他們的困境甚至少有人知。

唐帥是個例外，他為無聲者做手語翻譯，并為他們提供法律幫助。用手語為聾啞人打官司？你或許很難想象，全國千萬聾啞人遇到司法問題的時候，能與之無障礙溝通的律師屈指可數。唐帥就是目前為數不多的、正在做這樣工作的人。他說：“不因為無聲者弱勢，就去欺凌；不因為他們無助，就去嘲笑。生而為人，總要有點正義之氣。”縱然長時間孤軍奮戰，這個80后小伙，依舊不改初衷：“我不做，良心上過不去。”2018年5月，唐帥因為登上國外媒體BBC官網主頁，一夜之間，他的微信“爆”了——上萬人請求加他為好友。

父母都是聾啞人，學手語的初衷是想離父母的心近一些

“滴滴……”半夜兩點，唐帥被身旁的手機震醒。對手機微信提醒聲格外敏感，這樣的狀態，唐帥已經持續好幾個星期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開手機一看：不好！

有人轉給了唐帥一個視頻，畫面里一位聾啞人，正對著鏡頭用手語比劃著什么，讓還沒睡醒的唐帥一個激靈——通過簡單的手語，他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這行字——“對不起，聾人朋友們，我要自殺了”。唐帥心急火燎，以最快的速度把視頻轉給自己微信上所有的聾人群。十來分鐘后，這個位于內蒙古的聾啞人被人認出，并成功被營救。唐帥這才松了一口氣。

“要在全國找一個聾啞人，通過我的手機，基本上都能找到。”戴著黑框眼鏡，一頭黑色的自然卷，唐帥略帶苦笑地說。在他的手機上，微信通訊錄已經加滿了1萬個好友，有上百個群，每天點不完的小紅點讓他焦慮。因為每個小紅點的背后，都可能藏著一個糾結無助的眼神，來自全國2000多萬聾啞人的其中一個。

在國內知道唐帥名字的人不多，若不是2018年5月，這位“孤獨”的律師吸引了外媒的注意，還因此登上國外BBC官網的主頁，或許他會一直隱匿在人們的視野之外。

唐帥并非無聲者，他之所以會跟無聲者“結緣”，是因為家中有一對聾人父母。

唐帥剛剛出生時，父母當得知兒子是健全人的那一刻，按捺不住地高興。在父母心里，這輩子只要看到兒子像平凡人家的孩子一樣，在有聲的世界里健康成長，就心滿意足了。

日常生活中，父母盡量不讓兒子接觸手語，甚至忍痛把他“隔離”起來，將小唐帥送到外婆家，和能說會道地外婆一起生活。

十多年過去，小唐帥長成了翩翩少年。此時，唐帥學手語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他想學會之后，用手語跟爸媽交流，離他們的內心更近一些。外婆也表示支持。后來，唐帥沒事就往父母工作單位跑，那是一座福利工廠，里邊有上百個聾人。最初，唐帥就是找他們學的手語。

從簡單的“你好”“謝謝”，到不發一言僅用雙手就能說出完整的句子……時間一長，唐帥還真學會了手語，福利廠領導遇到開會想請翻譯時，還會請唐帥來幫忙。

2005年，唐帥大學畢業后，考取了手語翻譯證書，找的工作也是去公安局當司法案件的手語翻譯。

為了給聾啞人提供法律幫助，他下決心通過司法考試成為一名精通手語的律師

按理說，擔任手語翻譯協助公安局審問聾啞嫌犯，這個工作也能發揮自己的長處。誰知，6年后，唐帥卻轉行，成了一名為無聲者充當傳聲筒，甚至辯護的手語律師。

至于原因，唐帥說：“那6年間，我接觸了上千個與聾啞人有關的案件，但會手語的律師，卻一個也沒見過。”

案件中涉及的無聲者，他們的表述難以讓正常人理解，以及當事人跟被告、原告的關系，案件往往沒辦法完全調查清楚。而有時候翻譯人員如果出現了翻譯錯誤，則會直接影響檢察官或者法官的判斷。而且，很多翻譯多半是教師，對法律術語的翻譯不精準，而且使用的只有規范的普通話手語，可很多涉案人員講的是方言，這樣就很容易造成翻譯偏差。

