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
一
動車風馳電掣。窗外,空曠寂寥的原野、翠綠茂盛的樹木一直往后退。當然,坐在車里的她感覺不到動車行駛的速度,而是依靠窗外景致的變換來感知。其實,她很緊張,她希望動車慢一點,好讓她再梳理一下思緒,平復一下心情,她甚至有點后悔踏上了這趟動車。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身材高挑消瘦,皮膚白皙,綰著高高的發髻,把標準的鵝蛋臉襯得更為端莊典雅,做工考究的紫羅蘭色旗袍式連衣裙,很好地把她的職業特質和自身氣質襯托出來。
連綿不斷的春雨,浸淫了外面的一切,使這份料峭的春寒更加強烈而濃郁。車內,溫暖和煦,但她還是不斷地神經質地顫抖,因為寒意,因為激動。
萌發這趟出行的念頭,是因為一個月前的某個因緣,蠢蠢欲動了三十天,她終于說服自己出行,理由很簡單:不能讓生命留有遺憾。一個月前,她接到復檢通知,自己的胃癌已經到了晚期。接到這份通知,她最初的感覺就是天塌下來般的驚慌失措,接下來就是強烈的愿望:見他一面。然而,從這個愿望的雛形到成行,又是一個月。她勸慰自己:既然這愿望如此強烈,那么見一面吧,不能讓自己帶著遺憾離開。但她躊躇不前,不敢貿然行動。每天,她會慫恿自己:見一面吧,就見個面。如果要見面,就盡早吧,趁自己容貌還沒完全凋零,見一面吧,這是最后一個印象,千萬別把憔悴、頹敗甚至死亡的氣息呈現在他面前。雖然現在,讓他見到的已經不是人生最美的時刻,但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于是,心里悄悄儲蓄了力量,行動上也悄悄準備起來,她打算,落地后先找個酒店安頓下來,再打電話告訴他。當然,必須盡量說得婉轉,就說自己什么活動或什么原因剛好路經寶地。所有的細節,她都設計好了,就是必須不留痕跡、體面尊嚴地見上一面。然后,回歸生活,從容鎮定地等待死神。
她,四十九歲了,沒想到遇上九就碰上這個坎,而且還是死坎,她心底確實不服,對命運不服,所以覺得出格一次也是對這種不公平命運的一次反擊與抗議。當然,這出格就是見一面,這是她的定位、底線,也許對現代人,特別對年輕人來說,連進入出格的資格都不夠,但對于她而言,這確實是跨越她孤傲、嚴謹的性格的底線了。
為了平息內心的緊張與糾結,她一直專注地凝視外面,希望這蔥翠欲滴的景色安撫她內心的不安。她有點煩躁,過去坐動車,車廂內總是很安靜,大伙很文明,或打盹或看手機或玩電腦,聊天也是壓著嗓音盡量地輕聲細語,但這一趟,車廂內是一大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可能是結伴旅游或其他,顯得有點激動亢奮,把封閉的車廂空氣攪得更為混濁,她甚至覺得有微妙的若隱若現的荷爾蒙氣息。
她是醫生,對這些人體氣味特別敏感。她是一個有著潔癖的拘謹的獨身女子,所以更反感這些氣息。她強迫自己關注于窗外的景色,努力讓心沉靜下來,但窗外是平淡無趣的景致,再怎樣用藝術的眼光去欣賞還是平淡無趣。她偶爾還會感到燥熱,耳根不由自主地熱起來,繼而臉也熱起來。
二
她有過兩段婚史,共持續了近十年,第一次跌倒在七年之癢上,第二次過不了三載之坎。
第一任丈夫是同事介紹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同事家里。同事是個開朗外向、熱情好客、交友廣泛的人,順水人情似的從朋友中挑一個給她。那時她剛從醫學院畢業,嫩得像春天里剛拔出芽的蔥苗,自然沒有分辨能力、抵抗能力,很快便被拿下。
婚后,她才發現什么是盲目與沖動,也嘗到盲目與沖動的后果與代價。與丈夫的矛盾在婚后快速地全部地呈現與暴露出來,歸根結底就是來自不同家庭所產生的性格、興趣、修養、理念、習俗乃至生活細節的不協調。
