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建筑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重要的不是古時的工匠用了何等繁復的制作工藝,而是那些為建筑添加上濃重人文色彩的普通人:是誰建造了它,是誰生活在這里,他們又有著怎樣的經歷。
書名:《影子之城》
作者:蕭易[著]
梁思成 劉致平[攝]
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都知道歷史是多彩的,歷史也是殘酷的。今天的我們面對眼前的鋼筋叢林,很難想象在百十來年前,面前這座城市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它或許是充盈著稚嫩讀書聲的私塾,又或許是古柏森森的寺廟后院,甚至它是血跡斑斑的古戰場,是高到天際的城墻。但不管這片土地曾經有過什么,是輝煌的文明,還是屈辱的條約,到如今都是不可追的往事。時過境遷,除了少數一些深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我們面前的也不過是一座座“影子之城”。
卡爾維諾曾經描述過一些在時間中迅速隱匿的城市,他稱之為“看不見的城市”。我相信,廣漢就是這樣一個“看不見的城市”,否則,作家蕭易不會將他這本以廣漢為主題的書命名為《影子之城》。如果不是1986年三星堆的驚人發現,相信很少會有人在抵達成都之前,特意在廣漢停留。這是不是意味著離開了青銅大立人、縱目面具、青銅人頭像,廣漢的歷史就是一片空白?當然不是。廣漢古稱雒縣,縣中有雒城。熟知三國故事的讀者不會不知道《三國演義》,更不會不清楚雒城的由來。一部《三國演義》一百二十回,雒城就占了三回。這里是“鳳雛”龐統中箭身亡之地,也是關羽獨自鎮守荊州、敗走麥城的開始。蜀漢數十年的命運走勢,與雒城實在有著非同一般的關聯。
不過,演義再好,終究是后人的戲說,很難作為史實加以考證。想要真正看清廣漢的樣子,除非穿越時空,回到久遠的歷史中去。《影子之城》正是這樣一次穿越。讓蕭易放棄當下、走入歷史的,恰恰是營造學社拍攝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560張老照片。那是1939年11月。抗戰的硝煙燃遍華北,以梁思成、劉敦楨為核心的營造學社內遷昆明。半年里,他們往返于岷江沿岸、川陜公路沿線、嘉陵江沿岸,一路北上,展開了籌劃已久的川康古建筑調查。劉敦楨曾在他的考察日記中,用寥寥數行字,記錄下他與梁思成的第一次廣漢之行:上午從新都出發,進入廣漢已是下午兩點。在向導的陪同下,他們考察了文廟、廣東會館、開元寺、張氏庭園。誰知道下午6點,城里響起了日軍空襲的警報,一小時后才解除。此時天已擦黑,再也不能做過多停留。第二天,一行人就匆匆離開廣漢,前往德陽。
正是如此短暫而匆忙的一瞥,讓梁思成對廣漢有了最初的印象。彼時的廣漢是成都平原典型的小城。西南高山矗立,東部丘陵連綿,中部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原,阡陌縱橫,河道林立。和其他川西小城一樣,廣漢稱得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城里隨處可見各色各樣的牌坊、衙門、寺院、宗祠、會館、文廟,是當時中國城市的標準配置。梁思成念念不忘于古建筑的精美,以及城里居民濃郁的生活氣息。于是,1941年,他和劉致平再次來到廣漢。此時,廣漢的城墻還在,西門城樓上寫著“驅逐倭寇”四個大字,縣政府的院墻上留有“抗戰必勝”的字樣,都在提醒他們戰爭的迫近。此行本來是應戴季陶之邀,為他的故鄉廣漢以“新式體例”重新修撰一部縣志,拍攝一套完整的建筑影像資料。然而,戰亂當前,自保尚且不及,又怎會有余暇讓他們從容地重修縣志?還好,他們用手中的相機較為完整地記錄下這個地處西南一隅的小城風貌。
