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工

2018年8月,美國突然對北約盟友土耳其發難,以土方非法拘禁美籍牧師布倫森為由,宣布對原產自土耳其的鋼鋁進口商品加征關稅,里拉對美元匯率隨之應聲下跌17%,土耳其經濟總量縮水近半,通脹飆升至15.85%的歷史高位。面對美國“放人換平安”的最后通牒,土耳其毫不妥協、積極應戰,一方面打響里拉保衛戰、極力挽救持續貶值的本幣;另一方面,動員全國人民抵制美貨,賣出黃金和美元、買入里拉,并對美國進行了對等反制措施。
然而,正當美土矛盾進入白熱化之際,卻又爆出美國參聯會主席表示,土耳其對穩定地區安全局勢發揮著關鍵作用,美軍正著手和土耳其在敘利亞北部地區共同巡防的消息。日前,土耳其國防部長宣布,土耳其和美國軍隊正式開始在敘利亞北部城鎮曼比季附近進行聯合巡防,并稱此舉是緩和兩個北約盟國之間緊張關系的重要一步。敘利亞局勢會成為促成美土關系破鏡重圓的“粘合劑”嗎?美土又怎樣做到一邊“拌嘴掐架”、一邊“合伙”巡邏?
一直以來,土耳其都是美國在中東地區的重要盟友,美土同盟關系不僅是兩國政府之間的雙邊關系,還含有兩個民族、兩種文明合作的色彩。作為北約、歐安組織的成員,土耳其既是美國盟友,還是整個西方世界的伙伴,這種身份是埃及、沙特、巴基斯坦等美國伊斯蘭世界的盟友無法比擬的,甚至是巴列維統治時期的伊朗也不曾享有的待遇。那么美國為何要將制裁大棒砸向土耳其?其令人匪夷所思地拿盟友“開刀”背后又有何動機和隱情?
從表面上看,兩國“死磕”的起因是美國要求土方釋放美籍傳教士布倫森,而土耳其則指證布倫森是“7·16”叛亂分子的余黨拒不放人,在政治施壓未果的情況下美國祭出制裁大旗。但實際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美國和土耳其的今日紛爭其實早就漸露端倪,是這些年兩國矛盾和怨憤持續積累的集中爆發。2002年,具有濃厚伊斯蘭傾向的正發黨上臺,使美國對土耳其的未來走向產生疑慮,而兩國在地區問題上的矛盾則在隨后的伊拉克戰爭期間得到了總爆發。2003年,雙邊關系一度因美軍借道土耳其國土開辟對伊拉克的北方戰線,以及土耳其越境打擊伊北部山區庫爾德工人黨武裝而降至“冰點”。
奧巴馬上臺后,美國新政府力圖改變小布什政府時期對伊斯蘭國家較為強硬的外交政策,嘗試重塑美國在中東國家和伊斯蘭世界的形象,土美關系也隨之迎來了緩和向好的轉機。2009年4月,奧巴馬就任總統后的首次中東之行便到訪土耳其,訪問期間奧巴馬還特別強調了土耳其對美國的重要性,認為土耳其屬于美國在中東需要保持鞏固和借重的關鍵盟友,土美雙方將發展更加全面的合作,而不僅僅局限于安全和軍事領域,并不再沿用前總統布什對土耳其“溫和伊斯蘭國家”的定位,而改稱土耳其為“民主、世俗的西方國家”。至此,一度受損的土美雙邊關系開始大幅改善。但沒過多久,土美關系便再度陷入較長時間的停滯狀態,兩國由于在伊朗核危機、巴以沖突、與俄羅斯關系等問題上的尖銳分歧,導致雙方關系處于陰晴不定、時好時壞的狀態。


近年隨著國力的持續增強,土耳其在中東地區舞臺上的作用日益顯著,不再甘愿繼續扮演美國“跟班”的角色,在對美關系上更加強調同盟框架下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在涉及土耳其重大利益問題上,土耳其多次頂住美方壓力,堅決表示“根據自身的利益采取行動,有權決定自己的外交政策”。特別是自2016年7月土耳其發生失敗兵變起,雙邊關系一直處在低位徘徊,美土先后因哈馬斯主政、審判居倫、購買俄羅斯S-400防空系統等事件而冷眼相向,美國對土耳其拒不聽從要求其在規定日期前停止進口伊朗原油的“命令”心生不滿,對土耳其周旋于歐盟、美國與俄羅斯、伊朗之間,游走于西方傳統勢力和新興崛起力量內外而深感不安。
當巴勒斯坦民眾爆發示威游行浪潮,抗議以方對加沙的軍事行動,以色列武力鎮壓導致大量平民死傷慘重的事件發生后,盡管多國輿論都強烈譴責了以軍的殘暴行為,但這其中表現最激烈、最高調的當屬土耳其。在對待美國地區重要伙伴以色列和打擊極端組織“戰友”庫爾德人問題上,土耳其不再言聽計從還多次“忤逆”老大意愿,因而在許多美國人眼里土耳其已是一個“不靠譜”的盟友。
尤其是引渡居倫受審、雙向軍購X-35戰機項目和S-400防空導彈以及庫爾德武裝問題浮出水面后,土美之間矛盾近乎達到不可調和的程度。土耳其指證僑居美國的宗教人士居倫是2016年未遂政變的幕后主使,美國卻以證據不足為由千方百計阻攔土耳其引渡居倫的行動;土耳其認為在盟友(美國、歐洲)和朋友(俄羅斯、伊朗)之間采取“東看西望、左盼右顧”的逢源戰術更能使實現本國利益最大化,因而希望能夠同時擁有X-35戰機和S-300防空導彈,美國議會則以S-300易使機密數據失竊為由拒絕批準售土X-35的原定協議生效;土耳其一直視庫爾德武裝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美國卻給以庫爾德“人民保護部隊”為骨干組建的敘利亞民主軍提供了大量武器彈藥,還在曼比季等7處庫爾德控制區內駐扎著成建制的美國軍隊。
當2018年1月土耳其不聽勸阻執意殺向阿夫林時,美國立即對庫爾德武裝伸出了援手,從伊拉克出發的美軍還進入到敘利亞東北部哈塞克省“增援”庫爾德友軍。可見,如何在新形勢新格局下重新協調和定位美土關系,已經成為兩國關系發展進程中不易解開的心結。因此,美土關系今后的走向恐怕仍會是難見“陰轉晴”,但土耳其“反水易主”與美國徹底分道揚鑣也僅是概率極低的存在。

