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少俊
南京城里有一對黃埔夫婦,丈夫陳世勛,出生于1917年,畢業于黃埔軍校13期;妻子何靜芳,出生于1918年,畢業于黃埔軍校15期。他們的故事,見證了那一段驚天動地的抗戰歲月。
一
陳世勛出生于安徽定遠縣。其祖父是清朝貢生,是省內有名的儒商。到了陳世勛的父親主持家政時,家業衰敗,家里只剩下兩幢瓦房。陳世勛小的時候,家里經常斷炊。中午放學回家,冰鍋冷灶,揭開鍋蓋,空空如也。他只好喝口水,緊緊腰帶,又回學校。
姑母陳風岐,高師畢業后從事教學工作,家境富裕。侄兒世勛自小乖巧,懂禮貌,姑母常留這個侄兒在家里吃住。何靜芳是陳世勛的表妹。表兄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陳世勛考入懷遠縣的淮西中學,該校是皖北名校。高中畢業后,陳世勛到南京參加了三場招生考試:中央大學、青島土木工程學院、黃埔軍校。一個月后,陳世勛收到了三份錄取通知書,他選擇了黃埔軍校。
離家的前一天下午,陳世勛和表妹談了許多話,告訴她自己選擇黃埔軍校是為了將來上戰場,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建設一個民主、平等、自由的中國。
表妹何靜芳明眸煥彩,激情滿懷:“我也考軍校,將來和你一起打鬼子。”
陳世勛溫和、聰明、成績優秀,早是表妹心中的榜樣。何靜芳爽朗而嫻淑,長期的相處,陳世勛也產生了心心相印之感。一旦要離開,自然不舍。然而,紓國難的大胸懷讓他義無反顧。
1936年9月初,陳世勛進入黃埔軍校。
1937年8月,學校西遷,先后經過廬山、武漢、長沙,然后沿湘川公路進四川。學校對學生訓練教育抓得很緊,長途跋涉中,還經常組織實戰演練,到城鎮演《放下你的鞭子》《流亡》《為國忘家》等街頭劇。
二
1938年7月,陳世勛在四川銅梁畢業。畢業典禮上,汪精衛來校講話,他說:“我們現在的處境就像明朝的部隊被清軍一路追擊到四川,就像石達開的紅巾軍在大渡河邊被清軍伏擊、消滅……”散布悲觀失望的論調。汪精衛一離開,全校師生罵聲不絕。幾個月后,汪精衛在越南河內發表“艷電”,公開投敵叛國。
13期的學生畢業后,學校選了20多個優秀學員到廣西分校任教官,陳世勛在其內。其余學生分到作戰一線。
這期間,陳世勛接到何靜芳的信,知道表妹也要考黃埔軍校。陳世勛想不到,一向文弱的表妹竟然要走進軍營,不由替她擔心起來。
陳世勛很快給表妹回了信,在信中,他把汪精衛投敵叛國的情況告訴她,讓她知道抗戰形勢的嚴峻。他說,抗戰是一個漫長而又艱巨的過程,要知道做一個軍人不能怕死,軍人的名譽比生命更重要。軍裝不好穿,一旦穿上了,就要對國家和民族負責,為了國家民族要準備隨時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他希望表妹做好思想準備。
表妹接到信后,很快回了信。在信中,她告訴表哥一件事,一個黃埔軍人在敵后執行偵察任務時,被鬼子抓住,他堅貞不屈。最后,鬼子把他關在石灰窯里,每天給他吃三個飯團,飯團里夾著石灰渣,幾天后,這位黃埔軍人胃出血,一個鬼子軍官一手拿指揮刀,一手拿紙和筆,對他說:“你只要在紙上寫‘日本軍隊大大的,中國軍隊小小的,立即給你治療,不寫,立即處死!”那黃埔軍人接過紙和筆,鄙視地看了那日本軍官一眼,在紙上寫道:“中國軍隊大大的,日本鬼子是強盜!”后來,這位黃埔軍人被那日本軍官活活劈死。
何靜芳在信中說,她雖然不認得這位軍人,但她知道在抗戰中,這樣的勇士很多,他們為國犧牲重于泰山。何靜芳出生于書香門第,不但字跡秀麗,文筆也很好。陳世勛從表妹的來信中讀出了冰清玉潔的情懷,讀出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果斷,讀出了一個軍人即將走向戰場的豪情滿懷。陳世勛感到表妹長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
