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經叛道的“指環”系列
——九訪拜羅伊特樂劇節

文：楊世彭

2014年8月9日至18日間，我夫婦在德國拜羅伊特樂劇節看了七出瓦格納“樂劇”，除了新制的“指環”系列四聯劇外，還有《湯豪舍》《羅恩格林》《漂泊的荷蘭人》三出——這已是我夫婦第九次去這個樂劇節了。

這個新的“指環”系列其實是2013年夏天首演的。遵照樂劇節的傳統，每個系列及每出樂劇在首演之后，都要連續演上四個夏天，這就表示導演及設計師可把作品修改四次，達到精益求精的境界，然后錄制DVD流傳于世。這種可以修改四次的特權，也是其他歌劇院無法提供的。拜羅伊特樂劇節的制作，因之遠比其他歌劇院精良，這也是樂迷戲迷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

可是，盡管歷史悠久規劃嚴謹，拜羅伊特也有令人失望的演出，那就是不幸落到構思怪異的導演手中的后果，而此番的“指環”系列就剛好如此。說來話長，也得先從前一年說起。

2013年慶祝瓦格納兩百年誕辰，那年的新“指環”當然要慎重制作。誰知原先邀請的兩位德國電影導演臨陣脫逃，主辦方情急之下選了一位在話劇領域相當有名的前東德導演弗蘭克·卡斯托夫（Frank Castorf）頂替，他跟他的設計團隊因此也沒足夠時間籌備。雪上加霜的是這位導演以“顛覆解構”聞名，處理這“指環”系列時，也用上了他的招牌手法。聽說他本想大刀闊斧地把瓦格納這四聯劇大肆刪改，并把其他歌劇里的音樂及片段剪貼過來，但遭卡塔琳娜和埃娃兩位藝術總監否決。她倆是瓦格納的曾孫女，當然不愿見到祖先的作品被人糟蹋，而在樂劇節的百多年歷史上，刪減原劇的音樂或唱詞都被列為禁忌，若是讓別人歌劇中的樂句及片段混入“指環”系列，那更無顏見曾祖父于地下了。

上：《萊茵的黃金》第二幕場景的一部分，汽車旅館的后院。天神沃坦(左下)與火神洛格（穿紅西裝者）商量如何對付前來討債的巨人（二樓正中穿工裝褲者）。天后站在二樓最右側，青春女神靠墻哭泣，她邊上則是哥哥雷神與春之神，穿著都像黑幫，也都佩帶手槍。與巨人交談者則是現場攝影師

下：《女武神》第三幕結束前，場景是百年前巴庫城石油開采區的廠房。天神沃坦在石油桶上點起熊熊烈火，但他沉睡的愛女布倫希爾德仍在桶旁的地上，并非如劇本所示被烈火圍繞

即使音樂及歌詞依舊，這套四聯劇在弗蘭克·卡斯托夫的處理下仍然離經叛道，在我們這些瓦格納樂迷看來，分明慘不忍睹！“指環”系列里最重要的劇情環節，是那枚由萊茵河黃金煉成的神奇指環，以及借著指環的魔力可獲得的財富及權力，令眾神及凡人紛紛明爭暗搶，最后導致天庭毀滅并給人間帶來悲劇。在這套新的“指環”系列里，導演卻把開采石油（黑色黃金）及黑幫的打打殺殺，當作劇情發展的主線。

四聯劇的第一出《萊茵的黃金》，瓦格納將場景設定在萊茵河底，以及侏儒聚居的地底和神仙閑庭的天庭。在卡斯托夫的解構下，這些場面變成美國得克薩斯州荒僻路旁加油站里的小賣部，還有娼妓做生意的汽車旅館。三位萊茵河女神改成拉客的妓女，天神沃坦變成黑幫頭子，還跟天后弗麗卡及小姨青春女神弗賴亞廝混。幫他建造新宮殿瓦爾哈拉的兩個巨人，在這制作版本里并不巨大，倒像追討欠款的打手。此劇最后的高潮，就是眾神步上彩虹進入新建天宮的精彩場面，在這個制作里卻虛晃一招，“神祇”們將要遷入的無非一座普通公寓，無怪乎劇終時全場觀眾噓聲大起了。

《齊格弗里德》第一幕場景，美國著名旅游點拉什莫爾山的山麓。齊格弗里德與侏儒米梅居住的石洞也被改為露營車，打開之后變成打鐵鑄劍的工房。天神沃坦改扮的漫游者（左側戴黑眼鏡站立者）向中間坐著的米梅提出三道難題

