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篇《朋黨論》看古代公文之語言特色及藝術魅力
——以歐陽修《朋黨論》、蘇軾《續歐陽子朋黨論》、雍正《御制朋黨論》為例

(暨南大學 廣東 廣州 510000)

現代公文的定義是“國家機關、公共組織在履行法定職責中形成的具有規范體式的文書。”現代國家機關、公共組織對公文提出“規范體式”的要求，使公文內容簡潔明了，便于信息的上傳下達和留檔查閱，但這些“規范”在給寫作者提供基本寫作框架和范式的同時，也必然給寫作者戴上“鐐銬”，盡量弱化創作者本人的特點，以達到公文所求目的為中心，至于文辭是否鮮明獨到，則不做要求。

古代公文則不然，古代公文帶有創作者固有的鮮明特色，即便是同一種類，甚至同一主題的公文作品都有其獨到之處。這與古代封建社會的歷史背景有一定關系。古代公文作為實用文體，卻具有文學色彩，是由古代公文的寫作目的、古代文學與非文學文章的界限以及作者自身的原因決定的。古代社會封建等級森嚴，帝王的權力至高無上。要讓高高在上的帝王對上書的內容有所采納，臣下寫公文時就要使出渾身解數，既要以真知灼見來“曉之以理”又要用真情實感來“動之以情”，還要有文采，語言動聽耐看，才有作用①。所以古代公文雖然也有一個基本框架和規則，但允許創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加入自己的情感傾向和價值取向，這也就決定了古代公文“千文千面”的特點。

為了更直觀的對比古代公文中的作者個人特色和語言魅力，筆者選取了圍繞“朋黨”這一主題所創作的三篇公文以做比較，分別是歐陽修的《朋黨論》、蘇軾的《續歐陽子朋黨論》和雍正皇帝的《御制朋黨論》，本應將王禹偁的《朋黨論》也納入討論范圍，但由于材料限制，未找到其原文，故而不論。

一、歐陽修《朋黨論》之特點

歐陽修擅長破體為文，長久以來，文章以駢文為美，講究句式的對仗，辭藻的華麗。至北宋，以石介為代表的一批人，致力于糾正這種華而不實的文風，但矯枉過正，使文風走向險怪艱澀的另一個極端，史稱“太學體”。歐陽修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既打破了駢體化的四六文寫作方式，又避免了文章晦澀難懂，使得公文的寫作句式更加靈活自由，推動公文文風向質樸真實發展，增強了公文的實用性和說理性。但歐陽修所倡導的平易文風，并不是指枯燥無味的流水賬式的文章。而是說，要立足現實，善于抓住有代表性、有現實意義的問題，以小見大，從細微處深發出耐人尋味的道理。

在《朋黨論》這篇文章中，歐陽修使用了對比論證的方法，以歷史典故為例，進行對比，進而闡述自己的觀點。

文章開篇就直入主題，提出“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當時的歐陽修面臨著與范仲淹結黨營私的指控，他沒有選擇撇清自己與“朋黨”一說的關系，反而承認了“朋黨”一說，并提出錯不在“朋黨”，而在于結為“朋黨”的是什么樣的人，對“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進行了區分。

繼而在第二段中，表明，小人以利益為目的而勾結，利益消失則作鳥獸，所以小人只是“暫為朋者”，而君子相投是因為有共同的道義上的追求，彼此惺惺相惜，所以這種同盟關系是為了道義的穩固的聯盟，且這種聯盟并不以個人利益得失為標準，而是以國家利益、道義為先，所以對主君而言是有利的。至此，歐陽修已將文章的中心論點完整呈現了出來。

從第三段開始，歐陽修引入典故作為論據支撐其中心論點。第三段用了五個例子，前兩個例子是正面論證，第一個例子是堯的時代，“退四兇小人之朋，進元、愷君子之朋”，結果是“堯之天下大治”；第二個例子是舜的時代，“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于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而舜皆用之”，于是“天下亦大治”。從第三個例子開始，則是選取反面實例進行對比論證。第三個例子是商紂王時期，有億萬臣民，但“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結果卻是“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第四個例子是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直到黃巾起義，天下大亂，才想到釋放他們，但是已經晚了，也亡了國；第五個例子是晚唐時出現黨爭，朝廷把名士殺了，有的甚至投入黃河，唐朝也滅亡了。

