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石油貨幣博弈石油幣的前世今生

客觀地看，“石油幣”的確為全球加密數字貨幣史掀開了新的一頁，可為困境中的發行人提供一定的騰挪空間和謀求起死回生的機會，但其中的風險也不可小視。

石油貨幣是指在石油貿易過程中使用的某種特定的被廣為接受和使用中的貨幣。當下，在全球石油貿易中，使用歷史最悠久、最為廣泛的貨幣就是美元，故又被稱為石油美元。在石油美元被世界各國廣泛接受和使用的過程中，美歐政商兩界，特別是其經濟學界和媒體都曾不遺余力地證明、宣教和不斷強化石油美元的概念及其回流機制獨有的特征與優越性，甚至宣稱石油美元就是美國國家核心利益之所在，神圣不可觸犯。

在國內，自改革開放以來，為了融入全球市場，大量引進了西方經濟學、國際政治、國際貿易、國際金融和貨幣銀行學等領域的理論及其相應的“史料”。其中，石油美元及其回流機制自然也被裹脅在了其中，充斥到了國內對國際石油市場、石油貿易、石油定價機制等問題的研究中，而石油美元的相關理論又在其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并被幾乎無質疑地全盤接受，而且還正在依此理論作為“石油人民幣”構建的對標模型進行研究、評價和試構建。這樣，不僅正在給我們帶來風險，而且還會禁錮我們在社科基礎理論研究中的客觀性與創造力，更不要提為實體企業參與國際市場進行避險了。

關于石油美元，筆者在2017年以前為本刊曾經專門撰寫過相關文章，若需快速了解，可提前去檢索翻閱。從本期開始，筆者試圖相對系統地圍繞國際石油金融，特別是石油貨幣進行較為深入的介紹，分享研究與實踐的成果。

“石油幣”橫空出世

委內瑞拉是全球重要的原油生產與出口國之一。2017年，該國原油探明儲量3032億桶，在全球排名第一。天然氣儲量4.2萬億立方米，為南美洲之最，全球第七；石油收入占其出口總收入的95%以上；電費、網費全球最低，汽油近乎免費，各項福利數不勝數。但是，隨著美國對其持續十數年的經濟制裁和國際油價持續低迷，造成了其國內經濟嚴重衰退，債臺高筑，就業狀況持續惡化。在此背景下，2017年12月，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突然宣布，要將該國奧里諾科重油帶阿亞庫喬區塊（Ayacucho）的1號油田的全部石油儲量作為發行加密數字貨幣——“石油幣”的物質基礎（即抵押物）。該油田的石油儲量超過50億桶，設定一個“石油幣”約合52美元（其含義應是每桶52美元），接近2017年12月份WTI原油現貨價，但低于該月份WTI原油 57.8美元/桶的期貨均價，因此，預估的“石油幣”總市值將超過2600億美元。

2018年1月5日，馬杜羅在電視講話中稱，他已下令將于近日首批ICO（是一種為加密數字貨幣/區塊鏈項目籌措資金的方式）發行1億個“石油幣”。2月21日“石油幣”落地，在其虛擬貨幣交易所開始發售，獲得了7.35億美元的融資。3月20日再次在該國虛擬貨幣交易所公開發行4400萬石油幣，發行價依認購時間先后有相應折扣。因一級市場沒有銷售完，4月起開始在該交易所的二級市場交易剩余的1760萬枚（由該交易所持有）。至此，發行總規模是1億個“石油幣”，總價值超過60億美元，每個“石油幣”等于60美元，接近WTI原油近期合約61.32美元/桶的價格。

8月17日晚，馬杜羅再次宣布，今后“石油幣”將作為該國的國際記賬單位，一個“石油幣”將等于3600玻利瓦爾（玻利瓦爾是委內瑞拉法定的主權貨幣名）。隨后又強調，“石油幣”是第一個由主權國家發行并具有自然資源作為支撐的加密數字貨幣，將被用來進行國際支付，成為委內瑞拉在國際上融資的一種新方式。這一加密數字貨幣將幫助委內瑞拉度過目前的經濟困難，打破美國的金融封鎖。并歡迎全世界的投資者來投資委內瑞拉創造的“石油幣”。