第二出《女武神》在導演的處理下，移到19世紀末葉巴庫城的鉆井油礦。第一幕親兄妹見面相戀的地點是員工宿舍，他倆私奔的荒野變成油礦廠房。第二幕出現的沃坦留著一把大胡子，頗像東正教的神父。他那群武神女兒騎馬在天際飛馳的經典場面，變成八個貌似礦工的婦女操縱著機器，跟天際飛馳毫無關系。劇終父女告別，沃坦在沉睡愛女的石巖四周點起熊熊烈火，防止普通男子侵襲，這也是大眾期待的經典場面。在這個制作里導演也僅點到為止，我們看到布倫希爾德躺在廠房內油桶的旁邊，油井機器開始運作，油桶的頂端雖被點燃，但女主角仍睡在地上，并無烈火圍繞。

第三劇《齊格弗里德》的主景是美國著名旅游點拉什莫爾山（Mount Rushmore）的山麓，可四位美國總統的石雕卻變成了馬克思、列寧、斯大林及毛澤東。齊格弗里德及義父米梅居住的山洞改成露營車廂，開場時這位少年英雄引來驚嚇義父的黑熊，改成一個被繩子拴著的“人熊”，而這中年男子也是《萊茵的黃金》里小賣部的店主。劇情主線齊格弗里德重鑄神劍一節，又被導演更改，少年英雄關注的絕非那把神劍，而是一把AK-47手持式機關槍；他在第二幕“神劍屠龍”的經典場面，也變成用機關槍掃射殺死惡龍。那一幕可愛的林中鳥，變成賭城拉斯維加斯歌舞秀中的半裸女郎，而咱們的少年英雄還不止一次與這漂亮女郎做愛。此劇結束前齊格弗里德與剛被他吻醒的女主角互訴衷腸的華美唱段，也被臺左側緩緩爬出的一對鱷魚奪去舞臺焦點。最后兩人唱到高潮時，林中鳥忽被鱷魚吞噬，齊格弗里德丟開布倫希爾德不顧，疾步過去把更為漂亮的林中鳥從鱷魚的血盆大口中救出。這些劇本中沒有的添加及亂改，令絕大部分的觀眾不滿，幕落時噓聲大作，包括我在內。

第三幕轉臺呈現的另一個景點，乃是當年東德著名的亞歷山大廣場（Alexander platz），在兩德統一之前就已興建，它在四聯劇最后一出的《眾神的黃昏》也是主景之一，顯示了導演的“東德情結”。另一主景乃是紐約華爾街的股票交易所，劇終前布倫希爾德點火焚燒丈夫齊格弗里德的尸體，連帶焚毀天宮瓦爾哈拉，萊茵河隨即泛濫，澆滅宮殿的大火，三位河神將壞蛋哈根拉進河底淹死，取回那枚神奇指環，世界恢復平靜安寧。這些劇情的鋪陳，向來是“指環”系列聆聽觀賞的重點，在這新制作里，不是輕輕帶過就是根本忽視，令很多觀眾搖頭嘆息。可是，在結束前“齊格琳德救贖主題”奏起時，投影幕上出現一段影片，顯示齊格弗里德的尸體躺在一只木筏上，筏上鮮花圍繞，在平靜的湖面上逐漸漂去，象征少年英雄身帶的原罪也隨死亡及女主角的殉情而得到救贖，這倒是令我點頭暗贊的處理。

導演在這四聯劇中充分使用了投影處理，影片有時是事先攝制的，大部分則由隱藏在布景里的攝影機或現場攝影師拍攝播放。這種手法有一好處，就是顯示不在場的人物對現場發生事件的反應，也可以交代一些不易在舞臺上呈現的場景。譬如說，在《萊茵的黃金》第一場，當侏儒阿爾貝里希搶去神奇黃金時（從游泳池中撈起一片金色衣料），三位女神之一馬上打電話通知沃坦。此時的投影是沃坦正在汽車旅館二樓的房里與天后及小姨子廝混，聽到消息馬上起床打電話讓部下追尋奪回。這些都由站在床邊的攝影師錄制，并在投影幕上播放。《齊格弗里德》第二幕英雄屠龍一段，投影幕上則顯出一條蜿蜒游動的蟒蛇，它被齊格弗里德機槍掃射后消失不見，化成人形的巨人法弗納隨即出現，演唱他那垂死的片段。這些投影，有時不免畫蛇添足或搶奪歌手的焦點，但偶爾卻能提供劇本中從未提及的隱喻。

