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紅艷
摘要:《淮南子》的內圣之道通過養生來實現,養生的基礎在于養形,務必重視身體輕視外物,節制欲望;更進一步在于養氣,涵養精氣;最高層次就是養神。一方面,《淮南子》遵循著老莊的理路主張貴身輕物、清靜節儉、養神遺形的養生說;另一方面,其又創造性地提出“原心返性”“適情辭余”的主張,根源性地解答了養生問題。
關鍵詞:淮南子;養生;形;氣;神
中圖分類號: G634.3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9)01-0065-04
由西漢淮南王劉安主編的《淮南子》一書,綜羅百家,內容廣博,其主旨卻十分明確,簡而言之,就是提供一種能使君王內以治身、外以治國的學說。《淮南子》主張治身與治國是緊密關聯、不可分割的兩方面。治身主要通過養生來實現,在整部著作中除了《精神訓》一卷主要講論養生之外,其他篇章如《原道訓》《俶真訓》《本經訓》《齊俗訓》《泛論訓》《詮言訓》《人間訓》等也多有論及。它是一種虛靜無為的養生思想,主要由先秦道家虛靜的本體“道”推衍而來。
《淮南子》以“道論”為理論基礎,所以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養生思想,與儒家等其他學派有顯著差異。“道”的特點是順應自然、虛靜無為,因此養生也要順任自然、原心反性、以靜養性。對我國國民性格影響比較深遠的儒家思想,其理論根基是“道德”或者倫理,因此其人生修養的最高境界在于塑造君子人格。兩相比較,黃老道家主張人的生命價值體現于對自然的依從,對人性的尊重,而儒家則把人的生命價值看作是社會的、政治的、倫理的。《淮南子》調和與發展了道儒兩家的養生觀,由養生而修身治國,由內圣而外王。《淮南子》遵循著老莊清靜自然、少私寡欲的養生本旨,又借鑒《管子》四篇一脈的精氣說,發展出一套自成一體的養生理論體系。
一、養生的基礎——養形論
《淮南子》在《精神訓》等篇章中,從身體與外物的關系,生命與欲望的關系,生命與環境的關系等方面充分論述了養生須養形的基本觀點。養形雖是人生存的必要條件,是基礎,但不是目的。
養形須重身輕物、節制欲望。在道家奠基之作《老子》中就有關于身體與外物關系的深刻探討。《老子·第十三章》曰:“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對此,王弼解釋為“寵必有辱,榮必有患……大患,榮寵之屬也。生之厚必入死之地,故謂之大患也。”即榮寵與恥辱實質是一樣的,都會成為身之“大患”。安徽大學陸建華教授這樣解讀:“‘患之大小就是對‘身的傷害的大小,最大的‘患意味著對‘身的毀滅性傷害。”[1]既然榮耀與恥辱都可能會成為對身體造成傷害的“大患”,那么,如果能夠做到“無身”,也就不必擔憂“患”之存在了。對“無身”的理解,王弼解釋為“歸之自然也”。老子在本章的結論為:“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對于這個結論,高亨如此解釋:“貴者,意所尚也。愛者,情所屬也。以身為天下者,視其身如天下人也。若猶乃也。視其身如天下人,是無身矣,是無私矣;如此者,方可以天下寄托之。”[2]所以,要保證身體不遭受榮辱之患,就要超脫榮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消除名韁利鎖對身體和精神的束縛。要把自身看得比天下還要重,這樣才能藏身于天下,寄身于天下,以對待自身的態度對待天下,以對待天下的態度對待自身,這就是一種近于“道”的作為了。
《淮南子》引用并發揮了老莊關于養生與欲望之間關系的一些經典論述。《老子·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莊子·天地》:“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五位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淮南子·精神訓》:“是故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此四者,天下之所養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耗。”(1)從這段文字演變的軌跡,我們可以發現后人往往會借用并詮解前人的理論。對于感官享受以及財貨名利,老莊以及《淮南子》均持否定態度。但是老子與此同時也肯定了滿足基本需求的合理性,而莊子并沒有言明此點。到了《淮南子》其論述則表現的比較溫和而理性,教導王侯們不要過分追求生活的舒適,放縱嗜欲。正所謂“夫惟能無以生為者,則所以修得生也”。在《道應訓》中,還特別舉了戰國時期魯穆公之相公儀休拒絕他國使者獻魚的故事來佐證老子關于人應該節制嗜欲的觀點。
《管子》以及《呂氏春秋》中關于欲望的論述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淮南子》。《管子·內業》:“凡人之生也,必以其歡,憂則失紀,怒則失端,憂、悲、喜、怒,道乃無處。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內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告誡人們不要因喜怒憂患的情緒擾亂了人的平和中正的本性。提出用詩來節制人們的忿怒,用樂來消除人們的煩惱,用禮來節制人們的行為,保持行為恭敬,內心靜定,只要能夠如此去做,就可以使平正的本性恢復,并保持穩定,最終得以涵養心性。在這里《管子》所提出的“內靜外敬”的主張后來成為影響比較深遠的修養方法。
綜觀前人的智慧,對于從根本上解決養生與欲望這個問題,《淮南子》創造性地提出了“原心反性”的主張。進一步肯定了人的合理需求,指出這是尊重生命本性的行為,否定了儒家為塑造倫理型人格而扭曲甚至扼殺人的天性的論調。“不知原心返本,直雕琢其性,矯拂其情,以與世交”,這種行為抑制了人的自然本性,雕琢和矯飾有時只會適得其反、舍本逐末。為此不如正視人的本性欲求,合理引導,坦然處之,反而可以達到怡情養生的效果。
