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東花,宋巧燕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吳偉業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他與錢謙益、龔鼎孳并稱“江左三大家”。吳偉業經歷了明清易代的動蕩歲月,寫下了大量敘事詩。但由于他身仕兩朝,受中國古代“知人論世、文如其人”這一傳統文學批評方法的影響,歷來人們對其敘事詩的成就爭論不休。如永瑢評價其敘事詩云:“其中歌行一體,尤所擅長。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韻為深;敘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為勝。”[1]1520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說:“梅村七言,專仿元、白,世傳誦之。然時有嫩句、累句。五七言近體,聲華格律不減唐人,一時無與為儷,故特表而出之。”[2]楊際昌在《國朝詩話》中說:“梅村歌行,大抵發于感愴,可歌可泣……體則元、白,可為史則已如杜也。”[3]吳偉業的敘事詩取法元白長篇,有所借鑒的同時推陳出新,我們從最能代表其古典敘事詩藝術風格與成就的長篇敘事詩《圓圓曲》中可探知一二。
吳偉業的《圓圓曲》與白居易的《長恨歌》在取材等方面有諸多相似之處,通過分析與比較它們的異同可探知吳偉業對白居易敘事詩的接受與發展。
白居易主張“文章合為時而作,歌詩合為事而發”,認為詩歌的主要功能是諷諭,要起到反映現實、補察時政、泄導民情的作用。因此,白居易善于選擇歷史重大題材,以表現政治興變。《長恨歌》描述了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悲劇。白居易在刻畫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時,結合“安史之亂”這一歷史題材,借古諷今。《圓圓曲》描寫了陳圓圓與吳三桂聚散離合的愛情悲劇,其中穿插了明末清初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展現了朝代的盛衰興亡。吳偉業在詩中站在漢民族知識分子的立場上含蓄地譴責了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卑劣行為。《長恨歌》與《圓圓曲》取材相似,都是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表現某一時期的政治興變。白居易沒有親歷“安史之亂”,《長恨歌》所描寫的屬于對歷史的觀照,抒情和想象成分較多。而吳偉業親身經歷了“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4]78所描寫的歷史事件,因此《圓圓曲》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其少作大抵才華艷發,吐納風流,有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及乎遭逢喪亂,經歷興亡,激楚蒼涼,風骨彌為遒上。暮年蕭瑟,論者以庾信方之。”[1]1520吳偉業歷經時艱,閱歷興亡,因此具有自覺的詩史精神,用敘事詩記錄當時的重大事件。“昔人謂少陵之詩,詩史也。讀其詩而天寶以后興亡治亂之跡具在,其為史之所同者可以相證明焉,其為史之所遺者可以相參考焉,詩之所以貴有為而作也。……吾鄉梅村先生之詩,亦世之所謂詩史也。”[4]1422清人趙翼云:“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于時事之大者。”[5]134胡薇元評價《圓圓曲》云:“此詩用《春秋》筆法,作金石刻畫,千古妙文。長慶諸老,無此深微高妙。一字千金,情韻俱勝。”[4]80可見,吳偉業擅用史家筆法,其長篇敘事詩重敘事,具有“真堪補史”的特點。事實上,吳偉業《圓圓曲》等長篇敘事詩既紀實又寫史,以詩傳事,以詩紀史。“梅村熟于兩《漢》、《三國》及《晉書》、《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5]134顧湄的《吳梅村先生行狀》載:“時經生家崇尚俗學,先生獨好三史,西銘張公溥……因留受業,相率為通經博古之學。”[4]1403-1407吳偉業自小熟讀史書,曾擔任翰林院編修,具有深厚的史學修養,這使得他在《圓圓曲》《臨江參軍》《松山哀》等敘事詩中以詩紀史,展現出了濃厚而自覺的史學意識。讀者從其《臨江參軍》《松山哀》《雁門尚書行·并序》中可以了解崇禎朝敗亡的經過,從其《避亂》《讀史雜感十六首》中可得知弘光朝政權的混亂,從其《贈陸生》《吾谷行》《悲歌贈吳季子》中得見清朝統治者對漢族士人的忌憚與瘋狂打壓……吳偉業身處明清易代之際,詩歌多記錄時事。這些敘事詩或借個人情事反映時事與國家命運,或書寫人物在時代突變中的渺小。如果將其敘事詩中所敘之人與事貫穿起來,即為明末清初這一段歷史的記錄。對此,吳偉業深以為傲,他曾在《詩話》中提及其《臨江參軍》:“錢牧齋作短歌,余作《臨江參軍》一章,凡數十韻……余與機部(楊廷麟)相知最深,于其為參軍周旋最久,故于詩最真,論其事最當,即謂之詩史可勿愧。”[4]1137