盡管土耳其方面明確表示將尋覓新的盟友,埃爾多安總統也特別強調土耳其要“與伊朗、俄羅斯、中國以及一些歐洲國家建立新的經濟伙伴關系”,但誰來補缺美土“離異”的空位也是一道極難作答的多項選擇題。就在土美“冷戰”期間,土耳其與俄羅斯、伊朗兩個同樣遭受美國制裁欺凌的國家結成“瓦解制裁聯盟”,但本質上三者之間兼具地緣政治競爭對手、地緣經濟合作伙伴、地緣安全互嵌鄰邦的多重屬性于一身,三者的相互靠近更像是臨時搭伙的抱團取暖,而不是情投意合的“義結金蘭”。
在美土“鬧掰”后,土耳其采取了一系列“疏美親俄”的戰略舉動,土耳其支持的反對派武裝甚至一度同意從阿勒頗西部地區撤退,給俄敘聯軍攻打“沙姆解放組織”讓路。俄羅斯和伊朗也乘機“拉攏”土耳其,試圖借助土美矛盾壯大己方與歐美博弈對戰時的回旋空間。然而,9月7日俄土伊三國的峰會無果而終表明,敘利亞戰事已經成為三國尋求聚同化異時“繞不開的坎”。事實上,在土耳其看來,敘政府軍發起的伊德利卜戰役將使土耳其扶植的反對派勢力遭遇毀滅性打擊,還會危及阿夫林、杰拉卜盧斯、曼比季等苦心經營已久的境外“根據地”,等于讓自己付出巨大犧牲和代價后獲得的勝利果實拱手送給對方。因此,土耳其必然會千方百計阻攔敘政府軍行動,極力保全自己在敘北部開辟的勢力范圍。
與此同時,由于美土矛盾使土耳其與俄伊加緊了抱團取暖的腳步,阻撓巴沙爾清剿叛軍的共同立場又極大緩和了土耳其與美國的對立,意味著土美俄三方彼此之間演繹出亦敵亦友、互為敵友的微妙情愫。在美土俄三角關系中,一旦任意兩方形成對決死角,另外一方則可盡享第三方“紅利”。美國擔心在敘政府軍大兵壓境、美俄加碼角力的緊要關頭,如果土耳其被俄方“挖角”“撬走”倒向自己的對立面,將使美國在同俄羅斯的地緣博弈中處于極度不利的位置。相反,美土對敘政府軍攻打反對派最后“避風港”伊德利卜持抵制態度,兩國在打壓巴沙爾和防止俄伊勢力坐大上存在共同利益,故而決定美國需要尋求補救措施以阻止持續惡化的美土關系。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正當土美緊張關系不斷加劇之時“劇情”卻再現反轉,雙方會在怒氣未消的情況就開始一邊“隔空罵架”、一邊“并肩戰斗”。

綜合來看,敘利亞局勢的演變無疑為美土關系改善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未來土美矛盾將會有所緩和。但同時也應該看到,較長一段時間內土以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實現雙邊關系大幅轉圜的概率極小。究其原因,敘利亞局勢對土美關系是柄“雙刃劍”,敘利亞局勢的發展既是拉近情感的“緩釋劑”,也是暗藏催化沖突爆發的“助燃劑”。
盡管美土在逼迫巴沙爾“讓賢遜位”上總體利益一致,但在如何規劃未來政治進程和地區秩序上卻存在大量分歧。今后打壓庫爾德坐大是土耳其的優先事項和首要急務,而扶持和借重庫爾德勢力影響敘利亞地緣生態走向則是美國的布局支點,此種結構性矛盾決定土美希冀借助敘北局勢推動關系修復的可操作空間不大。
當前,土耳其軍隊顯然不再滿足于攻占“彈丸之地”阿夫林,在“橄欖枝”行動達成階段性目標后隨即將矛頭指向其余的庫爾德主控區,不僅對伊拉克北部辛賈爾地區的庫爾德武裝磨刀霍霍,計劃在哈庫爾克地區建立“臨時軍事基地”,還要準備繼續揮師東進肅清殘留幼發拉底河東岸的庫爾德武裝。同樣對美國來說,雖然極端組織遭受重創,但大批有生力量并沒有被徹底殲滅,仍然存在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的可能,而帳下兵多將廣、人馬充裕的敘利亞庫爾德武裝自然是美國必須依靠的反恐力量。美國試圖通過在敘利亞北部設立安全緩沖區和聯合巡防區的方式,強制土耳其軍隊和庫爾德武裝隔離接觸,以減少雙方爆發武裝沖突的機率,但這種措施與土耳其尋求完全解除庫爾德武裝威脅的目標相抵觸,土耳其政府對此頗多“怨言”,從而為美土矛盾新一輪爆發預埋下“火種”。
總之,無論美土“窩里斗”的鬧劇最后如何收場,雙方曾經親密的伙伴關系都會受到“不可修復”的損傷,即便將來“言歸于好”,兩國關系短期也難以迎來轉圜重置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