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弘林
學校:長沙市長郡中學
“老媽,你要酸奶嗎?”
“哦,不用了,謝謝。”
“老爸,你要嗎?”
“不要。你喝吧。”
我有飯后喝酸奶的習慣,因此冰箱內時刻有三瓶以上的酸奶儲備。每當我去冰箱取酸奶時,都會順口問一句“媽,你要嗎?”或“爸,你要嗎?”詢問的對象不同,但得到的回答近乎一致:“不,不用了,兒子你自己喝吧。”聽到這番回答,本已拿起第二瓶酸奶的我又只好將其放回原處,妥善保存。
最開始時我也有些納悶,畢竟家道也沒落魄到支付不了幾瓶酸奶的地步,且我仍記得父母并不排斥酸奶,母親好像還曾對父親說過多喝些酸奶噻,對腸胃有好處之類的話。既然如此,那么父母拒絕享用酸奶的原因只剩下一個了——把所有酸奶都留給我。
念及此,我感受到一股暖意,又帶有一絲愧疚——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總想把最好的留給孩子,讓孩子能夠成長得更健康,更快樂。我眼前浮現出每日晚上六點二十分的景象——母親準時在校門口等待,手里拎著飯盒,只希望能給予我最充足的營養。我的愧疚更深了一層,盡孝的心也更為強烈。
此后每天拿酸奶時,我都更為殷切地詢問母親,期待之心超越已往,但得到的回答仍是充滿愛意的拒絕。
一日,我按捺不住,將言語化作行動——直接打開冰箱拿一瓶酸奶給母親。
我將酸奶擺在茶幾上,母親見狀,便對我說:“崽,媽不要,你喝吧。”
“為什么呢?”我明知故問。
“因為要留給你呀。”母親答道,說畢,她微笑著,將酸奶推給我,我便拿了酸奶,心安理得。
當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慢慢享用酸奶時,之前的心安理得被暖意包裹著,但莫名地,除了暖意之外,我卻感到從心底泛出了一番苦澀。
于是不同的日期,同樣的詢問,同樣的拒絕,同樣的善意,還有同樣的忍讓。善意帶來了什么?我明顯地感觸到母親的善意所帶來的暖意,愧疚,以及忍讓。至于忍讓什么,我始終覺得母親無私的愛里摻雜了某些情不得已的成分,可能我一直在忍讓的便是我所以為的善中的雜質,但這種揣測難以得到證明,我也不想去證明它。
因果相依而存,無論構成因果的為何物,因果始終存在。我與母親,詢問與拒絕,在我看來是善因,但不知為何,我有種感覺——這種善因可能會生出充滿敵意的果。
又是一日,相同的情境再度上演,我依舊熱切地詢問:“媽,你要酸奶不?”
“不要。”母親答道,聲音冷冷的,還有些不耐煩。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過去的愛意在此刻便已消弭干凈了。我想說些什么,又覺得贅余,便只好拿著酸奶,茫然而徑直地回到了我的房間。我打開了酸奶,邊喝邊開始回憶與思考。
變化來得突然,這便是茫然駕凌的借口。我仍舊納悶:之前那么多天的詢問所得到的拒絕都是不乏愛意的,為何今天?
對此我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或許純粹是心太敏感?但就算再木訥的人也能察覺到這個轉變呀!
那么多天,沒有任何異常。今天也只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并無值得關注之處。
那么多天,也許原因就是那么多天。那么多天,母親和我都已忍讓夠了,忍讓夠了詢問與拒絕,忍讓夠了形式,忍讓夠了善意。
通常讓人覺得難以忍受的善意是偽善,但我與母親間絕非偽善,只怕我們忍讓夠的,是過分的善意。
仲尼曰:“過猶不及。”這或許便是癥結所在——一杯酸奶,我無須發出友善的詢問,母親也無須做出充滿愛意的拒絕。當兩個個體做出善的邀請與拒絕時,無論兩者關系如何親密,終會成一道隔膜,產生疏遠與茫然吧。
父母在孩子面前,始終是保衛者與呵護者,這是父母的偉大之處,亦是父母的可憐之處——做好這兩個角色,父母必須做出讓步,盡管大部分讓步是自愿的。我有充足的證據表明父母愿意為我付出,但我沒資格以為父母樂在其中。
孩子無疑最能得到父母的關懷,這是人之常情,也是自然法則。當一位陌生人給予我們偶然關懷時,我們便會感激涕零,然對父母卻難有這般感激。孝道便產生于這種不公平境地中——孩子能做些事兒來回饋給予無限關懷的父母。
于是,矛盾產生了。
我與母親,一個給予,一個回饋;一個以拒絕的形式讓步,另一個則渴望被接受。我與母親一直忍讓的,或許便是這兩股矛盾。
倘若我不是兒子,母親極有可能接受那杯酸奶,雙方的善意都能得到回饋,因此便增進了雙方的感情。正因為我是兒子,而母親已把“將好的留給孩子”當作了本能,而我又不斷發出善意的請求,母親也只能善意地拒絕,于是,在一次次重復以善意阻隔的過程中,善意便漸漸淡了,拒絕也變得不假思索,不帶溫情,成為本能。
想到此處,杯中的酸奶已被舀干凈,我的心里也有一絲澄明的快意。
隔天,我拿酸奶時便沒再詢問,雙方相安無事。
我想我的善意落為無用的原因便是我把善意放錯了位置:我不應該如此去刺激母親奉獻的本能,逼迫她意識到自己在讓步,沒有必要地做出善意的拒絕。
于是,我將善意放在了別處,如晚自習回來自覺鎖門,吃完飯后主動復原家人的座位,主動帶走放在門口的垃圾袋,我仍舊詢問,只是頻率低了很多。不用想,我得到的仍是拒絕,但已不再冰冷。
之后某天中午,我拿了一瓶酸奶去客廳享用,喝完后,我便將瓶子丟入垃圾桶中,也就是丟出的那一下,我瞥見垃圾桶內已有一個空酸奶瓶。是昨天垃圾沒倒嗎?我有些疑惑。
但還有一種更令我開心的猜測——也許是母親自己喝了一瓶酸奶吧。
我并沒有細看垃圾桶來驗證猜想,但我堅信后者成立。
點評:本篇文章寫得非常“繞”,不細心讀,可能“不知所云”,同時還可能讀得有些煩。但這也是本篇最可取之處,于一件小事的回環思索,如山環水繞之后,讀出清溪出谷的感受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