77年后,梁思成、劉致平留下的照片成了《影子之城》的藍本。當然,蕭易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懂得古建筑的修繕。與太多記者出身的作家一樣,他對人的關注遠遠勝過對物的留戀。《影子之城》的副標題是“梁思成與1939/1941年的廣漢”。全書分為9章,緊扣老照片的影像,分別從城池、文廟、會館、民居、宗祠、牌坊、橋梁、祠廟、寺院,去解析這座看不見的城市。問題是,如何描述一座消失的城市?我們應該怎么去形容照片里的建筑?或者說,什么是真正的影子,是廣漢城還是廣漢的人?答案顯而易見。因為建筑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重要的不是古時的工匠用了何等繁復的制作工藝,而是那些為建筑添加上濃重人文色彩的普通人:是誰建造了它,是誰生活在這里,他們又有著怎樣的經歷。
畢竟,建筑因人而華美,又因人有了意義。如果離開了那些活潑潑的人物,房舍再怎么精致,雕塑再怎么華麗,都不過是一堆毫無用處的木材、石頭、磚塊、瓦片。梁思成畢生致力于古建筑的保護,所思所想都是為了盡可能多地保留那一絲可貴的人文氣息。就像蕭易所說的一樣,“與其說營造學社拍下了廣漢,倒不如說留下了中國城市的影子,以及隱藏在它們背后的威儀、文脈、信仰、道德、親情,那是古老中國留在建筑中的烙印”。回過頭來看《影子之城》,書中記錄的哪里是過去年代留存至今的殘垣斷壁?倒不如說,蕭易緊跟著梁思成、劉致平當年的腳步,亦步亦趨地尋找“古老中國留在建筑中的烙印”。
顯然,親手刻下這些烙印的不是梁思成、劉致平,而是普通的廣漢市民。雖然身處戰亂,日軍飛機的轟炸不斷,營造學社的鏡頭下卻并不蕭瑟。這些難得一見的生機,源于照片里的廣漢人。他們未必懂得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只是試著在戰亂中努力保有正常的生活,照常讀書,照常喝茶,照常經商,照常養兒育女,照樣繁衍后代。不是嗎?祠堂的木質構建上雕刻著林林總總的紋飾,或者是“蟾宮折桂”,或者是童子嬉戲,或者是山林野趣。這一刻似乎山河也不再“殘破”,反而呈現出一派理想盛世的氣象;成都到廣漢的路上,魚貫地矗立著四座牌坊,“向南來北往的行人昭示著這片土地曾經有過的精神華表與道德高度”;幽深的張氏庭園就像是廣漢版的大觀園,庭前樹木扶疏、花朵爭艷,不知世事的小男孩在門檻邊玩耍;城內棋盤式的街道上,商鋪鱗次櫛比,“門外的小黑板上寫著今日蜜餞的價格,這也是營造學社拍攝這張照片的日子——八月初一”。
這樣來看《影子之城》,就有了一層全新的內涵。表面上,蕭易寫的是廣漢的古建筑演化史,但其實,這何嘗不是一部普通人的發展史。城墻、廟宇、戲臺、牌坊、樓閣就像是一個時代一群人的集體映像,濃縮了太多對未來、對生活的美好愿望,又把它的盛世華年、衰敗殘破,鐫刻在照壁、橫梁、瓦當、雕花里,烙印在親歷者的心頭。
1941年離開廣漢后,梁思成再也沒有回去過。顯然,他從來沒有忘記這座小城給他帶來的驚艷。晚年的他常常說起廣漢,“也許在他心目中,當中國城市已陸續改變之時,在遙遠的西南還有這樣一座城市,雕梁畫鳳,獸脊螭檐”。當然,梁思成不會知道,到了21世紀的今天,他親手拍攝的70余處建筑只剩下文廟、龍居寺、溪南祠、益蘭祠、四川會館等五處保留下來。多虧有了照片。560張失而復得的照片為我們留住了一點過去時代的印跡。梁思成曾說廣漢文廟的欞星門局部鏤刻“過于繁縟、神韻匱乏”。然而,恰恰就是這座雕工繁縟的門樓,成了這座“看不見的城市”里為數不多的幾處歷史遺產。對于這樣的結果,今天的我們究竟該感到慶幸,還是該感到悲哀?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