唐帥曾接觸過一位少女聾啞人，她被指控犯了偷盜罪。卷宗上的筆錄是通過手語翻譯記下的，筆錄上清楚地記錄著一行字：“我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但當唐帥仔細查看審訊錄像，重新比對過手語后，他發現被指控的少女滿臉焦急地用手比劃，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而她努力要表達的意思，實際上卻是：“我沒偷。”可女孩對面的手語翻譯人員，顯然沒有在意少女臉上滑落的汗珠以及眼神里急切的訴說。

最后那一刻，少女天真地以為對方領會了自己的表述，表情終于釋然。誰能想到，少女所有的申辯都化為了無力的泡沫，被冰冷的誤解代替。若不是遇上唐帥，差點釀成一場誤判，被放進塵封的案卷里。

這樣的情形，每每讓唐帥心里一陣陣發緊——當普通人遭遇莫名的指控時，會用盡所有的語言為自己證明、辯護。但聾啞人不行，因為自身生理缺陷，他們往往連捍衛自己的清白都變得特別困難，他們的發聲需要跨越太多障礙。

不止如此，當他們的權利受到侵害時，絕大多數只能有苦也往肚子里咽。比如，聾啞人被拐賣進黑磚窯當奴工，除了任人宰割他們別無辦法。在有的企業工作，老板拖欠工資、克扣工資時，聾啞人也常常無處伸冤，明明心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連說一句求助的話都無人能懂……

因為父母是聾啞人，唐帥對于這種無力感更能感同身受，他急于想為之做點什么。“后來想到，唯一的解決辦法，是精通手語的律師出現，能夠準確地翻譯手語和法律專業術語，這樣公平和正義才不會打折扣。”萌生這樣的念頭之后，唐帥一刻也沒有耽擱。2012年，他順利通過司法考試，獲得法律執業資格證書，成了一名律師。

為無聲者辯護，讓他亦喜亦悲

成為律師之后，唐帥接觸涉及聾啞人案件的機會更多了。

有位聾啞小伙曾經是一名街頭混混，成天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唐帥用手語跟他溝通了很多很多，說服聾啞小伙改過自新。后來這位小伙也很爭氣，不久便進了一家工廠上班。誰知，工廠老板一看不順眼，就扣他工資，甚至不發工資。

聾啞小伙再次找到了唐帥，用手語比劃著：“沒想到改過之后，混得還不如以前。”看著眼前心灰意冷的聾啞小伙，唐帥用手語對他說：“我幫你維權。”隨后，唐帥將聾啞小伙所在的單位告上法庭。最終，聾啞小伙拿到了應得的工資，也堅定了做一個好人的決心。

唐帥在為無聲者辯護的路上，當然也并非每次都皆大歡喜。有一回，剛開庭，唐帥就聽見對方有人破口大罵：“他就是個人渣，你為什么要替他辯護？”

對方嘴里的“他”是一位聾啞男人，因為在公交車上偷了一位老太太給孫子做手術的救命錢，被告上法庭。因為這次偷竊行為，老太太的孫子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最終因為腎衰竭去世了。

聾啞男人的偷窺行為，是讓人痛恨的咬牙切齒。但唐帥面色凝重地請求法官：“可不可以允許我講一下為聾啞男人辯護的理由？”原來，聾啞男人之所以偷錢，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好友的遺孤交學費。

犯了罪理應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定罪之前，這些聽不見聲音、說不出話的嫌疑人，也有權利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是作為一個人的應有權利。那次辯護，讓唐帥五味陳雜。

唐帥記得，還有個正處花季的聾啞女孩，被拐賣到一個聾啞人盜竊團伙。女孩每天就是到大街上偷東西，然后把“戰利品”交給老大。因為是女孩，她動不動就被團伙內部的人欺辱。有一回，女孩因為盜竊被抓了，警察發現，她身上竟有100來處被煙燙過的痕跡。這些印記，都是團伙里的人給她留下的。