10月1日馬杜羅總統在舉行的國家數字貨幣監管中心揭幕儀式上說，從即日起“石油幣”官網平臺已向所有用戶開放注冊，并可在注冊后建立個人電子錢包。在當晚電視講話中還稱，由委政府發行的“石油幣”將于11月5日正式開放向公眾出售，所有委內瑞拉人都可以用玻利瓦爾購買“石油幣”。同時強調，委政府已制定了一個“石油幣”的10年發展計劃，“石油幣”將成為其國內和國際交易的支付手段。為了抑制“石油幣”可能的劇烈波動，同時披露，“石油幣”每日報價將不僅綁定石油價格，還將同時綁定鐵礦石、鉆石和黃金價格，以使其波動更加穩定。而且，首批出售的石油幣數量為4900萬枚，剩余的5100萬枚將由委政府持有。

但是，“石油幣”公開銷售不久，馬杜羅在11月底就宣布要提高“石油幣”的價格，從最先定好的3600玻利瓦爾增加到了9000玻利瓦爾，進入12月上旬又進一步提高到了15000玻利瓦爾。這種純粹依靠人為調控價格的模式無疑已經傷害到了“石油幣”的投資人。

委內瑞拉政府還宣稱，其國內“石油幣”的用戶將超2000萬，大于目前全球所有加密數字貨幣的用戶總和，還計劃將加密數字貨幣作為OPEC的石油交易幣種，并用來支付部分公務員工資。“石油幣”發行收入將向科技研發、加密數字貨幣生態、“石油幣”相關項目分別投入15%，其余55%將進入國家主權基金。其貨幣形態與機制的創新不亞于比特幣的創新。

然而，“石油幣”的創新與其交易制度再創新似乎成了委內瑞拉走出美國制裁，造成其嚴重經濟衰退與危機的最后一根稻草。

無奈的選擇

1999年，查韋斯通過競選當上了委內瑞拉的總統，履職后便立即實施了大刀闊斧的變革。將原本舊政府所采納的自由市場經濟和新自由主義原則，轉變為準社會主義的收入重新分配和社會福利計劃，并完全顛覆了原有傳統的外交政策，斷絕原本與美國、歐洲的戰略利益連結，改向非西方主流社會的外交路線，并一舉成為南半球世界發展和整合的典范。

此舉，不僅剔除了美國等西方跨國石油公司、金融財團在委內瑞拉壟斷經營的特權、利益和對資源掠奪性開發等問題，而且與美國長期制裁的宿敵——古巴成為了“好友”，并成為國際上反抗華盛頓共識和美國外交政策的代表人物之一。進而，遭到了美國連續幾屆總統及其政府的制裁，致使委內瑞拉國內經濟持續下滑，債臺高筑。

2011年12月2日至3日，由委內瑞拉牽頭，拉美和加勒比33個獨立國家的領導人和代表在委內瑞拉加拉加斯舉行會議，宣告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正式成立。此舉不僅動搖著美國“后花園”的根基，而且削弱了美國在拉美地區的影響力，進而更加遭受到了美國對委內瑞拉全方位、變本加厲的各種制裁。

2008年后，因美國次貸危機造成了全球的經濟金融危機，但美國經過三輪超大規模的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和數輪扭轉操作，向市場投放了巨額貨幣，成功地拯救了衰退中的美國經濟和其眾多瀕臨倒逼的金融財團。同時，也使美聯儲的資產負債規模迅速擴大了四倍多，使美元的實際購買力持續下降。進而，也使油價長期維持在了每桶90至110美元之間。