她的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護士,從她睜開眼睛,她看到的就是白色主宰的世界,于是純潔、純凈、單純等等成為她的主色調。上小學之前,她的活動范圍就是醫院宿舍小區,伙伴就是醫院叔叔阿姨的小孩。上學后,她還是說話輕聲細語,而且一開口就臉紅,不敢跟同學一起玩耍,沉默、文靜、敏感、孤僻。以至于從小學到大學,她一直是神秘而特立獨行的人。這性格造成她嚴謹、高傲、敏銳、潔癖等鮮明特征,也是她一直與人格格不入、讓人覺得難以接近、視為不合群的原因。
第一任丈夫當時吸引她的,就是他渾身上下顯露出來的與她截然不同的特征,她深為自己的性格所累,所以希望找個率直、大膽、隨意甚至粗糙、野性的人,作為性格上的互補,也改造自己,帶自己走出幽郁、陰暗,走向陽光、健康。她以為他具備了這些特征,在父母強烈反對甚至以死相要挾的情況下,她還是執意下嫁,赴湯蹈火似的跳進婚姻。父母差點被她氣死,不僅不參加她的婚禮,不給她嫁妝,還斷絕了與她的往來。父親看這個女婿是從頭到腳都不順眼,說:這個人三十六塊骨頭,沒有一塊“相吃穿”。母親也極端輕視他,說:此人渾身的泥土味還沒洗凈,只是個穿著皮鞋的鄉下人。她的孤注一擲成了飛蛾撲火,她本想鳳凰涅槃、重獲新生,奈何在婚姻里,很快就被擊得支離破碎。具備那些性格特征的丈夫,沒有改造她,反而把她磕得遍體鱗傷。他歸納起來最大特征就是:草根。她沒有想到,這個上過大學的男人怎么可以草根得如此徹底、如此純粹!本來視為優點的,婚后都變成無法忍受的缺點。
離婚后,她的另一位走得比較近的同事才敢說出中肯、公正的評價:他,簡直就是一個村干部。她聽后如醍醐灌頂。
他們為生活習慣、細節吵,為世俗人情世事吵,為大家庭的雞毛蒜皮吵,為教育女兒的方法與觀念吵,吵到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心平氣和地跑去協議離婚。
離婚后,女兒歸她。這是這場婚姻留給她的最大收獲,也是最大后遺癥。為了干凈利索徹底,了無牽絆,她不要丈夫給女兒的贍養費,不要財產,帶著女兒凈身出戶,住進醫院簡陋的宿舍。經過七年的積累,他們已經從結婚時的負債到有房有積蓄,他也從一名普通的電力公司的外線工升為一站之長。
人們對這場失敗婚姻的態度,多數傾向于同情他,認為她孤僻、潔癖到不可理喻。這種有利的輿論導向幫助了他,第二年,他成功再婚,對象是個長相有點糙、出身貧寒的大齡女青年,小學數學教師。又一年,他再次當上爸爸,是個男孩,極大滿足了他延續香火、傳宗接代的理想與愿望。他的故事朝著與她完全脫軌的方向發展,再也無法交叉。
有時,心平氣和地反思這樁婚姻,她也覺得就公允而言,他確實不是壞人,只是兩人太不協調。比如他無限熱衷于孝敬、做忌等傳統習俗,她認為他封建迷信;他喜歡參與農村的宗族活動,她認為他庸俗無聊;比如他重男輕女,對女兒不夠重視,她認為他冷血無情。導致離婚的另外兩大因素,一方面是他那個錯綜復雜、人丁興旺、落后愚昧、貧窮封建的農村大家庭,她無法融入,對方又要求她履行各種職責;另一方面是他對她父母因反對而積怨、進而產生的漠不關心,甚至對她關心照顧父母也表現出干涉、不滿……總之,無數恩怨堆積起來,這段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的感情便分崩離析了。
冷靜分析之后,她得出一個客觀的結論:他是典型的閩南男子,是蕓蕓眾生中不好不壞的一員。他身上她認為劣根性的東西,只是不適合自己,并不是錯誤。她想:存在就是合理。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為何都要跟她一樣?豈不太單調乏味?這樣一想,她就理解他、原諒他了。
離婚后,父母樂開了花,以最大的熱情與寬容張開雙臂接納她,簡直認為她是逃離苦海、逃出虎口,是結束災難,是迷途知返,是英明、勇敢、正確。
這樣,五歲的女兒怯生生地第一次走進外公外婆之家,得到兩位老人慷慨的饋贈,很快成為老人的開心果。所謂隔代親,兩位老人不僅接管了照顧她的任務,還把她寵上了天。
三
午后,車廂內安靜了許多,有種讓人昏昏欲睡的疲憊與倦怠的慵懶氣息。她伸長脖子四下里看了看,那些激情四溢的大學生模樣的乘客大多安靜了下來,停止了躁動,搖頭晃腦地進入休憩狀態,沒有睡覺的也兀自玩著手機。她心里舒坦了許多,覺得這才是車廂內應有的文明與公德。
