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茜
(蘇州科技大學 教育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在山東聊城“辱母案”的審判中,被告人于歡被判無期徒刑,因為其殺死了極端侮辱自己母親的討債人。這一判決在社會輿論之中引起軒然大波。對于這一案件,如果以簡單的描述——于歡殺死了人為根據,那么法院判處其無期徒刑是無可厚非的,但是當案件發生的詳細過程公布于眾后,案件的判處結果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與討論。因為從倫理角度看,在于歡母親遭受欺辱的情況下,于歡做出這樣一個舉動是合乎情理的。可以看出,法律的判決并不符合絕大多數人民的意愿,法律和倫理思想之間出現了沖突。本文就以這一案件引起的倫理問題進行探討。
根據最高法出臺的《關于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干規定》要求,對于進入失信執行人名單的當事人,銀行不得向其發放貸款。于歡母親蘇銀霞被列入這個名單,無法進行合法貸款。為償還債務,蘇銀霞向吳學占借貸非法的高利息貸款。2016年4月13日,吳學占對蘇銀霞進行暴力催債。催債過程中,于歡與其母親蘇銀霞受到凌辱。在打斗過程中,于歡持水果刀致催債人之一杜志浩死亡。
2017年2月17日,聊城市中級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于歡無期徒刑。法院認為,討債人限制了蘇銀霞母子的人身自由,但杜志浩等人并未使用工具。在已出警的情況下,于歡不存在防衛的緊迫性,因而以故意傷害罪對于歡進行定罪。對此判決,社會輿論將這一案件推到了全民關注的位置,并引發關于法律公正性的討論。為此,我們有必要從法律與倫理平衡的角度對其進行思辨。
聊城“辱母案”中,催債人的行為具有一定的攻擊性。攻擊性行為是指違背社會主流規范,有意、有目的地對他人精神、肉體造成損害的行為[1]。杜志浩等人的行為違反了社會道德準則,違背了社會倫理標準。從倫理角度來說,催債人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是惡的。從法律角度看,催債人的行為已構成非法拘禁罪和侮辱罪。另外,此案還涉及民間高利貸、涉黑等案件。杜志浩等人的催債行為無論從倫理道德還是法律方面來說都是不正當的,不僅對于歡母子的身心造成了傷害,也對社會造成了嚴重不良影響。
于歡母親的借高利貸行為是整件事的源頭,但不是事件惡化的決定性因素。本案中,被告人的母親在自己眼前遭受持續的極端侮辱。依此背景,多數民眾同情殺死辱母者的被告人于歡。但司法機關判定于歡屬故意傷害不屬正當防衛,并處以無期徒刑。客觀地說,于歡傷人并致死,確實觸犯法律,即使死者做出過違反倫理和法律的行為,其生命和生存權還是受到法律保護的。所以從法律角度而言,于歡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一定的代價。
這個案件最核心的爭論點是如何量刑。于歡的行為屬于防衛行為,這一點從倫理和法律上都是成立的,但爭議在于其是否防衛過當。于歡的行為是否屬于防衛過當,取決于他當時面臨的客觀環境和主觀環境。客觀環境是于歡母子受控制于杜志浩等人,并遭受暴力催債行為;主觀環境主要指于歡的心理狀態。首先是恐懼心理[5]。不可預知、不可控制的事情比那些人們自認為能夠控制的事情讓人更有壓力。面對施暴者的長時間控制,于歡無法預知他們是否還會做出其他不好的事情。加之他和母親明顯處于弱勢一方,內心會產生一種恐懼心態。其次是憤怒心理[5]。心理學上認為,一次尖刻的侮辱會引起大多數人的憤怒。在此案件中,杜志浩等人對于歡母親的凌辱行為引起了于歡內心的憤怒,進而引發了他的攻擊行為。再次是于歡對母親的愛[6]。從人性本能來說,人對母親的生養之恩始終抱有一種感激之情。并且在長時期共同生活中,子女會對母親產生濃濃的依賴和關愛之情。自古以來,我國以“孝”為傳統美德,“百善孝為先”。漢文化價值觀有這樣一個公理性基礎:被生育的人一定要順從、孝順、贍養生育自己的人,這是不用論證也沒必要論證的道德根基。所以,于歡于情于理都會做出奮不顧身地保護自己的母親的行為。