最終，女孩因為年齡小定不了罪，就被送回家。結果家人直接對警察說：“送她回來干什么？不偷，她吃什么，我們可沒錢養她！”幾天后，女孩又就離開了家……

被貼上“中國唯一手語律師”標簽后，他希望能有更多人參與進來

社會的歧視、家人的不善待，讓很多聾啞人活成了局外人，他們的世界滿是陰霾，卻又對此無能為力。

更讓唐帥感慨的是，這些聾啞人對法律知道得太少了，有的甚至因為長期與世隔絕，他們甚至不知道什么行為是犯罪，更不知道什么情況下，應該怎么尋求法律途徑幫助自己。

“我們正常人的社會，對這些人也應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作為一名手語律師，為了從根本上幫助這些人，唐帥覺得為聾啞人發聲和對聾啞人進行普法教育，應該一起進行。

于是，這幾年，唐帥每月都會給聾啞人開講座，告訴他們最基礎的法律常識，包括什么是犯罪、遇到什么情況可以通過什么方式尋求法律援助來保護自己……孤軍奮戰實在太慢了，唐帥專門招來手語老師，給律師所里的律師培訓，還招來5名聾人大學生，讓律師給他們做法律知識培訓。現在，這些大學生已經成了唐帥的得力助手，專門給聾啞人解答常見的法律問題。

2016年，為了幫助更多的人，唐帥還拿出自己的積蓄，找團隊開發了一個名為“幫眾律師”的App，免費給聾啞人提供法律咨詢。2018年5月，他又自掏腰包，專門為聾啞人制作了普法手語節目《手把手吃糖》。第一期節目是用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漫畫，以淺顯易懂的方式，介紹什么是“龐氏騙局”。因為，唐帥得知很多聾啞人被卷入集資詐騙的泥沼，而最令人揪心的是，這些聾啞人是把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信用卡提現才湊出的這些錢……

這則簡短的普法視頻，在網上引起不小關注，登上國外媒體BBC的主頁，被貼上“中國唯一手語律師”的標簽。

在唐帥的微信幾乎在一夜之間被“擠爆”后，微信中的視頻請求應接不暇。唐帥接通后，畫面里大多沒有聲音，只有對方用手比劃著手語進行咨詢。一些問題甚至簡單到：“怎樣辦結婚手續？”“律師和法官有啥區別？”……

更多的人來找唐帥報案：“唐律師，我被人騙了”“唐律師，我被人打了”“唐律師，我被丈夫家暴了”“唐律師，我被拐賣嫁到東北了”“唐律師，我被一個聾人團伙勒索好幾年了”……

報案不是應該找警察嗎？可對方的回答卻讓唐帥不忍拒絕：“去公安局不頂事，沒人懂手語，我又沒讀什么書，大字也不會寫一個，每次去報案都被打發回來了。”

好幾個星期，唐帥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微信上的“小紅點”，凌晨兩三點有視頻進來，他也不厭其煩地回復，拼盡全力。“這些，讓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對于普通人來講，表達自己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對于無聲者來講，卻是一件迫切又艱難的事。”

如今的唐帥，每天早上9點鐘上班，常常要工作到凌晨才回家。“算一算，我已經有快3年沒有過周末了。”可是，一旦有聾啞人相關的案子，唐帥還是馬不停蹄地趕過去。有時候，他也會有疲憊的感覺，但是作為會手語的律師，唐帥每當想起無聲者們渴望和無助的眼神，都會于心不忍。

為了幫助無聲者，唐帥不惜拿出自己的積蓄，但是平日里他的生活卻非常簡單，“我很少穿西裝皮鞋，好多還是舊衣服……每天要不斷為無聲者提供咨詢、辯護、調解矛盾，也沒精力顧及穿衣打扮這些事兒。”

即便如此，唐帥仍覺得時間不夠用，自己還做得還不夠。被貼上“中國唯一的手語律師”標簽的唐帥，有個愿望就是不讓自己成為“唯一”，他希望更多人參與進來。“不因為無聲者弱勢，就被欺凌；不因為他們無助，就去嘲笑。我相信，來自社會的善待，終會讓無聲者們褪去‘局外人的標簽。唯有善意，才能催生出更大的善意。”有人說，唐帥是“孤獨”的律師，讓更多孤獨的人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