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社會抗爭：對斯科特理論的反思
——以塘村修建祠堂為例

柳發(fā)根

一、已有研究及問題的提出

21世紀初，社會抗爭研究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熱門議題。迄今為止，西方社會抗爭研究的理論范式經(jīng)歷了從心理怨恨理論、弱者武器理論、集體行動理論到政治過程理論的演進。[注]王金紅，黃振輝：《社會抗爭研究：西方理論與中國視角述評》，《學術研究》2012年第2期。在研究社會抗爭的眾多學者中，美國學者詹姆斯·L. 斯科特的研究給人很多啟迪。他認為，農民反叛不僅僅是食物和收入問題，而且與農民的社會公正觀念、權利義務觀念和互惠觀念有關；農民采取一種“日常反抗”的方式以獲得保全和生存的機會，日常反抗的具體形式包括行動拖沓、假裝糊涂、虛假順從、小偷小摸、裝傻賣呆、誹謗、縱火、破壞等。[注]郭于華：《“弱者的武器”與“隱藏的文本”：研究農民反抗的底層視角》，《讀書》2007年第2期。斯科特提出“生存?zhèn)惱怼?(survival ethic)、“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 “隱藏的文本”(hidden transcript)等概念，形成了特色分明的日常抗爭理論。

2016年春節(jié)期間，筆者返回農村過年，親歷了塘村商量建造祠堂的過程。建造祠堂的決定在塘村議事會第二個晚間會議上就達成了共識，但在接下來的第四、第五個晚間會議上，圍繞建造祠堂具體細節(jié)竟然生出很多事端，最終建造祠堂的“決策”發(fā)生逆轉。在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外在力量干預或誘導，塘村兩派力量對修建祠堂進行決策或抗爭，展現(xiàn)出一個動態(tài)博弈的圖景。令人意外的是，反對派使用的手段暗合斯科特“弱者的武器”、 “隱藏的文本”的要旨。

如果依從經(jīng)典理論，社會抗爭發(fā)生在這樣的情境之中：底層群體面對強大而嚴密的統(tǒng)治時，對立的雙方因力量強弱過于懸殊，無從形成真正可以稱為對抗性的對立面，無從形成對壘的戰(zhàn)爭雙方，因而弱勢一方反抗的邏輯就會發(fā)生扭曲和畸變。[注]郭于華：《“弱者的武器”與“隱藏的文本”：研究農民反抗的底層視角》，《讀書》2007年第2期。底層群體對抗強大而嚴密的統(tǒng)治運用“弱者的武器”，依靠“隱藏的文本”進行抗爭。在斯科特看來，這些“弱者的武器”、 “隱藏的文本”皆因為農民的弱勢地位而產生。換言之，因為面對的統(tǒng)治者對手過于強大，農民不得不“委曲求全”，采取這些手段進行抗爭。不僅如此，“這些武器也并非為農民所專有，人們在觀察中不難發(fā)現(xiàn)，官員和地主也經(jīng)常抵制和破壞那些于己不利的國家政策。”[注]詹姆斯·斯科特：《弱者的武器:農民反抗的日常形式》，鄭廣懷等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35頁。而在塘村主導修建祠堂的一方除了在道義上占優(yōu)勢地位之外，其他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并不一定十分強勢。面對這樣的“對手”，反對方大可不必以“自損”的方式對抗。由此，需要進一步深思的問題是：社會抗爭的“日常方式”是否專屬于對抗強大無比的統(tǒng)治？這些抗爭手段是不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村民在生活中常用的“工具”？

一切前人以科學方法得到的社會理論都只是幫助我們調查社會的手段,我們應當向他學習,但絕不能用來代替我們從自身田野調查中得到的結論。[注]費孝通：《從事社會學五十年》，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 3頁。為了探求真解，筆者后來又兩次返鄉(xiāng)，調查細節(jié)并采訪當事人。本文案例的觀察起止時間是2016年農歷正月十一至五月初六，觀察的主要方式包括筆者親歷現(xiàn)場和事后采訪當事人。

