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佳閩(明德中學428 班) 指導老師/馬臻

序
長安盛世,繁極一時。然商客往來,紛雜喧亂之處,亦多流言蜚語,亂事怪象,擾人心緒。
鄙姓易,字清塵,玄梧觀一道士也。自小入觀,苦修典籍經文,立志為世間除妖除害。弱冠之年,學成出山,持一把青霜劍,一本《妖書》,行走四方。
此刻的我,正坐在長安小酒肆窗邊淺酌,耳畔是天南海北各地方言,融雜喧嚷。“哎,李嬸,聽說沒?容家跟柳家聯姻了,婚期就定在七日后!”“嗨,這事兒早傳遍長安了,這兩家哪個不是赫赫有名的?跺跺腳,京城都得震一震呢!那容家二小姐的嫁妝——想著最少也得有幾十車吧?”“不止呢。最讓人羨慕不來的是容家請的那位妝娘——”“姓顏的那個?”“就是她,千金也難請到的。傳說——”婦人悄悄壓低了聲,“那顏娘有什么易容改顏之術,新娘子經了她的手,個個都水靈得不行!不論什么需求,那顏娘都能滿足。”
我冷笑一聲:“謬事。”心里卻悄然泛起波瀾,“易容改顏?到此等程度,非為仙、妖,決不可為之。”
一
七日后,天際微明時,長安城便隱隱沸騰起來。紅燈籠掛在樹梢,迎風飄搖。紅衣小仆四處奔走,牽馬拉轎,完成大婚最后一點布置工作。喜氣洋洋的氛圍里,我卻隱隱嗅到一絲異樣。
青霜劍頓地,我搖身變為一富家公子,持扇輕笑,步履從容朝著容府走去。大門守衛森嚴,我從袖中取出早有準備的請柬。侍衛點點頭,側身讓路。
朱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啟。“當真堂皇。”我心下暗忖。假山林立,湖光粼粼,庭院錯落。山水之間,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青松拂檐,玉蘭繞砌。可占地太大,于我卻絕非好事。費了不少工夫,我才摸索到了榮二小姐的繡房所在。盡管此處現在金粉輝煌,一派富麗之象,我卻能嗅到屋檐之下涌動著的奇異香氣,那是一種帶著血腥味的脂粉香。
不敢打草驚蛇,我在假山后伏下,只遙遙從窗間鏤空處一窺一二。一紅衣面紗女子正給鏡前的新娘綰起高高的發髻,隨后用絲線為她開面,絞去臉上的汗毛。
“這大概便是顏娘了。”我暗自思索,“可恨看不到她的容貌,難辨人妖。”《妖書》有言,“辨妖者,尋其異處也,一辨面容,二辨手足,三辨言語”。
我屏氣凝神,又移近了些。紅衣女子似正與那二小姐俯身私語,姿態親昵。無奈聽不清所言,只見容二小姐的臉色一變,低下頭去,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我細細打量著屋里的這位新娘,民間盛傳“長安三大美人”,其中二人便是這容府的大小姐和三小姐。大的端莊嫻靜,膚若凝脂,撫一手好琴;最小的活潑靈動,雙眸如星,跳一曲《綠腰》,驚艷長安。唯獨這二小姐——雖也清秀可人,終是眉目清淡,給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忽的,那紅衣女子從袖間掏出一盒胭脂,她用絲棉輕沾少許,隨后嫻熟地在二小姐臉上勾勒起來——隨著那輕勻漫掃,那股奇異的香氣愈加濃重,熏得人恍若墜入夢境。
我心中暗罵一句,默念起護身咒法,才慢慢使頭腦重新清明。可當我看到顏娘捧著二小姐的臉,直盯著她的眼睛深處時,心下頓時警鈴大作,便縱身破窗而入。
待我站定時,青霜劍鋒已緊緊鎖住她的咽喉。“妖孽!”我繃起下頜,目寒如冰。
顏娘一驚,猛然收手。二小姐頓如一片枯萎的花瓣,軟軟地癱落在地,失去了知覺,大紅嫁衣鋪成一地煙羅。
顏娘挑唇一笑,定定地望著我。我也死死盯著她,心底暗詫:“這雙眼睛——為何如此相似……”
“原來是你呀。”顏娘頭一次對我開口,聲音甜膩勾人。我心神一晃,與她錯開視線,卻忽覺天旋地轉。一閉眼,青霜劍沉沉落地,恍若過了千年。
二
待我醒來,已至玄梧山頂。那是夢里永遠割不斷的羈絆——松柏森翠,參天拔起。一帶清流自山頂斷崖瀉下,激起白浪滔滔,鳥鳴如耳,花香縈鼻。空闊處一座道觀,古樸靜謐,似亙古不變的永恒,上書“玄梧觀”。
我眼圈一紅,幾欲跪下。良久,趔趔趄趄摸索至門前,咬牙,大門“吱呀”推開。
一個身影飛撲至跟前,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易師兄——”女孩一身白色道袍,卻剪散了烏發,發絲隨風舞動。她抬起頭,一張俏麗的面孔撲入我眼簾——是了,好久不見,阿云。
她似是不滿地嘟嘴,眉眼較平日更濃艷了幾分,黛眉朱唇,甚是迷人。只聽她道:“易師兄,師傅前幾日從洛陽回來,給我們帶了櫻桃酥酪呢!可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呀,都被阿秦他們搶完了!” 仿佛一切都沒變,這座山,這道觀,這個人。阿云牽著我,一路蹦蹦跳跳,青絲拂在我的手掌,一種不真實的幸福。
我停了下來,扳過她的身子。阿云吃驚又害羞地望著我,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耳根。我認認真真地,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根頭發,每一次眼神的閃爍。
阿云不自在起來,小聲地問:“易師兄?”我沒答話,良久,長嘆了一聲,乞求似的低語:“不要騙我。”
她僵在了原地。
“你不是她。不可能是。”我的手指撫上她的紅唇,“是誰教你涂的胭脂?”