三
1938年,何靜芳在武漢考入戰干三團(敘列黃埔15期),畢業后分到138后方醫院,不久調到94后方醫院政訓室工作。
何靜芳和她的戰友在醫院里安慰受傷的士兵,替士兵們寫家書,做心理疏導,告訴他們“中國不會亡”,堅定士兵們抗戰的決心。有時她們還要冒著炮火到前線救治傷員。
何靜芳和她的戰友們在醫院里經常給傷兵們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一起回家鄉》等抗戰歌曲。傷兵們聽著歌,很多人感動得流下淚水。
何靜芳回憶,一次,河北的一個戰士受了重傷,彌留之際,他斷斷續續地告訴何靜芳,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母親一直沒有改嫁,一個人把他養大。母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人。他請何靜芳給他母親寫封信,告訴她,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掛念,讓她老人家放心。等把鬼子趕出中國,自己就回家孝敬她。他母親回信到醫院時,那戰士已過世好幾天了。何靜芳和政訓室的工作人員看到他母親的回信,都哭了。
當時,后方醫院也不安全,經常遭到日軍的襲擊。當時一個大醫院只有一個排的警衛力量。形勢緊張時,她們還要負責轉移傷員。
何靜芳經常把醫院工作的情況寫信告訴表哥陳世勛。陳世勛也把在軍校做教官的情況寫信告訴她,并叮囑她要注意工作方法和自身安全。
四
在軍校培訓學員期間,陳世勛經常聽到他的同學、學生在前線陣亡的消息,最讓他難過的是,長沙會戰期間,他有50多個15期畢業的學生在預10師任基層軍官,一次激烈的戰斗后,這50多個學生全部陣亡。
陳世勛一直感到奇怪,自己的學生都很優秀,為什么每一次和日軍對陣,總是我們死的人多?日本人是怎樣教育他們學生的呢?他想去作戰部隊。
18期的學生畢業后,陳世勛不再教學了。上級接受他到前線工作的要求,他先到軍政部工作,后轉到13軍軍部任參謀。當時13軍的軍長是石覺。石覺是廣西人,畢業于黃埔軍校3期。他性格溫和,平易近人。
有一次,13軍在廣西梧州和日軍打了一仗,俘虜了7個日本兵,石覺軍長親自審問。
石覺軍長先歷數日軍在中國境內燒殺搶掠的種種罪行,說得那7個日本兵一個個低下了頭。石覺軍長問他們:“你們說,你們侵略中國對不對?”那幾個日本兵說:“不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
最后,石覺軍長動了怒,一拍桌子:“你們天皇太壞了!”
“不對!天皇大大的好!”本來低頭聽訓的7個日本兵幾乎同時抬起頭,跳了起來,要和石覺軍長拼命。
后來,情報部門想從這7個日本兵身上得到點有價值的情報,結果發現這幾個人頑固得很,幾天下來,一無所獲。陳世勛聽情報部門的人說,這7個日本兵中有一個曾經做過教師。于是,陳世勛對石覺軍長說:“您把那個做過教師的俘虜給我,我想了解日本人是怎樣教育學生的。”
石覺軍長同意后,陳世勛把那個俘虜帶到參謀處。陳世勛決定先和這個日本兵一起吃個飯。他了解到,這個日本兵是北海道人,喜歡吃羊肉。于是,陳世勛特地買了很多羊肉。
吃飯時,陳世勛把一大塊羊肉夾到那日本兵的碗里,說:“趁熱,快吃。”那日本兵也不客氣,風卷殘云飽餐了一頓。吃完后,那日本兵用手擦了擦嘴,站起來,一臉嚴肅地說:“下命令槍斃我吧!我是大日本皇軍的士兵,你休想從我這里得到皇軍的軍事機密!”
