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芬芬
(漳州城市職業學院 教師教育系,福建 漳州 363000)
生存還是死亡?我們是否有權利、有勇氣決定別人和我們自己的生命?這是那些面對困境的人可能會提出的問題。更有勇者匈牙利的裴多菲說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壯志豪言。厄內斯特·海明威(1899—1961),一位曾經激勵了無數人的偉大作家,在他面對疾病時竟然選擇了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對這個舉動的原因眾說紛紜。對海明威的家族而言,他不是第一個選擇輕生的,他的爺爺、爸爸和姐姐都以類似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墒?,海明威卻厭惡他父親的自殺行為,認為他是個懦夫,這點在他的作品《喪鐘為誰而鳴》中可以找到一些端倪。這部作品是以西班牙反法西斯戰爭為背景的帶有自傳體色彩的小說,主人公羅伯特的爸爸“用這支手槍自殺了”。羅伯特認為他的爸爸是個懦夫,然而他自己最終也是用來復槍結束自己的生命。
研究海明威的著名學者楊仁敬歸納了批評家的幾種說法:基因論、頑疾說和精神憂郁論。楊仁敬認為:“主要是他百病纏身,無法再自由地從事創作?!盵1]可是無論怎么說,他最終是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從激勵人的作品《喪鐘為誰而鳴》到厭惡父親的輕生,再到最后海明威選擇自己放棄了生命的權利,這中間如此大的落差和矛盾好像很難讓人理解。本文試從生態神學的角度探討海明威的作品《喪鐘為誰而鳴》中所表現出的這些生命意識的矛盾性。
生態神學是一個神學運動,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德國著名神學家莫爾特曼。他重點從生態上帝觀、宇宙論和人倫的角度探討生態問題。他認為,一方面人是上帝的形象,在創造史中人類具有既代表創造物共同體又代表上帝的雙重功能屬性;另一方面人是靈肉統一的具體形象,人是靈與肉統一的具體形象,創造物的具象性是世界的核心和上帝的目的。人的上帝形象是人與上帝關系的顯示。[2]這一點對于海明威來說并不陌生,所以他本能地尊重具有上帝形象的人,珍惜生命。
從《喪鐘為誰而鳴》的文本中,我們可以從多處讀到海明威珍惜生命、看重生命的價值的一面。然而,在文本中,我們同樣會發現每一個人物心中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面對戰爭、殺人及自殺等現實,他們的內心往往出現扭曲。身處戰爭年代,海明威被戰爭的殘暴剝奪了對生命的期待。本文由此得出一個結論:海明威作品《喪鐘為誰而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生態神學人論觀,但由于現實的扭曲,海明威對待生命的態度具有矛盾性。
在生態神學的人論中,上帝首先為自己創造了形象并進入與這一形象的特定關系,然后創造這一形象的人。人的本質就在于這一特殊的關系。自從人類扭曲了這一關系,世界就常常出現不和諧和混亂。生態神學理論告訴我們,罪進入這個世界,人類便偏離本來的狀態,甚至迷失。罪人是上帝榮耀的扭曲,也就是人與上帝特殊關系的扭曲。小說《喪鐘為誰而鳴》中的法西斯分子被罪惡的欲望所驅使,企圖控制西班牙。無論是反對他們還是跟從他們的無辜的人們,都成為戰爭的受害者。其中,最為尖銳的矛盾在于殺人或自殺的倫理問題。