二、利益分歧：一個村莊的案例

祠堂是村莊的集體記憶，是節(jié)日祭拜祖先的地方，是平時村民辦紅白喜事的公共場所，同時祠堂也事關村民集體的名聲。塘村是贛北的一個自然村，村莊沒有值得利用的集體資產。這樣的村莊修建祠堂的資金就只能依靠村民湊“份子錢”。由于人口少，平攤下來的“份子錢”是比較重的負擔。但是，修建祠堂是塘村的“頭等大事”。之所以選擇塘村，是因為沉重的“份子錢”引起的底層抗爭更強烈，部分村民采取的策略更多樣，便于動態(tài)地進行觀察；此外，修建祠堂這樣的項目不在政府財政補貼范圍之內，幾乎全部資金由村民籌集，沒有外來的激勵，這樣更有利于探究村民自主決策的情況。

塘村有120多名村民，大部分勞力外出務工，僅有3名四十多歲的青壯勞力在附近做“手藝”。村長由六十多歲的LJS擔任。他是掛名村長，決定不了村里的事。平時的事，都是他先與四個房支的“頭”電話聯(lián)系，在征求他們的意見后才做決定；碰到大事，他就等到一年一度的村民議事會，由各家的戶主商量討論，拿出一致的意見。村民議事會一般在元宵節(jié)前召開，這段時間大多數(shù)外出務工的人還在家。

2016年正月十一晚上，新年里的塘村議事會召開。會議主要討論了村里剩余公共資金的使用途徑、公共山林被人盜砍樹木的應對策略和低保指標的分配辦法。會議臨近結束時，近年來外出發(fā)了點小財?shù)腖YX提出，塘村應該修建祖祠，這一提議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響應(事后證明，有相當一部分人舉手贊成是迫于當時的情形)。當天的會議為此議了半個小時。考慮已經(jīng)到了半夜三更，村民相約次日晚上就修建祠堂的事情再商議。

此后，連續(xù)三個晚上，塘村就修建祖祠的具體細節(jié)繼續(xù)商議，最終達成了一致的決議。表面看來一些人多年來念叨的“修祖廳”的事情終于“木已成舟”了，開工只待黃道吉日。但是，事情遠非那么簡單。在大會上，出于人情和自己的面子，一些無力承擔“份子錢”的戶主不便公開反對；會后，這些人的風言風語還真不少。他們背地里咒罵提出動議的LYX，說他是“出風頭”、“做新鳥叫”、“把別人的錢往自己腰包里塞”。這就形成了一股反對力量。就人數(shù)來說，有三分之二的戶主是不希望現(xiàn)在就修建祠堂的，盡管有些人不明確表態(tài)。這些反對力量“人微言輕”，在會上發(fā)出的聲音影響力有限。這些“數(shù)字化存在”的大多數(shù)是決策中的“弱者”。那么，已經(jīng)達成并即將執(zhí)行的決策對他們有什么影響呢？這些弱者會采取哪些行動策略來反制呢？

三、弱者的行動策略與博弈

(一)“隱藏文本”下的利益表達

所謂“隱藏的文本”是相對于“公開的文本”而提出的。斯科特使用“公開的文本”描述從屬者與那些支配他們的人之間公開的互動；“隱藏的文本”是隱藏在合法性背后的一套顯性邏輯。[注]郭于華：《“弱者的武器”與“隱藏的文本”：研究農民反抗的底層視角》，《讀書》2007年第2期。

塘村召開連續(xù)四個晚上的議事會討論修建祠堂的事情，按理說大家的意見表達應該很充分。實則不然。正月十二晚上，在LYX的鼓吹之下，很多人頭腦發(fā)熱，不由自主地舉手贊成修建祠堂。當天晚上，這一提議得到了全票通過。后來幾個晚上的會議議題都是討論“怎么修建祠堂”的事情，至于“要不要修建祠堂”的問題已經(jīng)無人再提及。

舉手是沒辦法的事。早知道要這么多錢，打死我也不舉手。自己給自己下套了！ (訪談材料，LDS20160522)

你一個人不舉手，有什么用？討人家罵，別人會罵你祖宗都不要了！(訪談材料，LYD20160520)