依媒體報道,民警的處理方式只是一句話:“要賬可以,但是不能動手打人”。因而,部分輿論把矛頭指向執法民警,指責其不作為。后經調查,當時案發地派出所接警后,民警朱秀明帶領兩名輔警出警,對現場討債人員進行了口頭制止和警告。由于現場人員眾多,民警朱秀明沒有采取其它強制措施,而是打電話請求增援,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客觀原因。雖然其處理方式確實存在一定失誤,但很明顯不完全屬于不作為行為。從另一方面講,在場的警察主觀意識上無法預見之后發生的于歡傷人事件,他們無法預知本來處于弱勢的被追債方突然成為傷人的一方。從這一點來說,民警的處理方式是不妥當的。當然,公眾強烈的輿論指責也給負責對民警進行問責的相關部門造成了一定壓力。
媒體報道使這一案件的審判處于群眾監督審視之下。人民群眾渴求科學執法、公正執法,但不可避免的是,人民群眾習慣于從感性、倫理道德角度考慮司法的合理性,法律審判又是基于尊重客觀事實、規則并理性地給予審理結果的一種方式。從這一案件來看,人民的訴求和法律的審判或多或少存在著不一致性。如何兼顧法律與人倫情理的共同需求,是當代尋求社會和法律的進步需要思考并解決的問題。
一個普遍適用的法律體系應該是符合正義的,能滿足絕大多數人的合法需求。羅爾斯說:“形式正義的觀念和有規則的、公平的行政管理的公共規則被運用到法律制度中時,它們就成為法律規則”[3]。也就是說,法治要在兩個方面有所體現:一是法律規則要有形式正義的觀念,二是法律制度要有規矩地公正地執行。羅爾斯把執法過程中要遵守的法則稱為“法治的準則”,主要有四條[4]:
第一條是“應該意味著能夠”。此準則的特征為:(1)法治要求人們去做或不去做的行為應該是人們能夠遵守去做或者不去做的行為;(2)立法者和法官在立法和發布法律命令的時候是真誠的,他們相信明文規定的法律是能夠執行的;(3)法律制度應該把不執行的可能性看作一種抗辯,或者至少看作一種緩刑。
第二條是“類似情況類似處理”。這一準則要求執法過程中對所有規則的解釋和案件中各種層次的說明具有一致性,司法者和執法者對所有的公民要給予公平和平等的對待。
第三條是“法無明文不為罪”。按照羅爾斯的解釋,這一條準則包含兩個方面:(1)法律要對民眾進行公開的解釋和說明,不能有模棱兩可的嫌疑;(2)法規在其表述和含義兩方面都應該是普遍的,而不是針對特定的個人。
第四條是“界定自然正義觀念的準則”。法治要求執法的整個過程都要遵守恰當的規則。法官辦案過程必須是獨立和公正的,審判必須是公平和公開的。
以上準則明確了法治所需要的公平和自由,法治的目的也在于實現每個人的公平和自由。以這些準則來反思聊城“辱母案”的審判問題:二審前,此案子的公開性不夠明顯,如果不是網絡平臺的廣泛傳播,它的曝光度和受關注度不會這么強。
此案件引起了強烈的社會憤慨,原因在于社會公眾的樸素正義觀念與司法實踐結果之間的巨大落差。此案件中,公眾以“當事人”的方式代入性思考,“如果我是他,面對自己的母親遭人凌辱的情況,我可能也會做出和于歡一樣的行為”。這種帶有樸素正義的心態,促使普通民眾在道德情感上認同于歡的做法。
這種樸素的正義基于人的本性——憐憫或同情[2]。亞當·斯密認為,無論人們認為某人怎樣自私,這個人的天賦中總是明顯地存在著一些本性。這些本性使他關心別人的命運,把別人的幸福看成自己的事情。憐憫或同情是我們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時所產生的感情[7]。因為我們沒有親身經歷別人的事情,對他人的感受也沒有直觀的了解,所以我們會傾向于設身處地地想象別人的感受。
