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蓉,楊小明
(東華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201620)
新疆傳統模戳印花工藝作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維吾爾族花氈、印花布織染技藝(遺產編號:Ⅷ-23)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當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研究中占據著頗為重要的地位。作為新疆獨具特色的傳統印花工藝,其歷史地位頗高,影響也甚為深遠,幾百年來一直是維吾爾族傳統印花布使用的主要技術之一。
關于模戳印花工藝的起源問題,目前國內學者的研究多認為其受到中原活字印刷技術的影響,尤其是宋元時期盛行于西北地區的木活字印刷術的影響較大。如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郭小影先生,在《新疆維吾爾族模戳印花工藝研究》一文中提出:“這種印花工藝獨具特色,既受中國古老活字印版技術的啟發,又受到西方雕刻技藝的影響”,“新疆模戳印花工藝……應該是受到內地印染工藝的影響。作為絲綢之路上通往西方的必經之路的新疆,應該最先接受中原文化與科學技術的影響”[1]。另外新疆師范大學的熱娜·買買提教授在《淺談維吾爾族印花棉布藝術》一文中認為“新疆的彩色印花棉布和我國各地流行的空心花版印花、木版印花均不相同,雖屬于木雕凸版印,但印制方法獨特,是受西傳的活字印刷技術的啟發,將圖案刻在一塊塊質地堅硬的梨木版上,形如模戳或大圖章,印制時用一塊塊模戳凸紋花版拼印成整幅圖案[2]。這些學者普遍認為新疆模戳印花工藝是受從絲路西傳的中國內地活字印刷技術的啟發。基于以上背景,以古印度及古中原這2個絲路沿線與新疆有最密切關系的文明地區為例,對3地的模戳印花工藝進行了比較研究,認為遠在活字印刷術產生之前,古印度和古代中原均存在類似的模板捺印技術,中原木活字印刷術并非新疆模戳印花工藝的技術起源。
關于新疆模戳印花技術的起源時間,國內學術界研究仍較為缺乏,唯一形成共識的是這種技術明清時期一直在新疆維吾爾族中頗為盛行。這種技術在印花工藝的分類中,屬于直接印花的一種,是較為早期的印染技術,在各個文明國家和地區均有類似技術普遍存在。由于印度、新疆、中原這3個地區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相互之間印染工藝技術的交流和相互影響最深入,因此首先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將新疆模戳印花技術與印度和中原地區的類似技術進行對比,參照這2個地區該技術的起源時間進行研究。
眾所周知,在四大文明古國中印度的文明史要更早于中國,尤其是在印染工藝上,其出土實物的年代較中原和新疆地區都更為久遠。印度河流域是世界上最早種植棉花并應用于紡織的地區,因此不論在印度、犍陀羅還是與新疆相接壤的中亞地區,都發現了很多古代印染技術相關的遺址。據推測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古代的印度人就己經開始將樹膠及谷糠的混合液體制成原始染料,用石、磚制成模具,使用捺印的方法按壓到織物上形成圖案進行防染,然后用靛藍染色,從而制作藍白相間的花布。同時期古印度人也開始用刻有紋樣的木板模戳蘸上茜紅色直接印染花布。如在印度河流域的著名的摩亨約·達羅遺址(位于今巴基斯坦新德省拉爾卡納縣境內,古印度河右岸)發掘工作中,就曾經出土了一塊經過浸染的棉布殘片。這塊殘片清晰地表明,至少早在雅利安人進入印度之前1000多年的公元前2600年左右,古印度人就已經掌握了棉花的種植技術和紡織技術(掌握棉花的種植技術更早,在公元前7000年的梅赫爾格爾遺址,發現了世界上最早的棉花[3])。同時遺跡中出土了紡車和縫制用針,還有用于印染圖案的陶質花版,雖然并非木質,但這說明當時印度人已經知道在織物上印制圖案[4]。
