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青州七級寺出土一件背屏式造像時代的考證

內容摘要：上世紀90年代青州七級寺遺址出土了一件一佛二菩薩背屏式造像，沒有明確紀年。關于其年代學界存有爭議，簡報作者將其時代定為北魏，有些學者則將其定為東魏。作者試圖通過排比青州地區背屏式造像，梳理、總結該地區背屏式造像形式的發展演變規律，進而推定該造像的年代。

關鍵詞：青州;背屏式造像;年代;特征

中圖分類號：K87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9）01-0044-10

青州七級寺出土的貼金彩繪一佛二菩薩背屏式三尊像（以下簡稱背屏式造像），高134厘米、寬94厘米，為石灰石質高浮雕（圖1）。主尊高肉髻，有碩大的頭光，覆雙領下垂式袈裟。左手殘，右手結與愿印，跣足立于圓形基座上。頭光外緣淺浮雕7身飛天。兩脅侍菩薩束發，身著天衣，下著裙，天衣于腹部一圓環內交叉成X狀掛于身前，手中持物，跣足立于從主尊下端線刻的兩條龍嘴里吐出的蓮臺上。造像于1994年12月出土于青州酒廠工地，現藏于青州市博物館，據考證其出土地應為七級寺遺址。報告中作者認為造像莖蓮內側，即主尊兩側下端各繪一獅。經過仔細辨認，圖像應為線刻龍，而非獅子。作者認為：該造像“采用平直刀法，刀工準確而簡潔，其形制、特征與山東諸城和鄒縣發現的北魏造像極為相似，應為北魏時期的遺物。”[1]也有學者認為此像時代為東魏{1}。

自1996年青州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佛教造像后，陸續有對青州的背屏式造像進行分期斷代的研究成果發表，但大多數是從佛像、菩薩像造型上分析，對背光圖案的分析寥寥無幾，而對造像形制的變化更少有人論及{2}。也正因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上述背屏式造像斷代不統一的現象。為了能確定這件背屏式造像的時代，本文力圖綜合造像蘊含的各種信息，主要從造像的形制、背屏圖案、佛像、菩薩像的造型四方面梳理、歸納青州北朝晚期背屏式造像的發展演變規律，以此為造像的斷代提供更多的參考。

一 北朝晚期背屏式造像特征

本文主要依據龍興寺遺址出土的背屏式造像，結合青州其他地區發現的紀年造像來梳理該地區北朝晚期背屏式造像的演變規律。

1. 造像形制

從已知的紀年材料看（表1），北魏永安（528—530）以前，造像形制主要有兩種樣式。第一種，以西王孔莊古廟發現的北魏正光六年（525）賈志淵造像[2]和朱良鎮良孟村發現的北魏孝昌三年（527）邑義等造像[3]為代表。背屏式造像整體為碑形。上部為圭形首，碑身為蓮瓣狀，下端為單層或雙層長方形基座。第二種，以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的北魏永安二年（529）韓小華造彌勒像[4]為代表。碑身亦為蓮瓣狀，上端變平，下端為單層長方形基座。至北魏永安年后，上端的圭首消失，如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的北魏永安三年（530）賈淑姿像[5]。東魏初，以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的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釋迦像[5]57為代表，造像形制發生了變化，背屏還是蓮瓣狀，但是背屏與基座分開，底端變成左右對稱的U字形。至此青州背屏式造像的形制最終形成，這種背屏形制流行于東魏至北齊時期。

2. 背屏圖案

青州造像的背屏圖案內容豐富，一般由手執日月的天人、寶塔、飛天、火焰紋、龍、蓮座等幾大部分組成。這些圖案的組合并非一成不變，個別圖案會隨著時代的變化或消失或出現。下面根據裝飾圖案出現在背屏的位置，從上至下進行分析：