作為封建文人士大夫,吳偉業自幼接受了正統的儒家思想教育,君臣觀念、民族氣節、個人名節等儒家忠孝節義觀念根深蒂固。“后世讀吾詩而能知吾心,則吾不死矣。”[4]1409作為一位詩人,他自覺以詩文表白心跡。明亡后,清初統治者為了加強思想控制,對前朝文人采取拉攏與打壓相結合的政策。吳偉業作為頗有名望的前朝遺老與文人,是清政府重點關注的對象,因此他詩作中懷念明朝、不滿清政府等復雜情感的表達相對含蓄。
《圓圓曲》以陳圓圓、吳三桂的離合故事為主要內容,糅合了明末清初“崇禎帝自縊于煤山”等重要史事。“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4]78開篇寫崇禎帝自縊于煤山之事。崇禎帝對吳偉業有知遇之恩,明崇禎四年(1631年),梅村以會試第一、廷試第二高中,崇禎帝賜其歸里第完姻。恩師張溥亦在《送吳駿公歸娶》中云:“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6]表達了吳偉業當時年少得志,風光無限。在獲得崇禎帝榮寵之前,吳偉業卷入了科場舞弊的案件中,崇禎帝御批其卷曰:“正大博雅,足式詭靡。”[4]1404正是崇禎帝的欣賞,才使得吳偉業洗脫舞弊的嫌疑,名揚天下。因此,對崇禎帝感激涕零的吳偉業立下誓言:“得吾君而事之,有死而無貳。不得吾君而事之,潔身寧志,其道亦有死而無貳。君臣之義,無逃于天地之間。”[4]754他決心報答崇禎帝的知遇之恩。因此,崇禎帝在煤山自縊后,吳偉業對清王朝充滿了憎恨。他既對吳三桂不滿,也對清王朝不滿。“慟哭六軍俱縞素, 沖冠一怒為紅顏。”[4]78“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4]79他借三國周郎事,嘲諷了吳三桂在民族存亡關頭為爭奪陳圓圓放棄了民族大義,但在嘲諷中也帶有頗多同情。吳三桂因為不能忍受其所愛陳圓圓被李自成強占的恥辱,全家38口被殺,這也是吳三桂的悲劇。“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4]78吳偉業對吳三桂、陳圓圓隱約閃爍的評價,包含了自己的人生體驗,即他面臨明亡后是殉國還是茍活于世的兩難選擇,表達了吳偉業對個人身處歷史困境而無法作出兩全選擇的感慨。“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漢青……為君別奏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4]79結尾處對改朝換代的感嘆流露出吳偉業內心深處的苦悶。詩人對世事滄桑、盛衰無常的感慨,體現了詩人身經陵谷巨變、國破家亡后痛苦不堪的情感。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7]雖然我們不能以隸事與否作為評價白居易、吳偉業敘事詩優劣的唯一標準,但是這的確是《圓圓曲》與《長恨歌》的一個重要區別。由于身處明末清初的政治敏感時期,《圓圓曲》在情感表達方面相對含蓄委婉,使用了大量的典故。正是這些典故,使得詩人的感情更為含蓄、深刻與復雜。吳偉業的《圓圓曲》雖借鑒了白居易的《長恨歌》,但在感情的深度、廣度上具有更大的突破。《圓圓曲》以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長恨歌》以興亡之感寫離合之情。《圓圓曲》不僅僅是對現實的反映,更是對現實的批判。“局中人”的身份使吳偉業的情感除了個人身世之悲外,更有著故國不堪回首的深哀巨痛。《長恨歌》中白居易未曾經歷“安史之亂”,他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對一段歷史發表議論。而吳偉業的《圓圓曲》更為沉痛與復雜。正如袁枚所云,“就使吳兒心木石,也應一讀一纏綿”[8]。