第三段中歐陽修以時間先后為線索，分別講述了五個案例，在第四段中，則將這些案例分為兩類，以內在并列、外部對比的形式呈現，既是對上文的收束總結，也增強了對比的效果。將“有朋而治世”和“無朋而亡國”兩種情況清晰地表現出來，以闡明“朋黨”并不是亡國的根本原因，相反，統治者善用君子之“朋”，更能夠實現治世的理想和目標。最后在文章結尾提出“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的結論。

歐陽修在這篇《朋黨論》中運用的結構是提出問題、分析問題、給出建議。在這篇公文中，歐陽修并沒有為自己和范仲淹辯解，只是就“朋黨”一論闡述觀點，就事論事，雖然帶有個人色彩，但并不影響它成為一篇說理明確，結構完整的公文。且在文章中，歐陽修并沒有去鋪陳“君子之朋”的作用和“小人之朋”的危害，只是將事例一個個擺出來，正反對比，有理有據，用事實說話，道理不辯自明。

歐陽修在公文上提出“文以明道”、“文道并俱”的主張，他認為“文”“道”二者在公文中必須是共同存在的，“文”是為了闡明“道”，但二者不可同一而論，不可互相取代。他認為，“道”是文章的思想內核，“文”，即文采，是其表現形式和載體，有“道”而無“文”，則文章可讀性不強，也會削弱“道”的闡釋，有“文”無“道”則會使文章空洞無物，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他贊同“道”雖一致，“文”可不同，鼓勵公文帶有作者的個人特色。

二、蘇軾《續歐陽子朋黨論》之特點

在歐陽修之后，蘇軾也作過一篇《朋黨論》，命名為《續歐陽子朋黨論》，名雖為“續”，實則是對歐陽修的反駁。

在《續歐陽子朋黨論》一文中，蘇軾的中心論點是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朋黨”必會危及統治，即“禍莫大于權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國之有黨。有黨則必爭，爭則小人者必勝，而權之所歸也，君安得不危哉！”他認為，只要有“朋黨”就必然有“黨爭”，而有“黨爭”則小人一黨必然會勝利，而這也將導致統治的危機。所以統治之道在于“去泰甚耳”，他認為“茍黜其首惡而貸其馀，使才者不失富貴，不才者無以致憾，將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報乎?”也就是說只處罰為首的人，放過其他依附者，這樣更有利于統治。

蘇軾的公文善于使用比喻，新奇而不生硬,以自然妥貼取勝，如“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難，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惡草也，不種而生，去之復蕃。”將君子比作禾苗，小人比作雜草，禾苗很難種植，卻很容易除去，而雜草很難根除，卻無法抑制其增長。

在論據方面，蘇軾諳熟典實，廣征博引，信手拈來，使用了大量典故事例，以增強文章說理的有效性。如“齊田氏、魯季孫是已。齊、魯之執事，莫非田、季之黨也，歷數君不忘其誅，而卒之簡公弒，昭、哀失國。小人之黨，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漢黨錮之獄，唐白馬之禍，忠義之士，斥死無馀。”以齊國魯國黨爭之禍、漢代黨錮之獄、唐代白馬之禍等一系列的案例，說明無論是君子之朋黨還是小人之朋黨，都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內耗和禍事，一樣都會危及統治。并且是小人還是君子并不能一概而論，“冉有從夫子則為門人之選，從季氏則為聚斂之臣”。同時，他也從正面闡述了即使不為“朋黨”亦可以治世的道理，“唐柳宗元、劉禹錫使不陷叔文之黨，其高才絕學，亦足以為唐名臣矣”，“昔欒懷子得罪于晉，其黨皆出奔，樂王鮒謂范宣子曰：‘盍反州綽、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欒氏之勇也，余何獲焉！’王鮒曰：‘子為彼欒氏，乃亦子之勇也。’”以此反駁歐陽修“無朋黨而亡國”的論證。

相比于歐陽修列舉事例而不做過多評論的寫作特點。蘇軾更喜歡結合事例進行說理，采取夾敘夾議的寫法。例如在文章開頭說明只要有黨爭則小人必勝這一道理時，他闡發道：“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違，人主必狎之而親。疏者易間，而親者難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則奉身而退，樂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則僥倖復用，唯怨之報。此其所以必勝也。”