事實說明，很多人的意見沒有以“公開的文本”的形式表達出來。正是所謂的“公開的文本”只是一種表演，支配者和從屬者雙方的利益在錯誤表述上達到默契。而且，支配者與從屬者之間的權力差距越大，這一權力行使得越專橫，這種“公開的文本”就表現(xiàn)得越程式化和儀式化。換言之，權力的威脅性越大，偽裝的面具就越厚。[注]郭于華：《“弱者的武器”與“隱藏的文本”：研究農民反抗的底層視角》，《讀書》2007年第2期。

村莊一級的底層社會不存在正式的“權力”，但是權威是有的。經(jīng)濟上過了關的人說話是不同的，“腰包鼓得高，說話才硬氣。”[注]訪談材料，LZS20160415。

反對者只能利用“隱藏的文本”，“會上不說，會后亂說”、“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但是，他們的道理也很充分。“交了錢，就沒飯吃。”[注]訪談材料，LZS20160415。“生存?zhèn)惱怼痹诘讓由鐣苡惺袌觥Ｌ链宓拇迕袷遣皇墙涣隋X就沒法吃飯呢？實則也不是。很多人在“隱藏的文本”中也戴著面具在表演，存在一定的“戲說”成分。值得注意的是，反對派并不僅限于這樣訴說難處。他們還對那些提議和贊成修建祠堂的積極分子進行攻擊，如上文所提的對LYX的謾罵。更有甚者，有的人還傳謠言，“主修祠堂的人要遭殃，要短命”，這就是一種“泄憤式”的人身攻擊。

“隱藏的文本”是發(fā)生在后臺的話語，避開掌權者直接的監(jiān)視。“隱藏的文本”表明，在屏幕背后，從屬階級有可能創(chuàng)造并維持一個社會空間，在其中權力關系表達的官方文本被從后臺加以反對。[注]郭于華：《“弱者的武器”與“隱藏的文本”：研究農民反抗的底層視角》，《讀書》2007年第2期。放入塘村的背景中去考量，這里的“權力”應該理解為“權威”。

塘村是一個“巴掌大”的地方，這么多議論不可能不被那些贊成修祠堂的人耳聞。聽了這些“非議”之后，他們會怎么反應呢？

有些人真沒德行，大家行“方便”的事情，自己也同意了，還要打自己的嘴巴，說這說那。行，那些堅決不交錢的，可以立個字據(jù)，保證今后不進祖廳。做些好事，不要“當面人，背后鬼”！有沒有？有沒有？有的話，登記一下。把“老鼠屎”清出來。(會議發(fā)言，LYZ20160213)

像這樣的“公開的文本”，產生了威力，其合法性與合理性都是“隱藏的文本”無法比擬的。贊成者沒有進入反對者的“社會空間”，利用“隱藏的文本”與反對派計較。這一方面避免了無休無止地爭論，另一方面避免了進一步激化矛盾。這樣公開的反擊是刺向反對者的“利劍”。至少在隨后的幾天，閑言細語少了許多，大家都忙著準備“份子錢”。“隱藏的文本”下的利益表達不足以構成障礙了。

(二)基于“生存?zhèn)惱怼钡摹按畋丬嚒?/h3>

農歷正月十四晚上，塘村村民會議達成的經(jīng)費籌措方法是：修建祠堂的總費用為22萬元，由村里67名男丁分擔，每人近3300元。對于修建祠堂來說，22萬元可能是最低限度的開支。但這筆“巨款”在塘村按男丁分攤，的確給部分家庭帶來不小的負擔。出錢最多的是LSS家，他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已成家并生有三個孫子，總共七個男丁，需要上交兩萬多元。最少的是LJS，也要三千多元。大多數(shù)家庭有男丁三四個，要上交一萬多元。困難與否，倒也不完全取決于錢的數(shù)量多少。最主要的還是要看家庭本身的經(jīng)濟狀況。如LSS，他交兩萬多元都不成問題，兩個兒子在外面承包工地，做小老板，賺頭不小；LJS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戶子，他收入的主要來源是耕種幾畝田地，這三千多元就成為大問題了。

農歷正月十七上午，負責主修祖祠的LQS擺桌子收款，可是交款者只有寥寥幾人。下午，他上戶收款，也收得不多。全天下來，他收的款還不到十萬元。一些人在觀望，另一些人無錢可交。

