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填海工程引發沖突，誰是真正施工主體？

本社記者 李蒙

2016年6月26日，福建省福清市江陰鎮東部填海項目公司發生多人肢體沖突，江蘇神龍海洋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江蘇神龍公司”）江陰項目部兩名員工被打成輕傷，多人輕微傷，另一方福建鑫天源建設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鑫天源公司”）也有一人輕微傷。2018年12月26日，福清市人民法院經開庭審理后，一審判決江蘇神龍公司翁才棟、林華榮等12名員工犯聚眾斗毆罪、故意毀壞財物罪，判處三到七年不等的有期徒刑，鑫天源公司也有兩名員工被判刑。

一審宣判后，江蘇神龍公司江陰項目部多名員工均不服，提起上訴。令他們不解的是，通過庭審已經查明，他們是江蘇神龍公司江陰項目部的員工，但一審判決書卻從頭至尾沒有出現“江蘇神龍”的字眼，而認定他們是“福建上瑞海洋開發公司”（以下簡稱“上瑞海洋公司”）江陰項目部的員工，這是為什么呢？

福清法院是否張冠李戴？

“江蘇神龍”怎么變成了“上瑞公司”？

一審判決書記載：“福建省福清市江陰鎮東部填海項目系由葛洲壩集團中標后進行施工，葛洲壩集團將整體工程分為1、2、3、5標段，中交三航局承包第5標段填海工程，上瑞公司于2016年4月中旬以人民幣1.9億多元向中交三航局轉包第5標段工程。”

此段文字表述有誤，應是中交（即“中國交通建設集團有限公司”）三航局向上瑞公司轉包工程，而非上瑞公司向中交三航局轉包。除了表述錯誤，更大的問題是事實錯誤。本社記者采訪了中交三航局江陰項目部的一位負責人，該負責人明確表示，中交三航局從未向上瑞公司轉包第5標段填海工程，而是向江蘇神龍公司轉包。

記者看到了一審庭審中已經由被告方提交的中交三航局廈門分公司與江蘇神龍公司福州分公司簽訂的《工程施工合同》，合同內容即是有關第5標段填海工程的轉包協議，合同簽訂日期為2016年4月25日。此外，還有多份中交三航局向江蘇神龍公司授權參與測量、拋砂作業的文件，轉包關系完整清晰。

在一審庭審時，被告人之一、江蘇神龍公司江陰項目部負責人俞云惠的辯護律師游良舜多次指出，福清市檢察院起訴書認定的所謂上瑞公司主體身份錯誤，承包工程的是江蘇神龍公司。但不知為何，福清法院對起訴書的這一重要錯誤繼續沿用，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上訴舉證避而不談。

上瑞公司是哪里來的？記者多方調查發現，本案多名被告人在接受警方訊問時都提到“福建上瑞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瑞集團公司”），這與江蘇神龍公司江陰項目部的三名投資人之一王長芳同時是福建上瑞集團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有關。

但上瑞集團公司與上瑞海洋公司也不是同一家公司，而是兩家公司，其法定代表人和股東完全不一樣。上瑞集團公司承包過許多工程，在福清當地有一定的知名度，而查上瑞海洋公司的工商登記資料，其核準日期是2016年7月5日，已經在案發后，且至今未發生什么大的業務，更沒有承包過上億元的填海工程。

法院判決書的表述時而是上瑞公司，時而又是上瑞海洋公司，原因何在，令人費解。

>>葛洲壩集團江陰項目部、中交三航局江陰項目部所在地 李蒙供圖

簽署承包合同合法施工，怎么變成了“糾紛”？

經過庭審，福清法院應該對第5標段填海工程是由中交三航局轉包給江蘇神龍公司這一事實心知肚明，但判決書為何執著地寫為“上瑞公司”呢？俞云惠的二審辯護人王征云律師認為，如果判決書出現“江蘇神龍公司”，就會有一個法院無法回避的問題：江蘇神龍公司是被合法轉包來進行填海施工的，而鑫天源公司是沒有承包關系非法進行施工的，雙方的關系就不可能是判決書認定的搶奪工程的“糾紛”。

葛洲壩集團江陰項目部一負責人告知記者，葛洲壩集團從未與鑫天源公司簽過工程承包合同，雙方沒有承包關系。中交三航局江陰項目部一負責人也告知記者，中交三航局從未就第5標段填海工程與鑫天源公司簽過工程承包合同，雙方沒有承包關系。那么，鑫天源公司是怎么進場施工的呢？是誰讓其進來的呢？葛洲壩集團江陰項目部一負責人稱，鑫天源公司其實是中交三航局的配套班組。中交三航局江陰項目部負責人稱，中交三航局與鑫天源公司有長年合作關系，當時在全國各地有多處工程，都是由中交三航局承包給鑫天源公司施工的，但福清江陰填海工程并沒承包給他們。

那么，是否可以認定鑫天源公司雖然與葛洲壩集團、中交三航局都沒有簽訂過工程承包合同，但有實際的工程承包關系，并實際進行了施工？一審判決書也沒有進行認定，只是認為鑫天源公司是在與“上瑞海洋公司”搶奪填海工程。

一審判決書這樣記載：“2016年5月，上瑞公司江陰項目部進場動工，發現鑫天源公司也在該第5標段內施工。2016年年初至6月底期間，上瑞公司與鑫天源公司因施工中爭搶工程量、租船費競爭等問題陸續發生糾紛。”