（1）手執日月的天人

在目前發現的紀年造像中，天人形象僅出現在北魏孝昌三年（527）邑義等造像和北魏永安二年（529）韓小華造彌勒像上。二天人僅刻出頭部，分刻左、右手，手中分別執日、月。北魏孝昌三年（527）邑義等造像上的天人（圖2）頭戴尖頂帽，鬢及頦下有長髯，胡人特征明顯。這與1980年青州瀑水澗發現的東漢坐姿胡俑頗有幾分相似。北魏永安二年（529）韓小華造像上的右側{1}天人仍有胡人形象的遺影，而左側天人（圖3）已發生變化，帽的尖頂及絡腮胡須消失。天人圖案主要出現于圭首兩側，在北魏永安三年（530）后伴隨著圭首的消失而消失。

（2）寶塔

寶塔均出現在背屏式造像的頂端，為高浮雕。東魏天平三年（536年）邢長振造像是唯一一件有紀年并以正視法來表現佛塔正面的造像碑。雖然塔的上部殘缺，但是大體還可以看出塔的形制。自上而下為覆缽、塔身、塔基。而東魏時期塔的形象（圖4）較多為側面表現，以透視法來表現佛塔的兩個面，顯得非常有立體感。寶塔基本形制為平面方形，下有蓮花、蓮葉和卷草紋裝飾的塔基，塔身四面開龕，部分龕內雕刻出佛像，塔頂覆缽外圍有山花蕉葉或圓形飾物裝飾的覆缽頂，頂上有裝飾多重相輪的單根或三根塔剎。總之，寶塔紋樣的大量出現是在東魏時期，至遲在東魏初年已出現。北魏晚期佛塔的位置較多為龍的形象，北魏末期以后背屏尖部中間的龍逐漸被寶塔所取代。

（3）飛天

飛天均在背屏式造像的上端邊緣，呈左右對稱，一般為六身或八身。北魏晚期多為淺浮雕，北魏末期到東魏初出現高浮雕，至東魏天平三年（536）已出現透雕。

北魏永安三年（530）以前，飛天束發，著交領衣，如北魏孝昌三年（527）邑義造像飛天（圖5）。之后飛天的交領衣消失，上身袒露，頸部出現項紋，下身著裙，裹足，如青州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的北魏太昌元年（532）比丘尼惠照造像[5]54-55飛天（圖6）。北魏晚期飛天鮮有手執樂器的，多為手執供養物。至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像，頂端出現四身托塔飛天，兩身為倒懸姿勢，分別位于塔的兩側，兩身為俯臥姿勢，位于塔的底端。其余飛天多執樂器，左右對稱分布。此時飛天的束發消失，頭發為中分式，露出雙足。然而東魏初年的飛天樣式，基本流行于整個東魏及北齊時期。不同的是，頂端的托塔飛天多為兩身，呈側面托塔狀（圖7），飛天發式基本是中分式，兼有少量束發式。

（4）火焰紋

北魏晚期的火焰紋較多作為背屏上部的地紋出現，表現形式為雕刻及彩繪。至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釋迦像，火焰紋成為背屏式造像主體紋飾的組成部分。其分布區域主要是在飛天與主尊的頭光之間的圓弧狀區域以及主尊背光與脅侍菩薩之間，這種形式一直流行至北齊時期。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釋迦像上的火焰紋表現形式仍為雕刻加彩繪，此后逐漸被僅以彩繪單一表現形式而取代。

（5）蓮座、龍

蓮座是佛像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按照常理來說不應歸入背屏圖案。但是龍銜蓮是青州背屏造像最重要的特征。為了更好地梳理該圖案紋樣的演變，暫將主尊及兩脅侍菩薩的蓮座也一塊并入背屏圖案的范圍內討論。

主尊蓮座：北魏晚期為浮雕雙層覆蓮基座，北魏末期到東魏初，基座的覆蓮消失，表面變為光滑素面，下部雕出柱狀榫，這種簡單形式一直流行至北齊時期。

脅侍菩薩蓮座：比主尊蓮座變化豐富，北魏晚期形制基本同主尊一樣。青州東夏鎮段家莊發現的北魏永熙二年（533）造像[3]175-176，覆蓮由浮雕變為線刻。北魏末期到東魏初，最突出的變化為從主尊蓮座兩側探出龍頭（圖8）或大半個龍身，從龍嘴里吐出蓮莖變為脅侍菩薩的蓮臺。龍表現為側面倒立形式，這一時期的龍體型相對較小。蓮臺變為陰線刻雙層仰蓮或表面磨光不雕刻任何圖案。至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釋迦像，龍身軀全部顯露出來，體型較大。四腿及龍身表現得非常粗壯，尤其前爪奮力前抓、后爪用力蹬地的造型，顯得雄健而有氣魄。從龍嘴里吐出的脅侍菩薩蓮座變得復雜，即在蓮臺外裝飾數條蓮莖、碩大的蓮葉和蓮花。而這種龍吐蓮花、蓮臺的配置一直延續到北齊（圖9）。