除了浸染過的棉織物殘片和陶制印花版以外,摩亨約·達羅遺址還有另外的一些發現與模戳印花技術有關,就是出土了大量的石質圖形印章。考古學家認為,有可能當時的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獨特的圖形印章,作為類似個人身份的標記物,其圖案豐富多彩,一般都是印度河流域常見的一些動物,如公牛、大象、水牛、羚羊、犀牛等。這個時期出土的印章和花版雖然均為石質和陶制,并無木制印章,但有幾點需要注意:(1)既然存在工藝更為復雜和難于制作、且更為堅固的石質印章、陶制印章、骨骼制印章及陶制花版,那么就很有可能存在工藝更為簡單和易于制作的,堅固程度稍差的木質印章和花版,這個可能性是很大的,也是不可否認的;(2)木模印花工藝的技術原理和印章蓋印的技術原理基本一致,不存在技術難度;(3)早期印章似乎是以印制圖案為主要內容的。
關于第一點,摩亨約·達羅遺址出土的印章是石質的,同時遺跡出土的用于印染圖案的花版是陶制品,可能材質上與新疆木制模戳印花的材料不同。但是,印度河流域出土的印章數量頗多,并非僅有石質一種,其中巖石、陶片和動物骨骼材質的印章均有出土。由此可以合理推測,既然動物骨骼、陶制、石質印章均有發現,木質印章也是很有可能存在的。在紙張發明以前,文字的主要記錄載體就是獸骨、石板、簡牘和縑帛[5],使用最多的應是簡牘。在獸骨、石板上寫字刻制圖形極為費時費力,在簡牘上寫字、刻制圖形,也一樣很不方便,但是木板終歸要比獸骨、石板要容易得來,刻制也輕松得多,搬運、傳播也更為輕便,堅固程度也夠用,其優勢是全方位的。如中國在造紙術出現之前,大規模使用竹子做的簡牘來書寫、刻字,雖然也存在殷商甲骨文、石鼓文、金文,但是其數量和簡牘無法相比,原因正是在于木質材料的諸多優點。因此,在石板、獸骨上都用來記錄圖案、文字信息的時候,難以想象人們為何不在更為便捷的木材上記錄信息。只不過木質在印度河流域這種濕熱地區,格外易于腐朽,5000多年來大多已經損毀不存。同樣,石器時代的木質工具幾乎未曾出土,更不存在史料記載,但是卻幾乎無人可以否認在石器時代木質工具存在的普遍性。這是因為木質工具較之石質工具更為易得,便于加工,且具備工具所需要的堅固耐用特征,能夠滿足人們對工具的多數需求。因此盡管實物不存,從邏輯上卻無法否認在石質工具存在的同時一定會存在木質工具,甚至木質工具可能會出現更早于石質工具。
另外容易被忽略的一點是,各文明地區的印章包括中國早期的印章,其技術應用的對象本來就是紡織品,而不可能是紙張。我們經常把印章技術和活字印刷術聯系起來,可能是一種以今觀古的輝格史觀。當代的印章,技術上和古代印章并沒有根本區別,但今天的印章技術刻制的多為文字,使用的對象物是紙張,很少把它和圖案及紡織品聯系在一起。而在印章產生的初期,文字和紙張可能還沒有誕生,它是用來刻制圖案并印制在紡織品上的,與文字、紙張關系都不大。造紙術大約是東漢蔡倫發明的,而印度在摩亨約·達羅遺址發掘出的幾千枚印章,年代在公元2600多年前,此時期印度也是沒有造紙術的。由此可見早期印章無論中國還是印度,都并非是用來蓋印在紙張上的。
關于第二點,木模印花技術的技術特征:(1)使用木質材料;(2)所用的媒介是天然染料;(3)技術對象物是紡織品;(4)技術操作方法是捺印;(5)以印制圖案為主。而印章的技術流程與之的相似程度遠遠高于印章與活字印刷術的相似程度:(1)使用石質材料;(2)所用媒介為天然染料;(3)技術對象物是紡織品;(4)技術操作方法是捺印;(5)以印制圖案為主。而反過來看,印章技術的技術原理與木模戳印技術極為相似且可以通用。較大的區別只是印章出土的是石質材料,而木模戳印技術使用的材質是木質,盡管如此,兩者之間的技術相似性和出現時間的相似性,是明顯大于印章和活字印刷術的。
由此可見,印度最早的模板印花技術在公元前2600年的摩亨約·達羅遺址就已經存在,而印度的印刷術是隋唐之后從中原傳入的,兩者之間的時間差距至少長達3000年之久。因此就印度而言,其模戳印花技術可以肯定并非是由中原活字印刷術的啟發而產生。