窗外的景色也明朗豁亮起來,飽受春雨浸泡的樹木顯得翠綠發亮,山巒也顯得柔媚嬌羞。這美麗起來的風景讓她的心情舒緩了許多,特別是一塊巨大的路標使她眼前一亮:寒煙湖風景區。她一下子愛上這個名字,不敢相信有這么凄美、婉約的湖名。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這趟行蹤,因為她是絕對自由的。女兒在澳大利亞讀書。她沒有告訴女兒自己的病情,這是她感到棘手、痛苦的事,她不懂得如何婉轉地把這事輕描淡寫地表述出來,所以她選擇緩一緩,等待最后時機。
想到女兒,她便無比沉重。當年為了工作,把女兒推給父母,導致女兒跟她客氣、生疏大于親密。這還不是最讓她頭疼的,讓她束手無策的是,女兒任性、自私又物質。她知道這是他們這一代獨生子女共有的特征,但她接受不了,可悲的是,她又改變不了女兒。不是她縱容她,不管教她,而是醒悟時為時晚矣。同樣,女兒對她因忙于工作導致親情缺位也是頗為埋怨,雖然她沒有說出口,但她對外公外婆的過分依戀就是這種情緒的一種直接表現。
父母已經在前些年相繼去世,她少了一份為難、糾結與悲傷,畢竟,不必考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兩個哥哥都已成家立業,大哥在北京、二哥在深圳,兩個人的讀書、工作、結婚、生子,一系列動作都在外面完成,大有扎根下去的意思。父母在世時,他們兩個小家庭均是春節回來過年,父母過世后,改為清明節回來掃墓。這手足之情逐漸演變成既親又疏的關系,所以她打算最后時刻再通知他們。
隨著女兒的外出求學,父母的不幸離世,她與生俱來的孤獨感更加強烈了,她更深切地體味到少年夫妻老來伴這句話的含義。好在,她有病人,病人需要她,他們占用了她太多的時間、精力,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她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機,看到他的微信,點擊進去一看,是他帶著妻兒游山玩水的照片。她把照片拉開放大,湊近一看,感到照片上的他很陌生,與記憶中的印象完全不同,只剩下神態。他發跡也發福了,身子足足大了一圈,衣著整潔得體,是不張揚的認真與講究,因為她一看就知道他的T恤是外國名牌。平心而論,人到中年的他,雖然變化很大,但以一名醫生的職業病以及挑剔的眼光來觀察,他一定注意養生,也很注重生活品質、體態修養。應該說,到這年齡,能堅持他這樣的體態與氣韻,說明他對自己一定很嚴格。總體來說,他是一個儒雅、有涵養、成功的男人。
她點開拉大他的妻子,令人遺憾,客觀地說,他的妻子根本配不上他。除了長相太一般、太平凡之外,就是完全沒有風韻、氣質,矮矮胖胖的體態,長著一口齙牙,有點觸目驚心,更可惡的是完全不會打扮,衣服款式嚴重過時,非常潦草樸素,簡直像家庭婦女。她認真地深入地觀察,很快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個女人一定很愛自己的丈夫,對他百般溫順、體貼呵護,丈夫才能有這樣溫潤、保養的狀態。她一定非常賢惠、善良,包攬了所有家務,自己才會顯得如此粗糙、隨意。不然作為官太太的她,絕對不是這樣簡樸、平庸的模樣。
她最后拉大站在中間的那個少年,是個可愛的小鮮肉,帥氣、陽光。她覺得他老婆最大的功勞與成就,可能就是給他生了如此優秀的兒子。且不說他乖不乖、會不會讀書,單是他往中間一站,就把父母比下去了。這男孩不僅集中父母的優點,顯然還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她癡癡地看著,不禁感慨萬千。她又點擊他的微信內容,發現還有幾次他帶著妻兒出游的照片。她心里一驚:他這么幸福,為何偶爾還要在短信、微信上,傳一兩句曖昧、纏綿的話?是真情流露還是生性風流抑或陰謀狡詐?想到陰謀,她不禁一顫:他能有什么陰謀?報復泄恨,故意折磨她,攪亂她的心境與生活,使她無法安于平靜,滿足于當下的生活?他是心胸這么狹隘、心機這么陰森、心術這么不正之人嗎?