收錢變成討錢了，比討債還難啊！我一個人實在沒法做。有的人是沒錢交，有的人是故意不交，還有的人只交一小半，都是站在那里觀看。想不到公家的事情這么難辦。(訪談資料，LQS20160217)

當天晚上，塘村再次召開村民會議商量。最終大家想了一個辦法來應對少數(shù)人的“搭便車”行為。全村按照房支分為4個籌款小組，由各房管事的人收取現(xiàn)金。全村減免4個人的份子錢，根據(jù)各房支人數(shù)占總人口的比重落實各組的減免款。這在某種程度上默認了少數(shù)人的“搭便車”行為。畢竟，生存是第一位的，村里興建公共設施，村民負債籌款，這不符合道義。對于不足的款項，一是通過本村在外面有正式工作的人來“化緣”，盡量要求他們多出些；二是通過祖祠上梁儀式來籌集，前五個上梁時“兜寶”的戶主要競標，價高者得。

美國經(jīng)濟學家奧爾森提出，當一個集體變得越來越大時，寧愿“不勞而獲”的“搭便車者”就越來越多，集體行動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這就陷入“集體行動困境”之中。走出“集體行動困境”必須滿足三個條件：一是只有集體中最重要的成員才有足夠的興趣擔當領導，為集體謀利，為組織提供公共品；二是給集體的成員施加紀律約束；三是給集體的成員提供“選擇性激勵”。[注]王金紅，黃振輝：《社會抗爭研究：西方理論與中國視角述評》，《學術研究》2012年第2期。

從塘村的情況來看，基于“生存?zhèn)惱怼钡摹按畋丬嚒痹诘懒x上有其合理性，但問題是個別人的“搭便車”行為會“傳染”到其他人。農歷正月十七晚上的會議商量的對策承認了個別人“搭便車”的道義上的“正當性”，同時又對其進行了限制。其走出“集體行動困境”的辦法是對成員加以紀律性約束，同時以房支為單位，充分運用“選擇性激勵”的手段，符合經(jīng)典理論。管事的人對本房支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正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農村存在一定的“斗氣”氛圍，各房支之間形成一定的競爭。其“選擇性激勵”則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的輿論上，要是拿得出錢來的人占用了免于交款的4個指標，眾人的“口水”就夠他受的。

(三)迂回的“韌武器”

農歷正月十九，二十余萬元的款項終于悉數(shù)收齊了。正月二十一，請來的風水先生選好了兩個地方：一是塘村的原曬谷場，地方寬敞，周圍沒有村民的房屋；二是一塊靠近LXF新屋的農田。不過，前者作為祠堂地基，需要將后面的池塘開路攔斷，否則于村莊不吉利；后者需要新修公路，才好動工。兩者相比較，還是在農田里修建的難度低一點。

LXF屬于村里的先富群體，長期在外面打工，新房蓋好了，小車也配了。他是這次修建祠堂的主要響應者之一。不過，新祠堂的選址離他家的房屋不到20米，這讓他有些打退堂鼓。祠堂靠近民居，影響居民休息。趕上老人過世，人來人往的至少要三四天；像春節(jié)這樣的重要傳統(tǒng)節(jié)日也有一些活動在祠堂舉行，放煙花、鞭炮就夠擾民的了。另外，還可能帶來晦氣，過年過節(jié)，村里人要在祠堂拜祭祖宗，平時老人過世也少不了跪拜，這樣拜來拜去，還不把好運趕出門、晦氣帶進來？一連幾天，LXF都為此悶悶不樂。LXF的顧慮大家都能理解。這事落在誰身上，誰都有情緒。一般來說，祠堂的地盤應該距離居民的房屋有一段距離，除非是在老地盤上重建祠堂。

這給了反對派又一次機會，村里的風言風語又一次多了起來。“林九村的祠堂修好了，與祠堂挨著的一戶人家倒了血霉。”當時這樣類似的消息有好幾條，被一些好事者傳來傳去。林九村離塘村四十多里，很多人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就在LXF被攪得心慌意亂之時，鄰村的一位老先生出場了。平時很少主動登人家門的他到LXF家里看了看，對LXF說，“按相書上的理，祖廳在那個地方，對你家的房屋不利，會壞了風水。不信的話，過個四五年看看。”對LXF來說，這樣的警告是必須聽的。事后，老謀深算的LZS告訴我，那位老先生是他用一箱酸奶請來的。

