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馬炳堅( 右二) 在華盛頓中國城牌樓設計圖前,主持牌樓設計工作
著名古建筑專家馬炳堅的書房稱“營宸齋”,他因此得一別號“營宸齋主”。“營”是營造,“宸”是屋宇,書房名稱的意涵不言自明。
馬炳堅1967年進入傳統建筑行業,先是在一線施工,之后又搞研究、辦刊物、著書立說、做設計、編制行業標準、組建行業協會,把這個行業里的事做了個遍。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他戲謔道,自己已經修煉成了“這一行里的老妖精”。
從北京市古代建筑設計研究所所長的崗位上退休之后,馬炳堅并不清閑,仍在為這個行當“超期服役”。如今,作為《古建園林技術》雜志主編,他每天仍去辦公室上班。
傳統建筑技藝過往不見經傳,是“學者和工人兩張皮”的緣故,就像梁思成曾感慨的,歷代文人學者多“不以刀鑿為攻,難通繩墨之訣”。
基于自己的經歷,馬炳堅尤其鼓勵“工匠著書”。在他看來,工匠著書能夠補足建筑師“毫不曾執斧以施威,尤未曾動刀鑿以用事,梢習長短高低薄厚而已”的知識短板,各地的工匠,應是中國傳統建筑技藝和文化的守護者。
2017年以來,馬炳堅應主管部門之邀,以顧問身份參與了北京市東城區和西城區街區“百街千巷” 環境整治提升工作。他花了很多時間參與街區整治方案評審,并與街區責任規劃師們一起去現場督導方案執行。
在介入北京老城區改造時,馬炳堅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對整飭方案中不符合傳統風貌的地方提出修改意見。
2017年下半年,北京市西城區開始推進鼓樓西大街整治與復興計劃,擬用3年時間對沿街六個文化地段、街區內100多戶商戶和單位進行“一戶一策”改造,拆違建、修立面,努力恢復街區原有風貌。
馬炳堅在很多整飭方案中發現了“硬傷”——胡同中統一將院門漆成紅色是最典型的一種。
“朱紅色是皇家專用的顏色,不能濫用。這是一種制度,也是一種文化。”馬炳堅向責任規劃師們說明了這一方案的不合理之處:根據明清“會典”的規定,一般百姓的宅門只可以使用黑色或木本色。
在鼓樓西大街整治過程中,他提議,民宅院門的漆油方式應盡量使用“黑紅凈”,即用黑色油與紅色油相間的方式裝飾建筑構件。于是,這條有著八百余年歷史的老街上,悄然出現了幾道樣式“別致”的四合院院門:木門為黑色,再配以黑字紅色木刻對聯。
“黑紅凈”并不是一種創新,在北方地區的傳統民居中曾十分常見,在北京胡同民居中也曾非常普遍。這種裝飾既符合過去的等級制度規定,又可產生穩重、典雅、樸素而富于生氣的效果。
不過,推行“黑紅凈”的過程并不容易。居民對黑門成見頗深,認為“紅門是紅紅火火的,黑門顯得不吉利”。
“受各種因素影響,近代以來,黑色在中國成了不吉利的顏色。但從傳統文化來考察,其實黑色是個好顏色,它在五行中代表水,有防火、生財等意涵,視覺上又莊重典雅,是民居院門應當采用的顏色。”馬炳堅說。
居民的觀念轉變需要一個過程。讓馬炳堅感到欣喜的是,很多居民看到試點的成品后,都感到“黑紅凈”的確比紅門更漂亮,對黑門的成見也自然消失了。
1956年從河北原籍隨家人遷居北京后,馬炳堅在一座有七八戶人家的雜院里度過了一段時間。鴿群在這座城市的上空盤旋,飛過四合院,也飛過廟壇、園林、王府、故宮和天安門。
那時候的馬炳堅從沒想過自己會參與這些建筑的修繕,也不知道這些建筑中隱藏著古代匠人的智慧密碼,而他竟會用五十年的時間,破譯這些密碼并介紹給更多的人。
上世紀60年代,馬炳堅被分配到北京市房屋管理局,進入房屋管理員培訓班接受職業培訓。房屋管理員日常的主要工作之一是收取房租,馬炳堅對此不感興趣。培訓中,他認識了一位做古建修繕的老工人,常講古建筑和老匠人的事,馬炳堅聽得入迷,對這個工作產生了興趣。
1967年10月底,馬炳堅主動要求進入北京市房屋修建二公司古建隊,跟隨古建隊木工班副班長王德宸學技術。
時間已過去將近半個世紀,當年參與天安門城樓重建工程的老師傅中,只剩一位老瓦匠還在世,但他們掌握的古老技術要領,保存在馬炳堅與同仁們撰寫的專著里。
轉過年來的春天,馬炳堅跟隨王德宸、吳正華、陳蘊等幾位同班組老師傅來到故宮端門西朝房,一起為天安門城樓拆除重建工程“紮小樣”。他們的任務是將建筑按照一定比例做成模型,為正式施工做好技術準備。
他們紮的小樣是天安門城樓最西側的梢間。作為歇山式建筑,天安門城樓最復雜的木結構都集中于梢間,搞清楚這部分的結構,其他部分就不成問題了。