她趕緊搖搖頭,給予堅決的否定,她不相信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是這樣的不堪,她不相信自己的初戀情人會如此齷齪。
初戀早已過去,生活必須繼續。他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情有義的男人。她不容別人,也不容自己破壞初戀男人的形象。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努力把這些思緒趕出腦袋。
四
離婚之后,父母開始嘮叨,說她帶著一個女孩不容易,才三十幾歲,這輩子何時才能熬到頭?再說對方那么沒良心,速戰速決又結婚了,她不找,豈不是讓人笑話,認為她沒人要了,坐實了婚姻期間的不和都是她的過錯?
她終于招架不住了,首肯再次試一試。母親一看她態度放松,立馬托人幫忙介紹。就這樣,在母親的極力贊成、父親的頷首贊許下,她帶著女兒走進第二次婚姻。她不知父母看他順眼之處是什么,也許是他長得比較周正、開口不會罵粗話、坐著不會搖晃腿腳、吃飯不會吧唧嘴?
第二任丈夫也是離異人士,兒子判給妻子,連同房產、存款等等,他赤條條一人出戶。
有一次閑聊,他說出這樣慷慨大方的理由:反正最后都是留給兒子,無所謂。
他凈身走進她用公積金按揭的套房里。他是政府公務員,在一個清水衙門當個副職,陽光工資后,哪個部門都一樣,所以他安之若素。共同生活后,她才得知判給他前妻的房子,仍是他在按揭,判決書上要求他三分之一的工資要撫養兒子。所以,婚后他每個月交一千元生活費,就當甩手掌柜。她拿著一千元,要管吃管喝、管穿管住,負責他家的俗事應酬,給他母親生活費,每趟回家還得給七大姑八大姨塞錢,請小字輩吃肯德
基……
倒貼的日子讓她捉襟見肘,但她忍氣吞聲,一再告誡自己:第二次婚姻就馬虎、湊合、將就吧,太過較真,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
剛剛共同生活的那幾個月,他有走進別人家的不適、拘謹,兩人之間也存在很大的空白地帶,所以他禮貌客氣,家務活幫忙做,力所能及的事自己處理。幾個月后,又一個閩南大男人原形畢露了,好吃懶做、邋遢粗糙等等都肆無忌憚地表現出來。所有這些,她都能忍,也必須忍,不得不忍。
但是,但是……
無法調和的矛盾還是出現了:他的前妻、兒子纏著他不放。馬桶堵了、水龍頭壞了、沙發破了、水管塞了……林林總總、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應叫他。他放下這邊的一切沖了過去。兒子出游、開家長會、過生日等等親子活動,也一應叫上他,他也拋下一切,隨叫隨到。而對她女兒,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反對阻撓。比如買衣服,他就說:小孩長得快,輕易就穿不下,多了浪費,長大了再慢慢打扮;買一點好水果,他又說:小孩別太寵,用不著吃那么好的水果,嘴巴會寵刁的;又比如學校組織春游,他則開罵學校:家長要工作、賺錢,哪有閑工夫陪孩子玩?
于是,吵架、拌嘴、冷戰紛紛來了,夫妻吵架就是這樣,一旦開了先河,以后吵架就沒有障礙與顧忌,動輒就酣暢淋漓地進入狀態。
她無比清晰地記住一件事。那是一個星期天,他的前妻兒子不再找借口讓他過去,她也剛好休假在家。那一整天,他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到了晚上,她對坐在電視機前的他說:這一整天你看電視、手機……話說到這一半,他呼地站起來,怒視著她,很兇地問:我影響你什么了?
你能否停下來跟我說一句話?
他仍然很不耐煩:什么話?