養形還須注重自然環境的變化。“冬吃蘿卜夏吃姜”講的就是季節養生的問題。養護人的身體必然要順應自然環境的變化,這一點在黃老道家生命修養論中也有比較深刻的論述。詹石窗教授認為:“《幼官》篇要求君王按照四時變化,改變自己所穿衣服的顏色、所食之味、所聽之聲、所治之氣、所用之數、所飲之井、所用之火。”[3]這正是一種要求人們必須順應四時變化的養生思想。《淮南子》把這種順應四時及環境變化的思想作了更充分的論述。在《淮南子·天文訓》中,作者構筑了一個嚴密的宇宙生成系統,由天地未分前的混沌狀態到天地陰陽的形成,最后形成萬物。天與人密不可分,人法天,天法道(自然)。所以《天文訓》最后有這樣的論述:“天地以設,分而為陰陽,陽生于陰,陰生于陽。陰陽相錯,四維乃通。或死或生,萬物乃成。跂行喙息,莫貴與人。孔竅肢體,皆通于天。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竅。天有四時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節。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節。故舉事而不順天者,逆其生者也。”(1)正因為人是天地陰陽所生,故人之肉體和精神都要遵循自然之變化,不僅如此,甚至于國家的制度也要隨著自然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在《時則訓》里,作者就用了相當的篇幅闡述了明堂之制的內容。也就是說天子在不同季節要在不同方位的宮殿上朝,服飾用不同顏色,施行相應的政令,治理手段也因季節不同分別使用不同的規矩權衡。
二、精氣養生說與養神論
“氣”在《淮南子》中既是一種創生性的存在物,又是構成人體的質料。形、氣、神被看作構成人的生命的三要素。其中氣正是溝通形與神的重要橋梁。氣被看作既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也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可以化為世間萬物,也可以化為人的精神。“古未有天地之時,惘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鴻蒙鴻洞,莫知其門。有兩神混生,驚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1)即“氣”是一種生成性的存在,不同品質的氣構成不同的生物物種。這種觀點顯然承襲了《管子》和《呂氏春秋》的精氣說。
《管子·內業》:“氣,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 氣化宇宙論由此演變為精氣養生論。在《呂氏春秋》中亦有關于精氣的論述。《呂氏春秋·達郁》:“凡人三百六十節,九竅五藏六府。肌膚欲其比也,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無由生矣。病之留,惡之生也,精氣郁也。故水郁則為污,樹郁則為蠹,草郁則為簣。”這段話說明人精氣郁滯就會生病,就像水郁積則變會污,樹若郁積則易生蟲,草郁積則易腐爛一樣。《淮南子》繼承了管子的精氣養生說,表明人既然是由氣之精者氣之上者所構成,那么保養人的形體就要保養人體之氣。
《原道訓》:“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營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丑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1)人們雖眼窩凹陷卻依然能看見,耳廓彎曲卻能聽見,形體堅實而各處關節卻可屈伸,人們也能辨別黑白美丑是非,正是因為身體充滿了氣,氣充滿后神使之。人體生理器官能否正常發揮作用完全取決于氣在身體內的流衍情況。
基于氣對人之生命的重要性,惜氣守氣、養氣固精就成了養生的必修課,氣溝通著形與神。
養神在黃老道家修身養性中處于主宰性的地位。其演化的理論脈絡從《老子》到《莊子》再到《管子》、《呂氏春秋》以至《淮南子》,體現了重形、輕形、重氣、重神、形神兼治的理論特點。
“神”在《淮南子》中是一個經常被提到的概念。“神”在作形容詞時,指的是微妙不測的意思,在作名詞時則指“神明”以及人的精神,前者是從“道”的層面來講的,后者是從人的層面來講。養神就是養人之精神,使其修養達到一個至高的境界。《泰族訓》:“治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治國,太上養化,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節皆寧,養性之本也;肥肌膚,充腸腹,供嗜欲,養生之未也。”(1)在這里分別提出了修身與治國的最高境界,無疑修身的最高境界就是養神,治國的最高境界則是不使用任何法律,即感化。
徐復觀先生認為,《淮南子》中的“神”就是人的心。“《淮南子》所說的神,即是人心。”[4]養神即養心,養心與養神相通。養神是非常必要的,因為人的精神氣力有限,不可過度耗費心神。即使廣闊猶如天地,也須有所節制。即《精神訓》所言:“天地之道,至紘以大,尚猶節其章光,愛其神明。”(1)
養神的工夫與方法與道相通:須靜戒躁。《原道訓》:“夫精神氣志者,靜而日充者以壯,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將養其神,和弱其氣,平夷其形,而與道俯仰。”(1)表明人們的精氣神需要靜養,面對任何事都應該波瀾不驚,心如止水。不能保持心神的寧靜,時常躁動不安,則易耗損心力,易于衰老。所以圣人應做到養護精神,和順心氣,遵守道的法則。