這樣，LXF就不再沉默了，他極力反對將祠堂修在他家房屋旁邊的農田里。有些人勸他，“專門看地的先生都說沒事，那個半吊子的‘行家’說的就不要信了。”LXF的回答很干脆：“哪個想在這里修建祖廳都可以，但一定要保證十年內我家順道，沒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顯然，這樣的保票誰也無法承諾，先前積極主張修祠堂的人只能搖頭嘆息。

LXF這種選擇性應付行為是一種“弱者的武器”，表現(xiàn)出自己對祠堂選址的不滿。不過，他的選擇性應付是一種非對抗性的抵制方式，相當于一種既柔軟又堅實的“韌武器”。這種“韌武器”采取非對抗性抵制方式，選擇“不給被拿走(剝奪)的機會”的做法，并且借助于“集體(合作)力”的效應，使他們面臨的問題公共化，從而獲得行動的合法性，也是行之有效的行動策略。[注]折曉葉：《合作與非對抗性抵制——弱者的“韌武器”》，《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3期。

出于祠堂選址會破壞他家房屋風水的考慮，LXF提出自己的家庭“命運”須得到保障，這是一個偽命題，任何人都不能保證今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他這種“不給被拿走”的做法具有正當性，他家的房屋是已經(jīng)建成的。雖然這里并沒有借助“集體(合作)力”，但是一般村民心里的“秤”是偏向他的。

從表面上看，LXF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實質上他充當了反對者的“代言人”。這從上文提到的LZS請鄰村老先生做說客可以看出來。另一個證據(jù)是，在選址前，塘村通過會議聲明了，所有的塘村土地都可以拿來修建祠堂，由風水先生選擇。這就是說，任何人不得干擾風水先生選擇建祠堂，選到哪里就是哪里。但這個聲明成為“一紙空文”。反對者集體不發(fā)聲，只有幾個“跳得高的人在那里上躥下跳。”

(四)社會抗爭的三個階段

從最初的提議形成一致的決策到最終的失敗，只不過十余天的時間。但這十余天，付出很多，卻無收益，且遺留后患。從結果來看，整個過程就是一場鬧劇，是“瞎折騰”。

問：祠堂沒修成，您花的精力是最多的。

答：修建祠堂這種事情以后不會有人出頭了。你看我費神費腦，前后忙乎了十多天。耽擱功夫不說，還在外面遭人說、惹人罵。

問：為什么會這樣？

答：這中間不能怪哪個，主要還是因為缺錢。如果錢夠的話，就可以在那邊塘里開條路。

問：會不會有人反對，造成了修建祠堂很難？

答：不管做什么，都有可能“頭齊腳不齊”。農村就這樣，人人滿意的事情不可能。反對的人后來不是也交了錢，同意了嗎。

問：那為什么不把好不容易收來的錢留下來，等明年再來修呢？

答：這不可能了。這么多錢，誰保管？明年修不成，啷個辦？或者錢不夠，又啷個辦？(訪談資料，LQS20160226)

在LQS看來，塘村修建祠堂“擱淺”，不應該埋怨任何人，主要原因還是時機未選擇好。如果撇開“時機選擇不當”、“部分村民資金緊張”這些表面的原因，我們不應忽視反對者的抗爭及其策略。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贊成者與反對者進行了三個回合的較量，見表1。

表1 社會抗爭的三個階段

來源：筆者自制。

事實證明，決策中的弱者成功地逆轉了于己方不利的形勢，其抗爭是有效的。最后制止修建祠堂方案進一步推進的方式有點出人意料，但卻很實用、有效。LXF首先假定自己房屋風水好、家庭各方面順道，然后以維護這方面的好風水、好運氣為借口來反對祠堂在他家房屋旁邊選址。這種“不給被拿走(剝奪)的機會”的“韌武器”堅實有力，具備農村居民公認的合理性。如上文所分析，LXF僅是前臺人物，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代表反對力量的LZS。他采用的策略是迂回的，讓擁有傳統(tǒng)話語權的第三方——鄰村老先生出面。這種方法的實用性很強，使得先前急速推進的決策行動“急剎車”。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案例中的修建祠堂受到資源的限制。有限的資源往往是底層社會抗爭的重要起因。