她顯然被嚇了一跳,頭腦一片空白,很久也想不起她想說什么,她又能說什么!她轉身默默離開,心里明白:他對這個新組成的家庭沒有投入感情,也沒有誠意經營,歸根結底就是他的心不在她身上。
這場婚姻很快就走不下去了,兩個成年人很理智、平靜地攤牌,也很快處理了這件人生大事。離婚后的第二個月,他就與前妻復婚。
在兩人相處的日子里,他留下的話不多,她唯一記住這句話:你太孤傲冷僻,不接地氣,外人很難走進你的內心。她想:這外人首先應該就是他。
在她心里,這短暫的婚姻連露水夫妻都談不上,露水夫妻至少還有真情或激情。有時,她甚至懷疑:也許,在他們短暫的婚姻期間,他還一直跟他的前妻在一起。一想起這段經歷,她就惡心反胃,渾身起雞毛疙瘩。
用“一地雞毛”來形容這段婚姻,雖有點落入俗套,顯得詞匯貧乏,但又非常貼切。
女兒自始至終,對她這場短命的婚姻是旗幟鮮明地不屑、反感的,對她來說,這是對她父親的第二次背叛。
五
動車還在呼嘯前行。
她逐漸也睡眼惺忪起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第一任丈夫離婚后,每次喝醉酒就會打電話給她,問女兒的情況,比婚姻存在期更上心的樣子,有時是無主題的絮絮叨叨、胡攪蠻纏,那時,她特厭煩、反感,其實她知道,離婚不久丈夫就反悔了,但那時,她以為好不容易才跳出苦海,哪有回頭之理?所以一般沒有給他好聲氣,也沒耐心聽他講醉話,總狠狠地掐斷他的電話。
他再婚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深夜里接到他的電話。電話里,他告訴她自己要結婚的事,說著說著就哭了,她非常的鄙夷不屑,覺得又要洞房花燭夜了,還要顯擺賣乖,一副水深火熱的樣子,所以她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奮力把他往外推。那時,她確實害怕他悔婚再來纏她,她就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再婚后,他來電話的次數少了,不再騷擾她,她如愿以償地獲得清靜,但清靜也伴隨著深深的失落與空虛。
她不斷地從各個渠道聽說他的婚姻狀況:老姑娘的脾氣很不好,動輒大發脾氣,訓斥他如同訓斥自己不懂事的小學生,他被管得團團轉,成為典型的妻管嚴;他忙里忙外忙家務,焦頭爛額地伺候老婆孩子,有時還得幫老婆改學生作業;他妻子與他家里人關系搞得非常僵,還不許他與家里人過多往來、過密聯系、拿錢回家……總之,生活翻了個底朝天,報應似的一一兌現。
她聽后,很不是滋味,雖然分開了,但她還是希望各自安好。
他再婚后的第二年,有一天他們在超市里不期而遇。他抱著兒子,妻子推著購物車。就要擦肩而過時,她才恍然想起那人就是他。她不禁驚呆了,沒想到會出現這么生活化的情景。過去,她把他太上皇般供著,卻供出他一大堆的毛病與不滿,如今,他居然心甘情愿過著這么世俗的接地氣的生活。回過神來,她匆匆丟下籃子,逃也似的離開了超市。
過后,她終于認命:所謂夫妻,不是冤家不聚頭啊。有的還債,有的索取,命中均有定數。兩清了,緣也就盡了。
六
午后車廂里混沌的氣氛讓她很不舒服,她迷糊的思緒一直往記憶的深處滑去,但饑餓折磨著她,胃疼也折磨著她,讓她不時清醒過來。
這次她前去會晤的人,是她大學的同學。
他們之間的朦朧情愫準確產生于大二還是大三,她說不清楚,因為這種情愫若有若無、含蓄朦朧,只是懵懵懂懂的一種甜蜜與向往、牽掛與思念。以他們的風格,說得平白一點,就是上課前后以最隱晦、最敏銳的感覺去關注一下對方是否存在。
兩人一直沒有主動聯系對方,哪怕用最坦蕩、正常的同學關系進行接觸。他們極力地回避對方。
大四時,兩人到不同醫院實習,一實習就是大半年,她這才知道什么是煎熬,什么是想念。半年后,同學從四面八方回到學校,他們再次見面,那一剎那,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眼淚控制不住地沖出眼眶。她不得不低下頭,匆匆離開教室。她這才明確自己戀愛了。
幾天后,她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她激動得心噗噗直跳,臉紅耳赤。那封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印在腦海中。思前想后、躊躇再三,她還是回了信。于是兩人之間開始鴻雁往來,也僅限于鴻雁飛渡,其實這期間他們一直坐在同一間教室里。
暑假期間,他的信從鄰省某市飛到了濱海市,飛到了她手中。但,第二封就被她精明的母親截住了。
那天,她正躲在自己房間里,重讀他的第一封來信,母親滿臉盛怒地沖進她房間,把信往她面前一伸:這是誰的來信?是不是追求你的信?在如此強大、專斷的母親面前,她知道撒謊沒用,而且遲早必須攤牌、正視現實、解決問題,便勇敢地坦率地點了點頭。
母親一下子被燒著了似的:不行,絕對不行!你不能再找外地人了。我們辛辛苦苦培養你們兄妹仨,你看,你那兩個哥哥翅膀一硬,就走了,走得遠遠的,我們生了這兩個兒子,等于為國家、為別人生了,大半輩子心血等于白費了,如今只剩下你,你必須陪在我們身邊,不然我們老了靠誰?