無論養神還是養心需要精誠才可以達到。《泰族訓》:“故圣人養心,莫善于誠,至誠而能動化矣。”圣人推其至誠之心以養神或者涵養心性以達到“內順外寧”的效果。“夫矢之所以射遠貫牢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賞善罰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誠也。故弩雖強,不能獨中;令雖明,不能獨行;必自精氣所以與之施道。”(1)圣人精誠之至,不僅精神可以得到涵養,政令也會豁然貫通,無所阻礙。
精神主導著人的一切感覺行為,精神足,則耳聰目明,行動也總有收獲,可以免于憂患以及邪氣的侵襲。《本經訓》:“精泄于目,則其視明;在于耳,則其聽聰;留于口,則其言當;集于心,則其慮通。”《精神訓》:“是故血氣者人之華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氣能專于無藏而不外越,則胸腹充而嗜欲省矣……通則神,神則以視無不見,以聽無不聞也,以為無不成也。是故憂患不能入也,而邪氣不能襲。”(1)總之,《淮南子》的養生說是一種形、氣、神兼養的理論,三方面是一個統一整體,互相聯系互相制約。正如《原道訓》所言:“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三者傷矣。……圣人將養其神,和弱其氣,平夷其形。”
三、養生與治國
道家養生不僅僅是養護身體,保全生命,更是為了追求一種人生境界,在《淮南子》中就是“體道者”或者“圣人”的境界。《淮南子》中的“圣人”是無為而又無所不為的“圣人”,不是不問俗務不諳俗事的圣人,恰恰是以管理俗世過問俗務為己任的“圣人”。修養身心正是為了做有位有為之“圣”和“王”。正如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時所發問的:“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道家的一個重要政治主張就是“身國同構論”,也即“內以修身,外以治國”,甚至認為修養身心比治國還要重要些,不過《淮南子》的主旨是“紀綱道德,經緯人事”,因此養生終歸是為了治國,尤其對于圣人或者王者來說。在《詮言訓》中有多處反復論述了圣人修身養生與治國之間的重要關聯。“詹何曰:‘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矩不正,不可以為方;規不正,不可以為圓;身者,事之規矩也。未聞枉己而能正人者也。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人道與政道貫通如一,身治則國治,身亂則國亂。遵循道之本性,則不會因喜怒好惡禍福而迷亂,節制欲望,養性知足,則通于治道。詹何的這個觀點在《道應訓》中以與楚莊王對話的方式被再次提出。《道應訓》:“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對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國?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廟社稷,愿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1)《詮言訓》中另外一處則把天下、國、家、身、心、性與道看作絲絲相扣的因果鏈條,通于道是根本原因,在這個鏈條中,治身治家治國治理天下,一環扣一環,身治則國治,即“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國;能有其國者,必不喪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遺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虧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1)。還有一處說:“身以生為者,富貴其寄也,能不以天下傷其國,而不以國害其身者,焉可以托天下也。”(1)即身體以“生”為根本目的,富貴只是一種理想和寄托,不因擁有和治理國家而傷害身體的人才可以承擔起天下的重擔。
治身與治國一理相通,它是“身國同構”思想的本有之意,但是治身與治國乃為兩事,具體操作起來大相徑庭,治身僅關乎一人,治國則關乎千千萬萬人。所以《泰族訓》言:“治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治國,太上養化,其次正法。”即治身之境界與方法與治國之境界與方法有著根本上的不同,雖然兩者同處于“道”。
注釋:
(1)參見《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劉安子》,是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集體編寫的一部哲學著作。該著作共分為內二十一篇、中八篇、外三十三篇,內篇論道,中篇養生,外篇雜說。以道家思想為主,糅合了儒法陰陽等家,一般列《淮南子》為雜家。實際上,該書是以道家思想為指導,吸收諸子百家學說,融會貫通而成,是戰國至漢初黃老之學理論體系的代表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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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詹石窗.《管子》的養生智慧[J].管子學刊,2009,(1):5-11.
[4]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二)[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