蘇軾公文帶有非常明顯的個人特色，他為人豪爽，胸襟開闊，其文亦有先秦諸家縱橫捭闔之勢，立意新警,隨機生發,敢于擺脫成見而自創新意,善于翻空出奇而又能自圓其說。即便有歐陽修《朋黨論》珠玉在前，他也毫不顧忌，直抒己見，恰當使用論據，加入自己獨到的見解議論，使整篇文章更顯大氣。

此外，歐陽修的文章總體而言還是比較嚴格拘謹的一篇公文，雖然有其特色，但沒有太多的感情色彩。蘇軾則不同，他在《續歐陽子朋黨論》一文中，大量使用“嗚呼”等感嘆詞，表達自己強烈的情感。在蘇軾的文章中，讀者可以明確感受到作者的好惡情感，這樣的寫法一方面容易引起讀者共鳴，起到積極的效果，反之，若是讀者已有較為頑固的想法，在這樣的文章面前可能會先入為主的引起反感，并產生抵觸情緒。所以蘇軾的文章，在文學藝術的角度看，毫無疑問是絕佳的，但站在公文的角度，其作用卻未必理想。

三、雍正《御制朋黨論》之特點

相比于前兩位文學家的公文，雍正皇帝的這篇《朋黨論》就遜色很多。歐陽修語言樸實流暢，以事實為據，蘇軾語言大開大合，夾敘夾議的方式使文章更加生動立體，而雍正這篇文章，通篇只是在說理，沒有生動的實例，語言也比較平庸，沒有什么出彩之處，將其列入對比范圍是因為這篇《御制朋黨論》的角度與前人皆不同，他是以帝王的視角，站在統治者的立場上，闡發對于“朋黨”的看法。

文中寫道：

我圣祖仁皇帝御極六十年、用人行政。邁越千古帝王。而大小臣僚、未能盡矢公忠。往往要結朋黨。圣祖戒飭再三。未能盡改。朕即位以來。屢加申飭。而此風尚存。彼不顧好惡之公。而徇其私昵。牢不可破。上用一人、則相與議之曰。是某所汲引者也。于是乎遠之若浼。曰、吾避嫌也。不附勢也。爭懷妒心。交騰謗口。以媒蘗之。必欲去之而后快。上去一人、則相與議之曰。是某所中傷者也。親昵者為之惋惜。疎遠者亦慰藉稱屈。即素有嫌隙者、至此反致其殷勤。欲借以釋憾而修好。求一人責其改過自新者、無有也。于是乎其人亦不復自知其過惡。而愈以滋其怨上之心。是朝廷之賞罰黜陟、不足為輕重。而轉以黨人之咨嗟嘆惜為榮。以黨人之指摘詆訾為辱。亂天下之公是公非。

對歐陽修“君子之朋”于國無害的說法和蘇軾只處罰其為首者的觀點都提出了反駁。此外，他還提出了與歐陽修截然相反的觀點，即“朕以為君子無朋，惟小人則有之”，更進一步說到：“如修之論，將使終其黨者，則為君子。解散而不終于黨者，反為小人乎?設修在今日而為此論，朕必飭之以正其惑。”

四、結語

縱觀這三篇《朋黨論》，各有其特色和立論角度。歐陽修語言平實，以事實為據而不加議論；蘇軾立論角度新穎，以事例支撐議論，個人情感傾向明確；雍正則從皇帝的角度闡發觀點，語言上沒有什么可圈可點之處，只是一篇比較平庸的公文。

由此可見，古代公文在內容上并沒有特別嚴格的模板，允許作者將自己個人的寫作特點，甚至情感帶入文章之中。這使得文章具有更高的可讀性和藝術價值，無論是于公于私，都是一篇佳作。而現代公文則不然，現代公文盡可能的抹去作者本人的色彩，完全是為公務服務。

論其得失，各有利弊。從文學審美的角度看，古代公文的輝煌是不可超越的，今人無論是在國學修養積淀還是語言運用方面，都略遜一籌，同時，古文的表達方式更為公文增添了一分韻味。但是從實際的應用操作看，現代公文有其優勢。固定的內容范式和規范模板降低了公文寫作的入門難度，先不論其文章內容文采上的優劣，至少每個公務人員都可以寫出公文，保證信息暢通，公務能夠得到及時的處理。

若要寫出優秀的公文，還是需要提高個人的文學修養，在固定框架下充分發揮古代公文在文學性上的優勢。

【注釋】

①花妮娜.蘇軾公文寫作研究[D].陜西:西北大學，20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