這是馬炳堅職業生涯中遇到的第一個重大工程。工程總指揮是周恩來總理,木結構、琉璃瓦和油漆彩畫等制作由北京市房管局及下屬的兩個房屋修繕公司承擔。
紮小樣完成后,馬炳堅參與了斗拱和外檐的制作和裝修工作。天安門城樓重建工程當時調動了外貿和交通等多個部門,從東南亞進口大木原材料。“材料非常大,木頭橫躺在那里,人站在對面就看不見了。”
王德宸是負責大木制作的首席掌案。“師傅日夜盯在工地上。為核對一個尺寸或檢查一個榫卯,有時會半夜爬起來到現場仔細檢查。”馬炳堅說。師傅的責任心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天安門城樓重建完成后,馬炳堅對古建筑木作技術有了更濃厚的興趣。之后,他又參與了中山公園地面建筑恢復、景山北海大修等工程。
1970年參與中山公園南部地面建筑恢復工作時,馬炳堅所在班組的老師傅們遇到了難題——給游廊木構架一個45度轉角梁畫線時,尺寸總是不對。馬炳堅結合學過的幾何知識,看懂了問題所在,順利完成了畫線,讓老師傅們刮目相看。從此,這位23歲的二級工,便成了所在班組的掌案。
這段經歷,促使馬炳堅更深入地鉆研起古建筑修建技術。他住在工地上,其他人下了班,他仍圍著亭臺樓閣轉悠,盯著復雜的部分,琢磨它的構成。
時間已過去將近半個世紀,當年參與天安門城樓重建工程的老師傅中,只剩一位老瓦匠還在世,但他們掌握的古老技術要領,保存在馬炳堅與同仁們撰寫的專著里。

馬炳堅設計作品湖南張家界天門山寺
在孔夫子舊書網上,可以找到三十多年前馬炳堅編寫的一本油印教材——《古建筑木結構營造修繕技術》,上世紀80年代末由北京古代建筑工程公司古建研究設計室、北京市房地產管理局職工大學印制。
這是《中國古建筑木作營造技術》的前身,而《中國古建筑木作營造技術》,是中國當代木作師傅、從事相關管理工作人員的必讀書目之一。
1974年到1978年,馬炳堅被調離技術崗位,到房管局宣傳處做宣傳干事,但他仍然喜歡古建筑相關業務。1978年,在技術人員歸隊的契機下,他回到技術部門,并給房管局的職工學校授課。
北京皇家建筑多,古建筑修繕任務重,但彼時技術人員青黃不接的問題已開始顯現。“老工人退休,年輕人不愿意做這個行當,好多人是農村來的臨時工。為了傳承技術,我們就成立了研究室,整理技術。”
1985年,北京市房管局職工大學開辦了中國古建筑工程專業,馬炳堅承擔了編寫木作專業課教材的重任。
后來,這本內部教材流傳到職工大學之外,從北京流向全國各地,工人、建筑師和學者都很感興趣。有人勸馬炳堅,干脆找出版社,將教材變為專著正式出版。
彼時出版社正在經歷“事業轉企業”,出版社要考慮如此冷僻的專業書籍能否盈利,這造成書稿出版的一些波折。不過,出版后的27年里,這本書印過21次,在科學出版社,這是一個打破紀錄的數字。
完成《中國古建筑木作營造技術》后,在多年從事北京四合院保護、研究、設計、施工的基礎上,馬炳堅又寫成《北京四合院建筑》一書。出版20年來,《北京四合院建筑》一直被視為內容最全,技術、藝術信息含量最大的四合院建筑專著。
無論是古建筑工匠、建筑師還是研究人員,都將這兩本書當作案頭必讀。馬炳堅著書目的往往指向實踐,因此文字樸素易懂、內容系統實用,很“接地氣”。馬炳堅說,這樣的著書風格,是做工匠的經歷所造就的。
1949年之后,蘇聯風格建筑在中國城市拔地而起,傳統建筑技藝更多的是服務于修繕,而非城市建設需要,加之傳統文化曾長期被邊緣化,相關研究更難以開展。
馬炳堅有時會想,如果自己當初考入了大學,或者分配工作時去做了房屋管理員,而與傳統建筑行當失之交臂,這份傳統建筑技藝研究整理的工作可能會推遲幾十年。
“很可惜的是,中國古建技術目前就這么幾本書。”除了馬炳堅的《中國古建筑木作營造技術》,還有劉大可的《中國古建筑瓦石營法》和蔣廣全的《中國清代官式建筑彩畫技術》。
這幾本書,都是對北方明清官式建筑營造技藝的總結。馬炳堅認為這還遠遠不夠,中國各地區、各民族都有大量不同風格特色和工藝技術特色的傳統建筑,他希望各地都能有人來總結本地傳統建筑文化和技術。
深諳地方傳統建筑文化和技術的往往是工匠,“我最近想寫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倡導工匠著書,鼓勵有文化的工匠著書,同時也提倡研究者幫助工匠們總結和整理他們所掌握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