“機密!什么機密?”陳世勛哈哈一笑,“你一個小小的兵,能知道什么機密?真不知天高地厚。”陳世勛以柔克剛,一下子泄了那日本兵的氣。然后,陳世勛揮了揮手說:“你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后來,陳世勛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關心他,一次次和他聊天。他們天南海北地閑聊,就是不提打仗的事。那個日本兵的敵對情緒開始松動了。
一天晚上,陳世勛到那日本兵的宿舍,見他床上的被子薄,擔心他夜里冷,給他加了一條被子。那日本兵很感動,問:“陳,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陳世勛說:“我聽說你以前是做教師的,我以前也是,我們是同行。”那日本兵聽說陳世勛以前也是教師,再加上那天晚上喝了點酒,話漸漸多了起來。當陳世勛問他,你們日本學校里是怎樣教育學生的?那日本兵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他講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陳世勛卻聽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淋。想不到,抗戰前,日本的學校是這樣教育學生的。
學生剛上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分香蕉給學生吃。學生吃完了,老師問:“香蕉好不好吃?”學生答:“好吃。”老師接著問:“想天天吃嗎?”學生們稚氣的眼神看著老師說:“想。”“好!”老師說,“香蕉在中國的廣西,你們將來占領那個地方,就能天天吃上香蕉。誰阻止我們,就殺了他!”
在食堂開飯前,老師先帶學生高呼:“吃中國!”然后,學生們才開始吃飯。飯吃好了,老師問:“大米香不香?”學生們齊聲答:“香。”老師再接著問:“想天天吃嗎?”學生們再答:“想。”“好!香大米在中國的東北,將來你們占領了那個地方,就能天天吃上香大米。誰阻止我們,就消滅誰!”
日本的小學生從上一年級開始,就接受輪回轉世之說。他們認為,死,只不過是下一輪生命的開始。為“天皇的圣戰”而死,下一輪的生命將更精彩。難怪,戰場上的日本兵個個像野獸一樣不計生死,蜂擁而上。
陳世勛感慨萬千,我們的國家在進行“溫良恭儉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的教育時,我們的鄰居正在磨刀霍霍,而我們卻一點也不知道。
陳世勛曾寫信給他表妹說:“日本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國家,我們一定要警惕。”
五
這對青年在抗日戰場上鴻雁傳書,互相鼓勵,互相安慰。沒有花前月下的纏綿,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共同的愛國情懷,讓兩顆年輕的心越走越近了。1943年底,在桂林市市長的主持下,他們結婚了。
1944年,日軍以41萬兵力、800輛戰車、近7萬匹馬,拉開了2400公里寬的“豫湘桂戰役”之幕。8個月中,中國損兵50余萬,失去4個省會、146座城市,喪失20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6000萬人民陷于日軍鐵蹄之下。
陳世勛所在的部隊被日軍打散,陳世勛夫婦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混在逃難的百姓中往貴陽方向退卻。一路上,老百姓挑擔背包,扶老攜幼不計其數。
陳世勛夫婦快到都勻大橋時,忽聽傳言“橋已封鎖”。一些年輕人開始往公路兩邊的山上爬,婦女們和年老體弱者在路邊哭泣。
陳世勛夫婦擠到橋頭,見一隊士兵守在橋頭。那領頭的軍官看到陳世勛立即跑過來,向陳世勛敬了個軍禮:“老師,我是您16期的學生。”然后對陳世勛夫婦說:“鬼子離這里只有四五里路了。您快過橋吧!橋下有炸藥,鬼子一來就炸橋。”那青年軍官朝后面士兵揮了揮手,士兵們立即讓出一條道。
何靜芳抱著女兒,上前一步問:“橋炸了,你咋辦?”