3. 佛像的造型

主要從頭光、身光、佛衣及體態等方面來梳理佛像的演變規律。

佛像的頭光樣式基本未變，由內到外依次為雙層蓮瓣紋、四至七層同心圓紋、纏枝花紋。而北魏正光六年（525）賈志淵造像及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釋迦像的頭光略有不同，在蓮瓣及同心圓之間又多出一層線刻的放射狀幾何圖案。這種四層裝飾紋樣的頭光自東魏天平三年（536）之前出現在部分造像上，而之后就少見了。頭光的表現形式在東魏天平三年（536）之前基本為雕刻加彩繪，之后內側的雙層蓮瓣為浮雕，其余二層紋飾帶多為彩繪（圖10）。

在東魏初年之前，主尊的身光結構較多為三層，由內而外依次是雙層蓮瓣紋、多層同心橢圓紋、束蓮紋。表現形式為雕刻加彩繪。東魏初年之后至北齊時期，大多數主尊身光內側的雙層蓮瓣紋消失，表現形式較多為彩繪。

北魏永安年間之前，佛像外覆褒衣博帶式袈裟，內穿僧祇支，胸前束帶外露。肩部寬平，袈裟厚重，佛像完全看不到身體的輪廓，體態感不強。北魏永安二年（529）韓小華造彌勒像，主尊有了變化。面相清秀，肩部由平肩變為溜肩，胸前束帶內收，不再露于袈裟上。袈裟的厚重感明顯變弱，開始變得輕薄。而到東魏天平三年（536年）邢長振造像時，佛像的胸部還比較平坦，但是腹部逐漸凸顯，胳膊與身體之間的分離感也趨強。束帶內收或消失，雙領下垂式袈裟取代了褒衣博帶式袈裟，變得輕薄。這種佛像造型流行于整個東魏時期。在東魏初年之前，佛像較多波浪狀或磨光發髻，而東魏至北齊螺發較流行。佛像發展到北齊時期，面相豐滿圓潤，寬肩、鼓腹，四肢與身體的分離感更強，體態特征非常明顯地透出身體輪廓。雙領下垂式袈裟繼續流行，并開始出現通肩式或袒右式袈裟，袈裟已變得輕薄貼體（圖11）。

4. 菩薩的造型

對于菩薩的演變規律，主要從頭冠、服飾、體態等方面來考慮。菩薩像的頭光變化基本與佛像一致，在此不再贅述。

東魏天平三年（536）之前，菩薩少有頭冠，基本為束發。從紀年造像來看，至遲在東魏天平三年已出現頭冠，之后一直流行到北齊。

北魏永安年間之前，菩薩上身著對襟衣，下著裙，衣服厚重，幾乎看不到身體曲線，體態感不強。至北魏永安二年（529）韓小華造彌勒像，菩薩上身對襟衣消失，變為袒露，外敷披帛，下身著裙。胳膊與身體的分離感趨強，服飾變得輕薄。雖然身體的高度較之前沒有大的變化，但是衣服的輕薄及胳膊的分離讓整體看起來變得清秀高挑，體態感比之前有了明顯的變化。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釋迦像中，菩薩頭戴高冠，胸前項圈變得繁瑣，身前出現X型瓔珞。雖然在青州北魏正光六年（525）賈志淵造像中，脅侍菩薩已出現X型瓔珞，但這種瓔珞流行始于東魏初年，一直延續到北齊。東魏天平三年之后菩薩樣式基本無變化，唯一的不同就是菩薩多由上身袒露變為內穿僧祇支。