海明威明白生命寶貴、尊重生命,也厭惡父親的自殺行為。但是,他無法回避他自己對殺人和自殺的觀點。作品中的主人公羅伯特給出了一個簡單而直截了當的回答:“把我的話聽明白了。如果我有一天要請哪位幫點兒小忙的話,到那時候我會請求他的?!盵3]24甚至在事關生死的一周之中,瑪麗亞也認為如果可能的話她的爸爸最好自己解決自己的生命,只可惜她的爸爸“當時弄不到槍”。她聽說羅伯特的爸爸自己結束自己生命時,為自己的父親無法做到這一點而感到惋惜。他們的談話中幾次提到卡希金的死給人帶來的焦慮。羅伯特對“聾子”說“他傷勢太重,無法行動,所以我向他射擊”??ㄏ=鸨徽J為是少有的神經質的人,“他老是說非得這么干不可,這恰是他擺脫不了的念頭”。為避免當俘虜,瑪麗亞一直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必要的時候你可以槍殺我,我也可以槍殺你或者自殺”。她一直隨身攜帶“一張刮胡子用的單面刀片”,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場。戰爭中被俘虜不僅意味著失敗,也意味著將面對任何可能的殘暴虐待。這部小說發表于1940年。到了1955年,為了規范俘虜的行為,艾森豪威爾將軍頒布了成文的《美國軍人行為準則》,其中沒有要求為避免被俘虜而主動自殺。自殺是否是最妥當的解決辦法,各人的回答也許會不同。這反映了人類有一個認識:人的生命并不是最重要的,為了某個更重要的目標或是理想,可以放棄生命。這個目標或理想因人而異,有的可能是金錢,有的可能是美貌,有的可能是名譽,有的可能是愛情,有的可能是偉大的理想。每個人所認為的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不一定一樣。莫爾特曼認為,對生命的熱愛必然意味著對苦難的接受,對死亡、痛苦的排斥也不能達到不朽。
談到敵方時,有時談話變得冷酷而真摯。“羅伯特對他微笑,他呢,一手指著哨兵,用另一手的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羅伯特·喬丹點點頭,沒有笑”。[3]39對安塞爾莫來說,他不想殺人。羅伯特毫不動搖地執行他的任務,“可是在必要的時候,我并不反對。尤其是為了我們的事業?!盵3]42在戰爭中,事實就是如此:“要打勝仗,我們就必須殺敵人”。羅伯特不得不承認,他有時想要主動殺害人。他被巴勃羅激動的時候,好幾次想要向他射擊。羅伯特曾想:“我真想把他殺掉,一了百了啊”。羅伯特想讓自己“像那些殺人成性的志愿兵一樣,承認自己喜歡殺人好了”。[3]292他聽完瑪麗亞的故事,心中充滿恨,并且“高興的是明天就要殺人了”。[3]356在行動前,羅伯特教安塞爾莫“別把他們當人看,就當他們是槍靶子”。[3]408戰爭使人類成為上帝榮耀的扭曲,處于與上帝特殊關系的扭曲之中。
生態神學家認為,上帝最后創造了人,并且唯有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和樣式被造的,所以生命是有尊嚴的,應當被尊重。人作為人的尊嚴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人與上帝的特殊關系縱然扭曲,可并未喪失。
海明威明白生命的價值,并且尊重生命。因此,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他對反戰做出了很大努力。在他的作品《喪鐘為誰而鳴》中,通過幾個主要人物的描寫表達出他反戰的情感。老人安塞爾莫,本不想傷害任何人??上萦趹馉幍睦Ь?,他目睹了人類一次又一次面對死亡,又在無可奈何的戰爭中要殺害生命。因此,他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想生活在和平的年代,“要是我還能繼續活著,我要好好兒活著,任何人都不傷害,這樣就能被人寬恕?!盵3]44羅伯特勇敢地為共和國獻身。跟其他戰士一樣,羅伯特也有他的家庭和他所愛的人。對一個在戰場上的戰士來說,有很多人在家中等待他回家。當羅伯特愛上瑪麗亞之后,他也想活著回去,求生是人類的本能?,旣悂喌膼鄄]有動搖他的決心,但是“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影響他的決心,然而他巴不得活在人間。他寧愿放棄英雄或烈士的結局?!盵3]170即使是在戰爭中,人類也有保護自己的生命愿望。