但隨著美國救市成功，2014年1月以后，美聯儲逐步退出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歐洲美元開始回流美國，使美元實際購買力也從疲軟開始走強。到2014年7月后，國際油價因美元走強而開始暴跌，使委內瑞拉國際收支、政府財政狀況相繼惡化。其政府為了拯救衰退中的經濟，與全球其他國家一樣，都開始以近乎失去理智的狀態進行量化寬松，向市場拼命投放貨幣。其中，不僅委內瑞拉如此，包括歐盟、日本、加拿大等西方發達國家也都超大規模的投放貨幣，用以對抗美國貨幣政策改變帶來的沖擊，但這種行為猶如抱薪救火，特別是單一資源國會進一步陷入嚴重的通貨膨脹中，時至今日，委內瑞拉的國內經濟還在持續惡化，2018年10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測委內瑞拉到年底的通脹率將飆升至1370000%，2019年達到10000000%，同時，其GDP將萎縮18%，并連續3年出現兩位數的負增長。

由于一捆紙幣買不來一個面包，委內瑞拉政府只好連出奇招。由于玻利瓦爾嚴重貶值已無法實現其基本的貨幣功能，在萬般無奈下，2018年8月20日委政府又開啟玻利瓦爾與“石油幣”掛鉤；緊接著將國內最低工資一次性上調3000%；同時發售“黃金券”作為購買國家發售的金條且用于儲蓄的所有權憑證。9月，副總統、總統相繼來華求助，而作為該國石油的第二大進口國，中國再提供50億美元的信貸額度，用以“石油換貸款”。

“石油幣”中的風險

委內瑞拉政府在其白皮書中指出，“石油幣”將可以作為一種投資工具、儲蓄機制和公共服務的交換媒介。由于“石油幣”自身能與其國內的商品進行直接兌換，因此，會具有較為“穩定”的價格。并能夠進行交易、轉賬、購買商品等功能，同時能在生活中通過智能合約進行直接付款；其整個生態系統將以網站、錢包、交易平臺、大規模支付和區塊瀏覽器為特色。

雖然采用了PoS（權益證明）和PoW（工作量證明）的混合共識機制，但在“石油幣”運行時，為了不造成通貨膨脹，“石油幣”不能通過挖礦獲取，而是由政府預先創建并出售，這類似股票在一級市場的公開發行；為了鼓勵投資者持有，還推出了一個交易“石油幣”的鎖倉計劃；為防止網絡擁堵，石油幣的區塊大小為4MB；為能讓“石油幣”更好地流通與應用，當局者加入了一些較為流行的算法和區塊設置，使“石油幣”有很多去中心數字貨幣的特征。

但可惜的是，如果石油的儲量價值和價格大幅震蕩，那么不好意思……委內瑞拉政府就不能指望“石油幣”能真正發揮貨幣作用了。這種暗示，再次表明其政府仍然存在有違約的可能性。

“石油幣”開始啟動后，美國立即認定委內瑞拉發行的“石油幣”是委政府債券的延伸，仍屬被制裁范疇。因此，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一針見血地指出，委內瑞拉政府發行的加密數字貨幣——“石油幣”“旨在規避美國對委內瑞拉的制裁”，于是，在2018年3月19日簽署了行政令，全面禁止在美購買、使用、交易委內瑞拉政府發行的“石油幣”，違者將被視為觸犯了美對委制裁的政府行政令。

拋開美委兩國交惡與制裁不論，委內瑞拉發行的“石油幣”是否是為了重振其本幣玻利瓦爾、提升其國內經濟或石油貿易的便利化而進行的貨幣創造？是否是為了規避交易風險而進行的石油金融創新？

縱觀全球貨幣金融市場可知，自區塊鏈貨幣理論開始流行，俄羅斯就想發“加密盧布”，瑞典想發“加密克朗”，日本、新加坡、愛沙尼亞等國家都在蠢蠢欲動，但只有委內瑞拉成為第一個敢“吃螃蟹”，發行了加密數字貨幣“石油幣”的主權國家。若深究其原因，還是其國內經濟搞不下去了，為了擺脫經濟困境，為了解決其惡性通貨膨脹的無奈之舉。但在此舉中，所蘊含的風險也的確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并正在沖擊著石油現貨與石油金融等市場。