那軍官果斷地擺了擺手說:“我們都簽過生死書了,與大橋共存亡!”
陳世勛夫婦過橋后不久,后面傳來驚天的爆炸聲,火光映紅了整個天空。那軍官后來的情況,他們一點不知道。
六
1945年6月,13軍在廣西反攻日軍,很快收復柳州,攻下梧州,進入廣州。8月,全副美式裝備的13軍第4師入新界,進軍九龍。在新界與九龍交界處,英軍設警戒線,架機槍,大木板上寫著“過此線者,格殺勿論”。中、英雙方劍拔弩張。石覺軍長說:“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士,世世代代中華兒女在此繁衍生息,抗戰勝利,我軍下一步將收復香港,中國的領土一寸也不能丟。”石覺態度強硬,手下官兵經常和英軍崗哨發生沖突。后來,中英兩國就香港問題和日軍受降等問題進行了溝通,最終英方獲勝。
陳世勛記得,假期里他和同事由九龍過海入港觀光,香港人民見到中國軍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居民們熱情地拉他們到家中做客。在飯店吃飯時,飯桌周圍站滿了香港老百姓,看著他們吃飯,問大陸的情況。他們吃好飯后,市民們搶著付錢。出了飯店,門外停著一輛輛三輪車。看到陳世勛和他的戰友從飯店出來,熱情的三輪車夫搶著拉他們上車。
那天,一位50多歲的香港人一把拉過陳世勛上了他的車,一路唱著歌蹬著車子飛跑,他說:“終于見到大陸同胞了,好多年都沒有這么開心過。”當年,陳世勛真切地感受到,香港的同胞多么愛國啊!他們多么希望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抗戰勝利后,中國政府沒有收回香港,讓陳世勛遺憾不已。
1997年,香港回歸的那一天。陳世勛早早守在電視機前,目睹香港回歸的那一刻,老人熱淚縱橫。
抗戰中,他們見過太多的國土淪喪、骨肉分離、妻離子散,更加懂得國家獨立、富強的珍貴。
七
抗戰勝利后,陳世勛在貴陽負責部隊的后勤工作,何靜芳在貴陽師范學院做會計。全國解放前,他們請假回安徽老家,不打算再到部隊了。在安徽,他們沒有工作,靠以前的積蓄過日子。
蔣介石去臺灣前下令,黃埔13期以前的學生全部去臺灣。一個參謀特地到安徽找到陳世勛。當時,陳世勛的大兒子發高燒,在醫院治病。那參謀帶來去臺灣的飛機票,把校長的意思告訴陳世勛,并勸他說:“以您的抗戰經歷,再加上校長學生的身份,您到臺灣混個將軍,肯定沒有問題,快走吧!”陳世勛也知道到了臺灣,個人的榮華富貴不成問題,但他放心不下孩子和妻子。何靜芳勸他說:“孩子交給我,你快走吧!”陳世勛想起姑母的恩情,想起這些年來,他們夫婦一同經歷的風風雨雨,斷然拒絕。他說:“我們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伴侶。我們要生生死死在一起!”
抗美援朝期間,南京報社招人,何靜芳考入報社。她在南京站穩腳后,又把陳世勛及孩子接到南京。后來,陳世勛在南京第四十中學教高中化學。
1977年恢復高考后,陳世勛一直做高考的監考、閱卷工作,幾次被上級單位書面表揚。學校鑒于他工作一向認真負責,評他為高級教師。
退休后,這對夫婦一直住在南京。他們經常看書、看報、看電視,關心國家大事。他們希望臺灣早日回歸,兩岸同胞共同努力,把一個繁榮、統一、強大的中國留給我們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