在作品《喪鐘為誰而鳴》中,人們不僅意識到自己生命寶貴,甚至敵人的死亡也震撼他們的心靈。在比拉的鎮上發生的暴亂中,她為她參與到對別人的迫害而有罪疚感。她想和別人“一起承擔良心的譴責”,就像占領這個鎮之后與大家分享戰利品一樣。安塞爾莫覺得殺一個像他自己一樣的人一點也不好。他清楚地表態:“殺人就是罪過。我覺得害人一命可不是兒戲。必要的時候我才殺人,不過我和巴勃羅那號人不一樣”。[3]44安塞爾莫喜歡打獵,而且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他提出了一個關于殺人與殺一頭熊的區別的道德話題?!耙牢铱?,殺人是罪過。哪怕是殺那些我們必須要殺的法西斯。依我看,熊和人大不一樣……”[3]44他認為殺人是有罪的,“可是開槍殺人使我覺得好像是在兄弟們長大成人后打自己的兄弟”,這與吉普賽人和摩爾人不同,他們認為殺死一個外族人不是犯罪。他說他要打死哨兵時,其實感到進退兩難?!翱紤]到我們的任務,當然得殺,而且心安理得。不過心里是不高興的”。[3]45在一場戰爭中,在不同陣營的人們成為敵人。如果沒有什么沖突和任務的話,這些人可以把對方當作人類友好相待。戰爭將他們推向敵我雙方。安塞爾莫深諳他與哨兵之間的最重要的不同:“我們之間只隔著一道命令”。就像比拉心中浮現的罪疚感,安塞爾莫也希望“等戰爭結束了,總得有些對殺人的行為好好苦行贖罪的辦法”。[3]203如果沒有贖罪,安塞爾莫的心中無法平息。沒有什么事像殺戮這樣讓他感到羞恥。“在每個人的心中都駐守著一個心靈家園,當這個家園荒蕪,雜草叢生的時候,就需要人們去污除雜重新擁有一個鳥語花香、景色和諧,沐浴在陽光之中的家園。”[4]這部作品中有兩處提到了羅伯特的殺害行為。一個是他的朋友和同志卡希金,另一個是很可能已經發現他們營地的一名騎兵。讀完了那名騎兵隨身攜帶的信件后,羅伯特心想“在戰爭中,你殺的任何一個人總不是你想殺的人”。[3]306在他心中很自然地出現這樣的想法:“你以為自己有殺人的權力嗎?沒有??晌也坏貌粴?。你殺掉的人中間真正的法西斯分子有幾個?很少??墒撬麄兌际菙橙?,大家以武力相抗。”[3]307同樣,敵方的貝侖多中尉在和“聾子”戰斗之后也有空虛感,心想“砍頭是殘酷的。但是有個必要的手續是必須要驗明證身?!盵3]328
生態神學人論讓我們看到,人是靈與肉的統一的具體形象。人并非是行尸走肉,心靈之中會產生良心的不安、罪疚感和空虛感。[5]這也反映出海明威對生命的珍視,生命在他的作品中是有價值的。
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海明威被戰爭所造成的混亂深深影響。《海明威短篇小說集》中的那些短篇小說反映了海明威的悲觀情緒和虛無。因此,他被認為是現實主義作家。海明威生活在一個充滿矛盾和悖論的時代,他希望在這樣的時代保持頭腦的清醒,找到生活的秩序。[6]很可惜的是,他沒有摸索到和諧的平衡。個人信念縱然堅定,殘酷的戰爭剝奪了他理想中的盼望,使他成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在疾病纏身的情況之下,他陷入絕望,放棄了生存的權利。
與之相比,莫爾特曼,這個二戰中的戰俘,卻能夠奇跡般地從戰爭的痛苦中存活下來。這兩位偉大的人物之間的不同是在莫爾特曼的心中有高于生活的盼望。把他們放在一起對比發現,海明威更傾向于寫生活本身。而莫爾特曼在盼望的支撐下建立了希望神學。盼望的動力來源于在安息中等待將來的榮耀。莫爾特曼認為,有身體和靈魂的人只能在安息中享受真實的平靜?!霸谒抢锝】当灰曌饕环N能力。生活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方式,或者說如何選擇生活。生態生存的追求其實就是對符合上帝創造信仰的生活方式的選擇?!盵7]
總而言之,面對充滿死亡的戰爭和無序,海明威失去了盼望,被他身處的環境引入迷惘。關于羅伯特和安塞爾莫對殺戮的矛盾心理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海明威矛盾的生命觀。海明威珍視生命,最終卻失去對生命的期待,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選擇提醒我們“他們生活的歷史受到他們對生命的期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