她沒了話,低下頭。“我的阿云,無論是生,是死,只要一眼,我便認得出來。”語罷,我深吸一口氣,沒人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顫抖著舉起那把劍。青霜劍劃破長空,直直劈下。仿佛空間都被劈穿,親手,毀掉自己的夢。
“轟”的一聲,天崩地裂。眼前人化作一縷紅煙,轉眼不見。
我頭痛欲裂地從幻境中醒來,良久才弄清自己身在何處。紅燭高掛,彩繡輝煌。昏迷的容二小姐,還有顏娘——我驚得差點失語。顏娘已摘下她的面紗,紅唇似血,面容與幻境中的阿云別無二致。
她輕啟朱唇:“你還記得她,甚好。”顏娘臉上罕見地劃過一抹迷惘,旋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慣有的艷麗笑容,如一張面具,迷人心魄。
我望著她那熟悉又陌生的臉,心里不禁泛起一陣厭惡。“你不配用阿云的臉。”我寒聲道,劍鋒沖其咽喉,直刺而去,卻在即將刺入的那一刻,手掌一顫,滯了一瞬,這樣一張臉,讓我如何下得了手?顏娘險險閃身,脖頸卻終是被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汩汩,染得一襲紅衣越發妖冶。
我迅速從恍惚中抽離出來:“該死的。”眼神一厲,欲結果這條妖命,卻不料兩只纖細的胳膊死死箍住我的雙腳,竟是將動作阻攔下來。顏娘趁機布下結界,盤坐在地,打開胭脂盒,在傷處細細涂抹。那寸深的傷口,竟一時間光滑如初,再無蹤影。
心頭躥上一股怒火,我一腳將身后人蹬開,回頭一看,卻愕然道:“容二小姐?”我自悔下手重了些,待要伸手去扶,卻只見二小姐緩緩抬頭,淚水將胭脂粉沖得斑駁:“求您……求您留下她吧,我只想漂亮這一次啊……姐姐早已風光大嫁,妹妹甚至先于我定下婚約,這我都不在乎……可我只想要這一次……”
我無奈嘆息,問道:“除了金錢,她還向你要了什么?”我深知,妖絕不會為了區區錢財下手。
二小姐咬緊了唇,似是看我有不耐之色,她連忙開口,囁嚅道:“她還要了——我的靈氣。”
我咯噔一驚,仿佛五雷轟頂,我飛快轉身,青霜劍瘋狂擊打著結界,結界支撐不住,應聲而碎,不待顏娘逃離,我揪住她的衣領,怒聲喝道:“那些女孩子——那靈氣——都是你干的?”
顏娘平靜地笑笑:“公平交易罷了,于我何罪?她們想要美,那我就成全她們。在你們道士眼中,為人圓夢,孰非善事一樁?何況……”她的話被我譏諷地打斷:“善事?何為善?你為了個人的私欲,將那些原本玲瓏剔透的姑娘生生變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這便是你的善?”
顏娘仿佛被刺激了一般,劇烈掙扎起來:“你只當我是妖,本應做盡傷天害理之事,但你可知我做這么多是為了……”尾音漸漸弱了,被掐斷在空氣中,
三
默了一陣,顏娘定定地望了我一陣,忽而挑唇一笑:“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了你的阿云嗎?”
“哼,能讓我墜入幻境,自然也能盜取記憶。”
她遺憾地搖搖頭,道“你可記得,十年前的玄梧山大火?”我的心神驟然一亂。該死的,這妖婆總能輕易觸到我內心最深的角落,強飾著面上的鎮定,我冷冷道:“說。”
“你非學成出山,而是被那場大火逼出玄梧山,從此四方漂泊,是不是?”
“你本先去救你的阿云,可阿云卻遞予你一個從溪畔撿來的女嬰,叫你快逃,是不是?”
“你能力有限,一次只能護送一人下山,是不是?”