法治的追求與公眾對法治的訴求存在交集,也存在差異。交集是對正義的追求,差異決定了二者的矛盾。法治實踐嚴格遵循法理的規定,即審判、量刑等過程都客觀、嚴謹地按照法律條文所表達的去執行,從而使人們產生了法律教條化等質疑。而公眾有著樸素正義觀念,往往從感性角度考量一些不合法的行為,認為很多時候不需要死守法律的條條框框,而可以憑一顆善良正義的心進行判斷。其實,法治的真正實現和公眾對法治的期待并不完全沖突。要想達到這兩者的統一,就要做到法則正義和樸素正義的統一,讓法治合情合理。
公平正義是普遍的,在實踐過程中不可以為了一部分人的正義而犧牲另一部分人的正義。在“辱母案”中,輿論一致指責法律審判的不公正,乃是出于對于歡的同情,因為于歡及其母親被催債人限制人身自由且對方人多勢眾。但是他們忽視了即使于歡是無意的,他也傷害了幾個人的生命并且導致一個人死亡的事實。社會之所以會出現質疑審判結果的聲音,就在于對于歡行為的法律審判被公眾不自覺地完全當作倫理、道德、人性問題看待,所以他們作出的判斷是缺乏理性的,忽視了客觀存在的法律正義。
在“辱母案”中,我們可以發現媒介對案件情節的傳播或多或少地影響著這一案件的審判過程。這一案件之所以能引起廣泛關注,最開始就是由于網絡媒介的傳播。從積極方面來說,有效的傳播使這一案件的審判更具公開性,確保司法程序接受人們的監督,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公平正義的實現。從消極方面來說,某些傳播媒介所傳播的不實、虛假消息對這一案件的輿論發展方向及社會產生了不良影響。因此,社會應該對媒介所應遵循的道德尺度給予明確、嚴格規定。首先,媒介傳播的內容必須是真實的。一方面,傳播媒介有保證傳播內容真實的責任;另一方面,媒介的可靠傳播一旦促成了真實、善良的道德環境,自然會對整個社會帶來良好的道德影響。其次,媒介的傳播內容必須是健康的。這一健康的倫理意義是指要有益于人的身心發展和精神完善,要有益于錘煉人們向上的精神品格。最后,媒介的傳播內容必須是科學的,主要包括堅持真理、主持正義、破除迷信、布局權威等等。
法律是以國家意志的方式指導人們行為的準則,法是正義的重要評價尺度。從前文列舉的法治準則來看,立法精神、立法原意中都體現著法律對正義的追求。所以,法律在維護社會秩序的過程中是必不可少的,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人們常常發現法律存在局限性。在司法實踐過程中,某些案件的爭議點也表明法律是不完備的。“辱母案”反映出來的法理正義與樸素正義的沖突給了我們以下啟示:在執法過程中,執法人員既要在尊重客觀事實的基礎上窮盡法理,按法律規定執法;也要講情理,做到情與理的辯證統一。所謂“理”,可以狹義地理解為法理;所謂“情”,既包含與執法有關的情節、情況,也包含當事人在特定場合的心情、感情等等,同時要適當考慮廣大人民群眾的訴求[1]。當然,這并不是承認或者認為輿論可以影響審判量刑的結果,只是要求執法人員在執法過程中根據具體情況,合法合理地靈活運用法律條文的相關規定。
聊城“辱母案”引起的關于法律與倫理關系的思考,反映出法理的應用是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總之,法律與倫理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在實踐過程中應當保持一種對立統一關系,這樣才能更有效地發揮各自的社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