通過以上分析，根據背屏式造像不同部位的演變規律，可以將北朝晚期的背屏式造像細分為四個階段（表2）：第一階段為北魏永安年間之前、第二階段為北魏永安年間至東魏天平前后，即北魏末年至東魏初年，第三階段為東魏初年至東魏末年、第四階段為北齊。

二 七級寺出土背屏式造像的

特征分析及結論

1. 佛像特征：

（1）主尊的肉髻為小珍珠狀的螺發大量出現在東魏時期，流行至北齊時期。東魏天平三年（536）之前，以波浪紋或磨光肉髻居多。而最近的研究表明，這種珍珠狀螺發早在北魏末就已出現，而這件造像的珍珠狀螺發與青州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的L0139北魏末到東魏初佛立像的發式[6]非常相似（圖12）。

（2）主尊的肩部為溜肩，這種造型特征是在北魏永安年間之后出現。但胸部平坦，腹部開始微微隆起，與東魏天平三年（536）邢長振造像主尊體態特征相同。

（3）佛衣為雙領下垂式袈裟，為東魏時期流行的佛衣樣式。雖然這種佛衣在北魏永安三年（530）賈淑姿造像上已出現，但是這件造像的佛衣已經變得很輕薄，與青州龍興寺遺址窖藏出土的東魏天平三年（536）尼智明造像[4]27主尊非常相似。

（4）主尊頭光為三層紋飾帶，表現形式為雕刻加彩繪，這與北魏太昌元年（532）比丘尼惠照造像、北魏永熙二年（533）佛菩薩三尊像中的主尊頭光是一樣的，是北魏末常見的樣式。

2. 菩薩特征：

菩薩束發，上身袒露，著披帛，下身著裙的形象與北魏永安年間至東魏初的菩薩特征是一致的。菩薩胳膊已經與身體分離，衣服變得輕薄，身材較修長，已出現東魏初菩薩造像的特征。

3. 背屏紋樣：

北魏晚期飛天束發高聳，上身袒露，下著裙，裹足。火焰紋為背屏圖案的地紋也是北魏晚期的特征。頂部的倒懸飛天沒有一手撫佛像頭光的，倒懸的飛天在紀年造像中，至遲到東魏天平三年（536）才出現。

4. 背屏形制

背屏與基座分開，這種形制在北魏永安年間之后出現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背屏雖然為蓮瓣狀，但是底端不是左右對稱的U形，而是整體呈T字形。這與臨淄出土、現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北魏永熙三年（534）法義兄弟等二百人造像[7]的形制一樣（圖13），而這正是背屏式造像由北魏晚期向東魏初過渡時期的特征。而這與此時期出現倒龍形象較小所構成的圖像形制是相一致的。隨著東魏時期倒龍的形象逐漸變得高大威猛，蓮臺也較為復雜，為了更好地凸顯龍銜蓮花的特征，需要在造像上占有更大的空間。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背屏式造像底端從T字形向U型的轉變。

通過以上分析，推斷七級寺出土的背屏式造像的年代上限不會早于北魏永安年間之前，下限不會晚于東魏天平三年之后。這件造像應屬于背屏式造像的第二階段，其年代應為北魏末至東魏初年。

本文所用圖片除圖13外，均由王書德、付衛杰拍攝。

本文所用線圖由鄭巖、霰軍玲繪制。

參考文獻：

[1]莊明軍.山東青州發現北魏彩繪造像[J].文物，1996（5）：68.

[2]山東省博物館.北魏正光六年張寶珠等造像[J].文物，1961（12）：52.

[3]王華慶，主編.青州博物館[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174.

[4]青州市博物館，編.青州龍興寺佛教造像藝術[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1999：3.

[5]夏名采，王瑞霞.青州龍興寺出土背屏式佛教石造像分期初探[J].文物，2000（5）：53.

[6]李志榮，王瑞霞，周麟麟，付衛杰.一鑿一磨皆菩提——青州龍興寺L0139造像記錄中的新方法和新發現[J].敦煌研究，2015（4）：120.

[7]顏娟英.北朝佛教石刻拓片百品[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