四、結語：在日常生活中審視社會抗爭

斯科特的“日常抗爭”框架曾遭到學術界的批判，如巴亞特(Asef Bayat)提出，對底層日常行動可能會出現(xiàn)過度解釋或過高估計的問題，這似乎可以給人一種錯覺——任何行為都可以被視為抗爭。[注]羅東：《日常抗爭與中國研究》，《讀書》2015年第6期。正如趙鼎新所指出：“我不相信每個智力正常的人會沒有注意到這一無處不在的社會現(xiàn)象——如果我們沒有注意到這類現(xiàn)象的話，像磨洋工、怠工這類詞匯就不會成為日常用語。”[注]趙鼎新：《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1頁。事實上，一個外來的研究者很容易將當?shù)厝说娜粘Ｐ袨橹糜谀撤N背景之下，從而獲得學理上的創(chuàng)新性解釋。這里，我們需要警醒的是，當初學者觀察的當?shù)厝说奈⑿∨e動確實是針對某種社會抗爭做出的，但是，并不見得他們所有的類似行為都是指向社會抗爭的。[注]羅東：《日常抗爭與中國研究》，《讀書》2015年第6期。斯科特的理論過于強調日常抗爭，給人以“草木皆兵”之感，受到質疑并不意外。

從本文中的塘村對修建祠堂的抗爭來看，諸如“磨洋工、怠工”的手段是社會抗爭的“武器”，但這些“武器”并非有必要加上“弱者”的修飾語。換言之，社會抗爭產生于社會生活，抗爭手段并非“因對象而異”，面對堅不可摧的強勢力量與面對弱不禁風的弱小勢力，可能使用的手段本質上沒有大的區(qū)別。社會抗爭手段的使用是取決于抗爭的效果，“無所不用其極”不符合社會理性，抗爭手段的“步步升級”才是正常的次序。這一點在本文案例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總而言之，社會抗爭與村民的弱勢地位有關，但弱勢地位并不一定是村民進行抗爭的“武器”，村民抗爭手段的使用與他們所追求的抗爭目的關系更密切。

近年來，中國學者對社會抗爭的研究取得快速發(fā)展，主要形成了四個不同的視角：資源/條件、關系/結構、情感/意識、角色/性別。[注]王金紅，黃振輝：《社會抗爭研究：西方理論與中國視角述評》，《學術研究》2012年第2期。其中，資源/條件視角深受斯科特理論的影響，分析了抗爭者在抗爭的過程中運用的諸多手段與策略，如“依法抗爭” “以法抗爭” “以理維權” “以勢抗爭” “以氣抗爭” “以身抗爭”等。[注]Lianjiang Li and Kevin J．O’Brien， Villagers and Popular Resistance in Contemporary China. Modern China， Vol．22， No．1(Jan．1996)； Kevin J． O’ Brien， Rightful Resistance. World Politics， Vol．49，No．1(Oct．1996)；于建嶸：《當代中國維權抗爭的行動取向》，陳明明主編：《權利、責任與國家》(復旦政治學評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 第 57 頁；董海軍：《“作為武器的弱者身份”：農民維權抗爭的底層政治》，《社會》2008年第4期；應星：《“氣場” 與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機制》，《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6期；王洪偉：《當代中國底層社會 “以身抗爭”的效度和限度分析：一個“艾滋村民”抗爭維權的啟示》，《社會》2010年第2期；黃榮貴：《互聯(lián)網(wǎng)與抗爭行動：中國經(jīng)驗與研究進展》，《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這方面的研究建立了中國社會抗爭者的抗爭武器和策略譜系，實現(xiàn)了“洋為中用”。然而，更為重要的問題是：武器為何有效？本文認為，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審視武器的使用，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端倪。塘村的例子說明，社會抗爭者是理性的，他們所使用的是生活中“現(xiàn)成”的、實用價值高的抗爭“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