2017年，英國也曾發行了由黃金支撐的代幣Royal Mint，國際上還有以鉆石支撐的代幣，但它們與石油幣最大的區別就是：對標商品可即時交易并兌現。但委內瑞拉發行的“石油幣”雖說是與石油掛鉤，即每個“石油幣”都與1桶地下儲藏的原油等價，并不能直接兌換成現貨石油，其價值也只能由官方授權的交易所按每日油價變動情況公布其“石油幣”兌玻利瓦爾的匯率。于是，“石油幣”喪失了市場定價、自由交易、流通便利的貨幣特征，更多承載的是其政府融資工具的基本功能與特征。

更何況，油田的原油儲量可分為技術可采儲量、探明儲量、控制儲量和預測儲量等，即使奧里諾科重油帶Ayacucho的1號油田50多億桶預期儲量全部都是技術可采儲量，它也需要經過鉆前施工、鉆井、測井、固井、試油、井下作業、采油及儲運等眾多工序后方能將地下的原油開采出來，而“石油幣”的52美元發行參考價幾乎就是當期購買原油的現貨價格（通常，在國際油田區塊交易定價時，原油儲量價格一般只是當期原油現貨價格10%-40%），因此，委內瑞拉政府用超高溢價抵押了其預期儲量，融得了更多的資金，絕對有失公允。

在交易中，油品品質差也就罷了，而其政府還試圖想用“石油幣”償還拖欠中國、俄羅斯等國家數百億美元的貸款，實現通過石油貨幣的創新來降低償債壓力，改變其既有債權債務的被動局面，讓“石油幣”在不知不覺中變成石油資源國開出的新型欠條成為既成事實。

在理論上，區塊鏈的核心是去中心化。“石油幣”若使用以太坊ERC20標準，是可以立即兼容以太坊錢包和交易所，這意味著“石油幣”可在交易所輕松實現與其他標準相同的加密數字貨幣進行交易和流通。但是，委內瑞拉發行的“石油幣”是以其政府為中心發行的“石油幣”，進而喪失了“區塊鏈貨幣”的基本特征，因此，其投資風險不言而喻。

盡管委內瑞拉政府采用了將其玻利瓦爾與“石油幣”掛鉤的策略，但玻利瓦爾說貶就貶，政府信用已降到極致。全球主流大型交易所均宣布不會對“石油幣”進行線上交易，同時，也沒有一家主流加密數字貨幣的交易所愿意上線交易“石油幣”，使“石油幣”一出生就在面對衰亡。

在國內，2017年9月4日中國人民銀行領銜網信辦、工信部、工商總局、銀監會、證監會和保監會等七部委發布《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以下簡稱公告），《公告》指出代幣發行融資本質上是一種未經批準非法公開融資的行為，要求自公告發布之日起，各類代幣發行融資活動立即停止，同時，已完成代幣發行融資的組織和個人做出清退等安排。但是，網絡上針對國內投資者已有一些釣魚網站偽裝成“石油幣”的官網，欺騙想買“石油幣”的投資者跟進。這種因國內石油貨幣、石油金融創新研究相對薄弱或缺位的風險敞口正在不斷顯現與擴大，故不可不查。

客觀地看，“石油幣”的確為全球加密數字貨幣史掀開了新的一頁，可為困境中的發行人提供一定的騰挪空間和謀求起死回生的機會，但其中的風險也不可小視。對于石油資源國來說，不能一味簡單地將自身經濟發展捆綁在貨幣創新上，還是需要腳踏實地、經濟有效地把實物石油資源開采出來，并通過金融工程工具為實物石油貿易規避價格波動帶來資產貶值的風險，并實現在貨幣保值情況下的與資源自由交換，這才是擺脫經濟、社會危機的有效路徑。然而，對于有石油資源的石油凈進口國來說，只要構建有透明、公開、公正的市場交易環境，其油田企業發行以自有特定油氣田資源為錨的“石油幣”，進行勘探和勘探基礎理論研究的融資，不是不可以思考和嘗試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