記者調查發現，早在2016年4月6日，中交三航局江陰項目部就向鑫天源公司發出了禁止鑫天源公司在江陰填海工程中交三航施工區域內施工的《通知》，而此時，江蘇神龍公司尚未進場施工。江蘇神龍公司是與中交三航局實實在在簽了工程承包合同的，合同顯示的簽訂日期是4月26日，在此《通知》之后。

奉命測繪怎么成了“強行測繪”？

一審判決書如此記載：“2016年6月底，上瑞公司為測量工程總方量以便與中交三航局結算工程款，多次派測量員許長興、雷佳鳴等人到江陰東部填海工程棧橋附近陸測，均被鑫天源公司以中交三航局未結清其工程款為由阻攔測量并引發沖突。”

按照判決書的說法，測量活動是江蘇神龍公司（判決書稱“上瑞公司”）自作主張進行的，而且判決書后文多次出現了“強行測繪”的字眼，認定所謂“上瑞公司”要強行測繪，鑫天源公司阻攔測繪，所以發生肢體沖突。

但多名被告人稱，江蘇神龍公司其實是在福清江陰區管委會的領導下，在葛洲壩集團、中交三航局的指派下奉命參與測繪的，根本不是自作主張，更不存在“強行”。

記者看到，2016年6月1日，中交三航局江陰項目部向江蘇神龍公司福州分公司發出了一份“參與測量的函”，明確表示：“現通知貴司連同我司以及中國葛洲壩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福州江陰東部填海工程項目部做好前期拋砂作業的測量工作，盡快確定前期作業的工程量，為后續的施工創造有利條件。”

葛洲壩集團江陰項目部負責人稱，在6月初，福清市江陰區管委會要求葛洲壩集團、中交三航局、江蘇神龍公司、鑫天源公司均停止在填海工程區域內施工，協商解決雙方沖突問題。隨后，在江陰管委會召集的葛洲壩集團、中交三航局、江蘇神龍公司、鑫天源公司均派人參與的協調會上，鑫天源公司同意退場，也同意進行測繪，測繪的目的是為了核算工程量結清工程款，便于其退場。

會后，中交三航局決定由中交三航局、江蘇神龍公司、鑫天源公司三方共同參與，完成測繪工作。江蘇神龍公司為此聘請了有測繪資質的陸海測繪公司負責測量工作。

沖突當天的真相是什么？

2016年6月23日，中交三航局、陸海測繪公司、江蘇神龍公司測量人員一起去填海項目施工點測量，當天正常返回，沒有與鑫天源公司發生任何沖突。

6月24日，同樣的人員，再次進入測繪現場時，遭到鑫天源公司駐現場人員的阻撓，以未結工程款為由阻止測繪，搶走測量儀兩臺（每臺3萬多元）。測繪員報警后，福清市公安局江陰邊防派出所到測繪現場要回了測量儀，收繳了鑫天源公司活動房內20多把關公刀（2米多長）、砍刀、鍍鋅管等兇器，教育了鑫天源公司現場人員20多人左右。

庭審時俞云惠稱：6月25日，江陰邊防派出所陳旭所長向其介紹說，鑫天源公司認錯態度較好，派出所做了批評教育工作，兇器也收繳了，可以放心去測繪。

>>填海工程示意圖 李蒙供圖

庭審已經查明，2016年6月26日早上，陸海公司技術員7人及江蘇神龍公司相關人員一起，未攜帶任何道具和棍棒，赤手空拳，從海堤經國電棧橋防浪墻上慢走步行到國電棧橋第一涵洞，穿過涵洞即到江蘇神龍公司施工地，在表明是中交三航局派來測繪的情況下，所有測繪人員還是被鑫天源公司所召集的20多人手持又重新購買的關公刀、砍刀等兇器追打，有的跑向海里，有的跪地求饒才罷，造成測繪員雷佳鳴等2人輕傷、3人輕微傷的后果。

而在一審判決書中，對6月26日前后發生的事是這樣描述的：26日前，俞云惠召集了其他若干名被告人協商強行進場測繪，讓林華榮從社會上叫來二三十個年輕人進場造勢。鑫天源公司江陰項目部負責人殷志威聽聞上瑞公司糾集多人欲強行測繪，并召集田慧平等十多名工人準備應戰。

26日當天發生的沖突，則為，在俞云惠的安排下，林華榮糾集了翁才棟和二三十名社會人員，翁才棟又糾集十幾人，匯合之后與測繪人員步行前往項目工地強行測繪。這些人到達現場后，又有一批人從海上趕來，給先期到達人員發放木棍。鑫天源公司則由殷志威帶領田慧平等十多名工人持砍刀、鍍鋅管等工具應戰，雙方共幾十名人員在工地現場發生群體械斗，多人受傷……

而多名被告人始終堅持，江蘇神龍公司的海上人員是聽聞發生沖突后才從海上開船來到現場，他們到達現場時，沖突早已結束。

2016年6月26日發生的沖突中，江蘇神龍公司有兩人被打成輕傷，多人輕微傷，鑫天源公司則僅有一人輕微傷。事發一年后的2017年6月7日，江蘇神龍公司12名員工被刑事拘留，之后被逮捕、起訴，一審判決了12人。而鑫天源公司則被判了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