不僅僅在古印度存在模戳印花技術,在中原同樣存在類似的技術,典型的最早實物就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印花敷彩紗和金銀色印花紗,以及同時代南越王墓出土的青銅印花凸版。其中馬王堆的印花敷彩紗尤為著名。所謂印花敷彩紗,顧名思義就是采用了印花工藝和手工彩繪相結合的方法,制作完成的紗。這種先印,然后以手繪的方式補齊枝葉、花卉、紋點的方法,和新疆模戳印花工藝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另外墓中出土的金銀色印花紗,是采用涂料色漿,以多版分色的印花方式制作而成的。它的紋樣由3塊不同的紋版分別套印而成,即“個”字形定位紋、略呈長六邊形的主題紋、起點綴作用的點形小疊山紋。
馬王堆漢墓沒有出土印花版實物,其工藝也存在一定爭議,但1983年在廣州市區北部發現的南越王墓則同時出土了模板印花紡織品及與其放在一起的對應花紋的青銅印花版,證實了在西漢時期模板印花工藝的存在。這2件用于絲織物印花的青銅凸版,出土的地點位于墓室西耳室中部南墻根處,在旁邊西側發現了大量的絲織品。花版出土時被絲絹完整包裹,2件花版保存狀況均較好。其中一件比較完整,另一件裂為4塊,但拼合之后也比較完整。第一塊花版,整體扁而薄,正面花紋看起來像是樹木造型,附有扭曲旋轉的火焰紋飾,凸起的厚度非常小,大約在0.15 mm。在青銅印花版的下端柄部紋線較厚,約為1 mm。凸紋與銅器底板的垂直距離約1 mm,在凸紋之間形成凹槽或凹面。在花版背面有一紐,可供穿孔攜帶。整體長57 mm,寬41 mm,花版體型較小。第二塊花版出土時狀況稍差,碎裂為4塊,但經過拼合,圖案基本完好。花版整體為人字形,正面有類似火焰紋的紋路。花紋凸起的厚度大約為0.2 mm,同樣在花版背面設計有一紐部,可供穿孔便于攜帶。整體長度為34 mm,寬度18 mm。總的來說,這2件銅器的制造技術是較為高超的,花紋精細,精確度高。凸起的花紋均在同一平面上,同時花紋邊緣有不同程度的磨損,這說明這件器物經過長期的使用。在凸版背后的紐部,一方面可以穿孔便攜,防止丟失,另一方面也可以手握紐部,用來蘸印顏料。顯而易見,這是一件蘸印戳色的工具,也是我國模板印花的最早實物[6]。在西側出土的大量絲織品已經碳化,粘接在一起無法打開,按現有技術來說其內部花紋暫時不可考,但是其中有少量印花紗,從局部花紋來看,和第二塊印花版上的火焰紋是完全一致的,可以推測是其蘸印的產物。據研究,漢代這種印花紗的印制,可能是工匠手持花版,在臺板上按先橫后豎的次序,蓋圖章似地逐個打印的。總之,南越王墓所出土的印花版和印花紗實物,已經足以證明中原地區模板印花技術在漢代即存在,遠遠早于木活字印刷術發明的宋代。僅就中原地區的技術發展而言,也無法得出中原模板印花技術是受到活字印刷術啟發而產生的結論。
由此可見,在古中原和古印度地區,模板印花技術的起源時間均遠遠早于印刷術,印刷術并非模板印花技術的起源。印刷術和模板印花技術在技術難度上不可同日而語,活字印刷術尤其木活字印刷術,是印刷術發展到較高級階段的技術,在整個世界古代史都是極為重大的技術發明。而模戳印花技術,雖然是我國的國家級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更多是文化上的重要性比較突出,從技術原理上講不存在難以解決的技術難題,在古代并非重大技術發明,在印度、中原、歐洲許多國家均有類似原理的技術存在。一般來說技術的進步過程均為簡單工藝啟發復雜工藝,如果說復雜工藝反而啟發了簡單工藝的發明,這個可能性是較小的。另外,如果說新疆模戳印花工藝是受西傳的活字印刷術影響而產生的話,那么印度出土的公元前2600多年的陶制印花模板,又是受什么技術的影響產生的呢?中原地區南越王墓的青銅印花模版,也遠在活字印刷術發明之前1000多年就產生了,這是難以解釋的。
通過文獻分析以及史料考證對古中原和古印度模板印花技術與活字印刷術進行比較研究,研究認為:
(1)2種工藝的產生時間相差較大;模戳印花技術在中原地區和印度地區的產生均遠遠早于活字印刷術,這2種技術在印度出現的時間前后相差至少在3000年左右,在中原地區出現的時間相差至少在1200年左右。
(2)2種工藝的技術難度相差較大;活字印刷術是古代技術發展的高峰,而模戳印花技術在印度、中原、歐洲均普遍存在類似技術,是印花工藝發展初期的一種直接印花技術。因此,所謂新疆傳統模戳印花技術是受到中原活字印刷術影響而產生的觀點,存在以今觀古的可能,仍有一定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