她流著淚:媽,這樣不公平,哥哥可以為愛情、為事業,留在北京、深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為何必須放棄愛情,回來陪你們?這不公平。
這句話徹底惹火了她母親,也讓她母親傷心欲絕,母女倆第一次鬧翻了。
當然,這事很快也引來了父親,父女同樣談崩,父親同樣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因為她說了一句絕情話:如果你認為我找外地人沒面子,我可以登報和你們脫離關系。
說出這句話,不僅她呆住了,父親也呆住了,他一下子萎蔫、沉默下去,靜默了許久,才弓著腰默默走開了。
老實說,父母生下兩個兒子后,本來是不打算生的。過了很多年,母親不小心又懷上了,他們特別想要一個女孩,考慮再三之后決定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沒想到居然如愿以償,所以父母特別疼愛她,把她當成掌上明珠,她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溺愛之中。兩個哥哥也寵著她,凡事讓著她。
如今,她把父母的愛作為武器,與他們進行斗爭,希望他們能一如既往、有求必應,但他們鐵了心似的毫不動搖,他們太需要這件小棉襖取暖了。她什么話都說盡了,父母也流下了不少傷感的不舍的動情的眼淚,最后擊倒她的就是父親沉默離開時寂寥的背影。
她妥協了,給他回信的語言一下子降到冰點,她羅列了一大堆不可能的理由,也請他不要再來信“騷擾、影響”。
他的信一封接一封鍥而不舍地到來,她按父母的旨意原封不動退還。
暑假結束,他們返回學校。安頓下來后,他約她到學校附近的護城河邊散步,她拒絕不了,去了。這時她已經把自己武裝好,態度已極端冷淡,無非重申信上回絕的理由,而且保持神圣不可侵犯的距離。這是他們唯一一次單獨見面,如果說約會,那就權當約會吧。她自始至終不敢看他,兩人連握手告別都沒有——那種輕微的、短暫的、中性純潔的肌膚接觸都沒有。
這段初戀就這樣夭折了。
除了天地、雙方、她的父母,再沒有其他人知道,這樣的干凈利索、草率倉促!
兩人又恢復到波瀾不驚的狀態,繼續學習、準備論文、進行答辯、迎接畢業考試……離校時,她選擇悄悄離去。
七
她睜開眼睛,動車還是勻速向前。窗外的景色除了山還是山,淡然寡味、寂寥無趣。她看了一會兒,覺得無比的倦怠與無聊。
她確實如父母所愿,留下來陪伴他們,給他們養老送終,父母也確實愛她,除了老家的房子傳給兒子,其他都指定給她,那是市區兩套房子,還有數額不菲的存款。但是,她得到的還有千瘡百孔的感情與失敗的婚姻。兩個哥哥發展得很好,為了表示感激和歉意,沒有和她爭奪遺產,兩個嫂子也一樣大度、大氣,沒有提出異議,她揣測這里面可能有對自己沒有盡到職責的愧疚與不安。她沒有深究這些,因為那時,除了失去至親的痛苦,更有身心俱疲。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接著照顧病痛之中的父母,再經歷兩次喪失親人,她感覺自己疲憊得不堪一擊,也越發麻木遲鈍、冷漠無情。
……
畢業后,她與他僅見過一面,那是畢業十年之后。他出差路經濱海市,逗留一宿。打電話告訴她時已酒足飯飽,她接到他的電話,思維一片混亂,但還是強迫自己快速鎮定冷靜下來,稍加打扮就趕過去,那時已經燈火闌珊,容不得她多加磨蹭。
見面時,有片刻的生疏、尷尬、局促,沒有握手,也不敢大膽、認真地注視對方。她故作淡定地說:既然你已經吃飯了,我們去喝咖啡吧。他不假思索便說:你決定。她帶著他離開他下榻的酒店,步行走到附近一家咖啡屋。路上,兩人并肩前行,路上的喧囂熱鬧剛好緩解還存在于兩人之間的那份陌生、尷尬與不自然。
咖啡屋高檔精致,很有情調。在燈光朦朧、氛圍曖昧的小包廂里,他們面對面地正襟危坐,談話內容不咸不淡,無非工作、生活、家庭、孩子、父母等等。仿佛都是他提問,她回答。中間不時的停頓、空白,像寫作過程中使用的問號、逗號、句號,沒有感嘆號。
歲月流逝,已模糊了太多記憶,她不記得當時分外緊張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好像都是微笑地輕描淡寫,一味地粉飾太平,甚至不惜言過其實或善意說謊。