導演及布景設計師在處理場景變換時，充分利用了舞臺上那直徑約21米的巨型轉臺。四聯劇每劇都有正反兩個主景，加上側面的副景反復旋轉，提供不同的場景及環境。有時背面的主景在演出中或幕間休息時拆換，又能呈現出另一迥然不同的場景。轉臺的充分運用，讓這四聯劇具有難得的統一性。可是，演出中卻又破綻百出，譬如那把關鍵性的神劍，以及天神沃坦象征權威的長矛，卻時有時無，往往在緊要關頭才出現在主人公的手中，這種前后不連貫的處理，是資深導演不該有的疏忽。

這個“指環”系列的演唱及樂隊演奏，卻是一流的，在這音效奇佳的劇院聽來，乃是無與倫比的享受。指揮由俄羅斯名家基里爾·佩特倫科（Kirill Petrenko）擔綱，此君一向在德國各大歌劇院任職，2013年擔任巴伐利亞州立歌劇院音樂總監后聲名鵲起，還聽說成為柏林愛樂下任音樂總監的熱門候選人（2015年6月他的確接掌了柏林愛樂）。他這次指揮這套新制作，內行一致看好，僅看他在每劇結束后謝幕時所獲的熱烈掌聲及叫好呼喊，就知道他是多么受觀眾的喜愛了。四聯劇的每個主要角色，都有高水平的表現，《女武神》中的兄妹情人由約翰·博塔（Johan Botha）及安賈·坎普（Anja Kampe）擔綱，唱得出奇地好，也成為這個系列里掌聲歡呼最熱烈的歌手。女主角布倫希爾德由美國女高音凱瑟琳·福斯特（Catherine Foster）擔綱，她雖是當紅瓦格納歌手，在《女武神》第二幕的表現卻是平平，幾個高音都沒唱準。《齊格弗里德》男主角是歌劇史上最難演唱的角色，雖由當今最紅的蘭斯·瑞安（Lance Ryan）擔綱，表現也僅不過不失，謝幕時居然還遭到噓聲。天神沃坦由沃爾夫岡·科赫（Wolfgang Koch）飾演，印象中好像是他首次在一流劇院演唱此角，成績也僅是平平。其他主要配角洛格、阿爾貝里希、米梅、埃爾達等，都可圈可點。今年歌手陣容中有三位韓籍人士：老牌歌手延光哲（Kwangchul Youn）主唱洪丁，新手阿蒂拉·容（Attila Jun，音譯）演唱壞蛋哈根，加上在《漂泊的荷蘭人》里主唱荷蘭人的塞繆爾·楊（Samuel Youn，音譯），是我僅見的韓裔陣容，足見韓國人已在歐美古典樂壇根深蒂固了。

《眾神的黃昏》第三幕結束前的場景。紐約華爾街的股票交易所赫然在目，它最后的燃燒象征資本主義的毀滅。女主角布倫希爾德站在正中高唱，三位萊茵河女神站在樓底窗戶后，等待引導河水泛濫。少年英雄齊格弗里德的露營車及三位河神的敞篷車都已搬上舞臺，等待最后的毀滅

《萊茵的黃金》第二場，侏儒群居的地底工廠已被改成得州加油站及小賣部。壞蛋侏儒阿爾貝里希雖已發了大財，卻渾身油污，正與火神洛格交談，天神沃坦（穿粉紅西裝者）則在一旁傾聽

《女武神》第一幕，場景已被改為油礦的員工宿舍。女主角齊格琳德站在二樓露臺，她兇狠的丈夫洪丁站在正中樓梯，男主角齊格蒙德則在右側雞籠的一側

《萊茵的黃金》第一場，天神沃坦給小姨青春之神弗賴亞點煙，天后弗麗卡（紅衣后坐者）怒目旁觀，四聯劇中無處不在的攝影師則在黑衣人身后拍攝現場

我坐在26排正中，左右都是知名媒體的樂評人，幕間休息時不免聽些八卦，其中之一就是導演跟藝術總監卡塔琳娜·瓦格納的種種爭端，最嚴重的一次剛好是“指環”系列的彩排階段。原因是瓦格納小姐把主演侏儒阿爾貝里希的歌唱家解雇了，事先居然沒有先跟導演商量，導演因此憤而出走。布景設計師也因藝術總監不肯多花本錢在布景加工上，跟導演一同出走，這四聯劇因此并無太多改進之處。我覺得這是觀眾的損失，更是創作團隊在藝術上的損失，因為除了拜羅伊特，別的歌劇院都不會給創作團隊連續四年改進作品的機會。我深深希望之后的“指環”系列可看到導演及設計師改進之后的成果，但根據我此番看到的演出，若是導演構思依舊，這四聯劇的新演出仍將令我這樣的資深觀眾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