《長恨歌》采取線性結構,在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相識相愛之前,交代了楊貴妃的成長過程——“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即楊貴妃在入宮之前不為世人所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寫楊貴妃美貌動人,深受唐玄宗寵愛。“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舞”,因為“安史之亂”,楊貴妃與唐玄宗不得不生死相隔,他們的愛情以悲劇收場。《圓圓曲》突破了《長恨歌》單一的線性結構,成功地運用了網狀結構。但其情節無疑借鑒了《長恨歌》,“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4]78,與吳三桂相遇之前,陳圓圓雖天生麗質,但無人憐惜。吳三桂的憐惜使得二人的愛情顯得尤為絢燦——“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4]78。在陳圓圓與吳三桂情深意濃之時,由于戰亂,兩人不得不分離——“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4]78,這些情節與《長恨歌》相似。
《圓圓曲》在情節上對《長恨歌》有所借鑒,但它又有異于《長恨歌》的特點,比如在詩中融入戲曲的特點。吳偉業精通戲曲,有自己的戲曲觀,所撰傳奇《株陵春》、雜劇《通天臺》《臨春閣》等堪稱經典。正如錢仲聯先生所言,“偉業歌行,由‘長慶體’一轉手,熔冶四杰的藻彩與明代傳奇的特色于一爐,為古典敘事詩開拓疆宇,在詩歌發展史上是應該特筆大書的”[9]。吳偉業在《圓圓曲》等長篇敘事詩中不自覺地運用了戲曲藝術中場所隨時切換、時間前后交叉跳躍等技法。
《圓圓曲》人物敘事視角多變。例如:“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4]78以全知視角展開,全知敘述人講述當時的社會背景。接著突然以吳三桂的視角進行自辯:“紅顏流落非吾戀”“家本姑蘇浣花里”[4]78。全知視角與吳三桂視角的轉換,吳偉業沒有進行任何鋪墊與暗示,亦沒有情節上或者情感上的過渡,這種創作方法明顯與戲曲的場景化表演與舞臺切換是相似的。“這樣的形式,以前在中國古典敘事文本中僅見于人物和觀眾可以即時交流的戲曲。”[10]在詩歌后半部分的“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4]79中,前兩句是從吳三桂視角進行敘事,是吳三桂內心的獨白,后兩句則以全知敘述人的角度強行插入議論,與吳三桂的獨白相矛盾。這種創作方法借鑒了戲曲表演中反面角色的自辯與全知敘述人敘述內容沖突這種方法。再如:“相見初經田竇家,……等取將軍油壁車”“舊巢本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4]78-79陳圓圓舊時女伴、陳圓圓等敘事視角隨時切換,如同戲曲每個關目不同場次人物的出場一樣,靈活多變。且陳圓圓等敘事者的敘述,又很像戲曲人物的獨唱。在同一個空間里,吳三桂、第三者、陳圓圓、陳圓圓舊時女伴等多個敘事者出現,使得詩中所敘之人更加立體,所敘之事更具有畫面感與舞臺效果。在敘事方面,吳偉業在《圓圓曲》中采用網狀結構,突破了《長恨歌》等敘事詩單線平鋪、按事情發展順序敘事的結構,熟練地運用了倒述、追敘、插敘等手法。例如,先采用倒敘手法,寫吳三桂與陳圓圓的初次見面:“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空侯伎,等取將軍油壁車。”[4]78再插敘,描寫了陳圓圓的故鄉與其原本的身份:“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4]78再倒敘,寫吳三桂與陳圓圓的互相約定、分離與陳圓圓被掠、最后兩人團圓:“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4]78這種敘事方法借鑒了回顧式的戲曲創作方法,時間與空間隨情節的推進前后交叉,切換自如。通過陳圓圓、吳三桂等敘述視角,鏡頭不斷往前推,展現陳圓圓的人生經歷。這樣的敘事方式使得故事情節跌宕起伏,極具戲曲效果。
《圓圓曲》借鑒與吸收了《長恨歌》善鋪排等長處,在以詩紀實的基礎上,注入了“史”的新元素,以詩紀史。“吾一生際遇,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刻不嘗辛苦。”[4]1420吳偉業一生憾恨繁多,自稱天下第一大苦人,相較于白居易《長恨歌》中局外人的身份,他這個歷盡時艱的“局中人”情感顯得更為復雜。吳偉業精通戲曲,在創作《圓圓曲》時不自覺地借鑒戲曲藝術中時間前后交叉跳躍、場所隨時切換等技法。因此,我們既要看到吳偉業長篇敘事詩“類乎香山”的一面,也應看到它獨有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