短短的會晤,不斷被干擾,其間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她明白還有活動等著他,他不僅想見她,還計劃著見別人,并且已經告知對方自己的行程。從對方催促的語氣、手機泄漏出來的聲音,她猜想那一定是燈紅酒綠、鶯歌燕舞、紙醉金迷。
她知道留不住,也不能留,這個晚上僅一個小時屬于自己,于是起身離開,在微笑中揮手告別。
八
那次悄悄會面之后,他們存下對方的手機號碼,但絕不輕易使用,兩人心有靈犀似的保持沉默與距離。剛開始,是春節過年時發個短信,群發的,一種禮節、禮貌,誰先發,對方回一句吉祥語。春節期間線路忙,有時收到回復已是幾天之后,所以都沒有認真看,因為心底清楚明了,這是應景之語,沒有特殊含義,無非是告訴對方:我還好。元宵之后,她通常全選、刪除,一切又恢復到一片空白。
她與班上幾位同學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系,同地區幾位女同學幾年一次聚會,平時偶爾聯系,無非也是固定電話、手機上聊幾句,聊的內容跟天氣預報一樣,既不準確又可有可無,過后立馬杳無痕跡。當然,她從不談及他,同學一般也不談,偶爾的閑聊,哪有閑工夫談論別人?每個人都有一大堆煩惱,都傾吐不完呢。
時常進入對方視野的,是在有了微信之后。他們加為好友,一方發條微信,另一方點贊,看似禮貌,其實也是關注。后來,她覺得進入一種怪圈,既不自在,也不自由,發個微信,也要躊躇再三、深思熟慮,好像自己一言一行都在對方的視線之中。她多次想把他拉為黑名單或刪除退出,又覺得不妥,這手指輕輕一按,細若游絲的聯系就可能斷了。但不退出拉黑,發個微信也總要畏首畏尾的,盡量把自己隱匿好、保護好。其實就是嚴謹點,發點高大上的、不痛不癢的東西,不袒露感情、不輕易發表議論,微信成為雞肋。
她真正想拉黑他的,是由微信私聊引起的,雖然次數不多,一年可能也就兩三次,但她覺得這樣幾句話的往來也是徒增傷悲。她知道,已過不惑之年,又經歷那么多波折,自己應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奈何人都是作繭自縛的動物,又都有軟肋。
某一天,她特意進入他的微信,里面有全家福、出游圖,說明他多數時候發微信是屏蔽她的。虛擬的世界被擊碎了。原來他家庭幸福和睦,甚至可以說溫馨親密。
哪個才是真實的他?記憶中的他是個非常嚴謹、規矩、文明的人,年輕時她還覺得他過于拘謹嚴肅、四平八穩。是當年誤解了,還是他變了,或故意作嬉皮調侃、黑色幽默?她一直摸不清他的秉性,也確實無從摸清。這么多年過去了,哪一樣不都可以用滄海桑田來表述了?
她渴望揭開廬山真面目。
九
動車終于到站。
她久久無法站立起來,得病之后,她采取饑餓治療法,這次長途出行,更是耗盡她的體力、精力,她的臉色蒼白灰暗,完全沒有一點活氣。在乘務員的攙扶下,她慢慢走出動車。
站在空曠的站臺上,她長長地緩了一口氣,對親切溫和的乘務員說:不要緊,有點貧血,累的、餓的,沒事,謝謝你!她已經瘦成長長的一條,如今更是縮了一圈。她振作起來,努力擠出一縷微笑,告別滿眼關切、慈善的乘務員,挺直身軀,拉著拖桿箱,瀟灑地揮了揮手,走出動車站。
出租車把她送進全市最高檔、豪華的大酒店。她要了一間標準套房。
這天晚上,她蟄居在酒店房間里,上網,查找他。沒想到,進入地情網站,輸入他的名字,有關他的報道就有一大溜,好幾個頁面。她注視著電腦屏幕上的他,有參加會議的、慶典的、下鄉視察的、接待來賓的、外出活動的……她知道他早已脫掉白大褂,成為衛生局局長。
她的心怦怦直跳:報道中的他,她毫不費勁一眼就認出來,但又完全陌生。他有了步入中年之后的各種身體特征,前額有點稀疏、臉上有了皺紋、肚子突出……他已成為溫文儒雅、成熟穩重的中年男士。她查看了大量的圖片,沒有看到他的笑容。他的臉總是緊繃著,不僅嚴肅,還有霸氣、官氣,有的照片上,隨從一大堆,都堆滿小心翼翼、獻媚奉承的笑容,但被簇擁的他仍是一張臭哄哄的酷臉。凡是站著的,一律背著手,領導風范十足。有的還大開叉地張著腿,放肆地霸氣地站著。
看著、看著,她的心越虛越空越亂:這就是他嗎?這還是他嗎?一個局長多大呀,至于嗎?
胃一陣痙攣、絞痛,她不得不爬到床上,蜷成一團,冷汗一直往外滲。半個小時之后,她覺得舒服多了,又爬起來,上網搜索他個人的簡歷、資料,都很簡短,也很官方,看不出所以然來。她覺得還是照片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精神風貌、性格特征,便又重新瀏覽有關他的報道、圖片。她發現他很注重個人形象,比如,男士衣服款式無非就是T恤、襯衫、夾克、西裝,在鏡頭中,她沒有發現他穿重復的衣服,都穿得很整潔得體,唯一佩戴的裝飾品就是手表。她覺得他雖然欲望膨脹但還是非常嚴謹。她長時間地望著他背手、繃臉等標志性動作,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第二天,她進行一番喬裝打扮,搞得像個患者家屬,悄悄出現在市衛生局辦公大樓前。門衛攔住她,進行一番公式化的詢問,她不報姓名,只一再強調有急事找局長。門衛說局長不是隨便什么人想找就找得到的,一定要事先預約。她故意打聽他的辦公室在哪一間,門衛戒備心理更足了,直說不知道。她打著悲情牌又說盡好話,門衛還是強調不知道,謹慎而又不耐煩。她認真地看著搖著頭的老頭,認真地辨別真偽,在老人迷茫而警惕的眼神中悄然離開。
帶著從酒店拿出來的全市旅游攻略手冊,她把全市的傳統景點、老建筑、舊街區挑選出來,包了一輛計程車,慢慢繞了一圈。
回酒店后,她一時歸心似箭,便上網預訂返程的動車票,但為數不多的幾個時段的返程車票都已售罄。她打電話咨詢,得到的答復是:動車今夜不返程。她還是不死心,趕到動車站,得到的仍然是復制式的標準答案。她向坐在候車室的旅客打聽有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以讓她在最短的時間內回到所在地,她不知自己為何那么急切、焦慮,好像一刻也等不及似的。所問之人都茫然地搖頭,是把她當成流浪漢、詐騙犯、神經病還是……她站著,滿懷悵惘,望著一波一波行人隨著動車風馳電掣而去,洶涌的人流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心里揪得生疼,又空蕩蕩地懸浮著,一時迷茫到極點。過了許久,她的腦里浮現出這幾句:何路向家園,歷歷殘山剩水。都把一春冷淡,到麥秋天氣。料應重發隔年花,莫問花前事。縱使東風依舊,怕紅顏不似。
她靜靜地看著一趟趟動車南來北往,直到暮色蒼茫,才慢慢走出動車站。
情不自禁地,她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女兒劈頭蓋臉:什么事?正忙著呢,我有空給你電話,拜拜。
不用,我沒事,只是想聽一聽你的聲音。
那好,我有空再打電話給你。
不用了,你忙吧。重要的事我會發個短信交代清楚。
她等著女兒先掛斷電話,再依依不舍地摁下手機。一行眼淚順著清瘦的臉頰滾了下來,再也止不住。
一個月后,有人在距離濱海市一百多公里的寒煙湖,打撈起一具尸體,尸體已經大面積腐爛。發現尸體的是一個垂釣者,被嚇得魂飛魄散。那是一個血染的黃昏。
寒煙湖雖是4A級景區,但交通不便,一直人跡罕見。這是一個四面環山、海拔五百多米的湖泊,景致優美,又百分之百原生態,但游客罕至,所以非常清冷。
經警方確認,死者就是她。至于死因,自殺。原因,不明。死者為何、如何跑到那里去自殺,更是謎。
責任編輯 ?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