“在你轉身的那一剎,道觀在大火中轟然坍塌,埋葬了你的……”
“夠了!”我的青霜劍已死死逼住她的喉嚨,雙眼血紅,“你再說一個字試試!”
她反是貼近我耳畔,低聲輕語:“而我就是你救下來的那個女嬰啊,別忘了,妖從初化人形起便有記憶。”玩味著我震驚的面容,顏娘笑了,如一朵怒放的玫瑰:“今日遇你,倒也可以了結了吧。”她的眼角卻悄然泛了紅。
我半晌才回過神,未曾注意她后來的話,劍卻慢慢收了回來,“那你……究竟是什么來歷?”
“講個故事吧,或者親眼看看可好?”不待我回答,她已牽住我的右手,同赴另一場幻境。
時空迅速轉換,回退到數百年前。踉踉蹌蹌地落地,卻又是一間大紅繡房,簡直讓我懷疑是不是回到了原點。
“噓。”顏娘語氣輕柔,眼里卻無半點笑意,“她來了。”
一女子羞澀地走出更衣房。珠翠團冠,雙鸞步搖,頸間瓔珞熠熠生輝。一身大紅嫁衣,裙擺若牡丹在腳邊盛放。一旁的幾個年長婦人連連夸贊:“小姐真真是天下第一美人了!王爺看了,想必會移不開眼呢!”
“就你們話多。”女子嬌嗔道,眉目間卻是掩不住的喜色。胭脂的紅,竟難比她的一抹嬌羞。
隨后便是繁瑣的禮儀規程。我看著那女子風光大嫁,因容顏而備受夫君青睞,頗甜蜜了一段日子。可好景不長,一年后的某日,王爺遠征,歹人趁機潛入她的臥房,貪其美色。在掙扎之間,被激怒的歹人狠狠一刀,劃破了她引以為傲的面容。
世間事從來如此,雪中送炭的少,雪上加霜的多。王爺大勝回來,身畔卻跟了幾位異域美人,她的傷,王爺從未想過憐惜,只有厭棄,竟是數月不許她近身。
她忍氣吞聲,拋掉正室夫人的威風,只想做一個好妻子。親手煲了湯,親自送去王爺素日留宿的寢殿,卻被他一巴掌打翻,耳旁還有那異域美人們的竊笑聲。
我見她日益憔悴蒼老,卻仍拼命保持自己的尊嚴。日日妝面,錦衣華服,以為這樣便可掩去些許倦容。“今日,便去觀里還愿吧。”梳妝臺前,她低低呢喃著,自言自語。勻抹胭脂,淡掃蛾眉。但那從眉梢一直延伸到唇角的傷疤,卻始終觸目驚心,并非胭脂粉所能掩去。
“啪嗒”,胭脂盒里落了一滴淚,迅速融入不見。她立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將胭脂盒關好,收入袖中。
“這盒子,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顏娘冷不丁補充道,“捎著,也好留個念想,況且到了陰間,也得保持鮮妍明媚不是?”
即便早有預料的我,在見女子縱身跳入湖水中時,也不便一驚。那是玄梧山瀑布腳下的湖,深而湍急。我轉頭望向顏娘,“所以,你是——那盒胭脂?”易容改顏,非胭脂莫屬。
她似是默認了我的猜想,旋即又道:“玄梧山吸收天地精華,我日夜浸染其中,本可修為山靈一類,但那女子怨念太深,我卻終逃不過妖的命運。后來,便是被你的阿云撿到,又由你護送,逃離了那場火災。”顏娘眼底暗流涌動,睫毛低垂,投下一層深深的陰影。
四
我微微一驚,抬頭對上她的眼。道士的直覺令我半點松懈不得。然而還是慢了一步,顏娘的眼睛攝人地勾著我,眼中紅芒微閃,我心下大亂,忙念護身符,然而卻并不見效。鋪天漫地的記憶快將我吞噬,痛苦的、快樂的、瘋狂的、刻骨的、遺憾的,編織成一張巨型的網,將我牢牢束縛。青霜劍舞動,可沒用,這無形的心網,它也奈何不得。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掙扎著保持清醒,只能絕望地看著顏娘向昏倒的容二小姐走去,步履優雅從容。
面對顏娘,我疲憊道:“該放手了。”顏娘卻不依不饒,輕笑地指向容二小姐:“她會是最后一個,我發誓。”說著便以極快的速度朝容二小姐閃去,如一縷紅色的風,卻在青霜劍的寒光前險險停下。
“已經九十九個了,只要最后一個人的靈氣就夠了……你為什么要攔我?”她尖叫著,簌簌流下了淚。“我做這些全不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你的阿云啊!一百個女孩的靈氣,再加上我這副軀殼,你的阿云就能回來了!你不想嗎?”
“用一百個姑娘,來換她一個,阿云一定會非常難過。更何況,我喜歡的那個人,早已離開了。世間的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哪怕與她生得一模一樣,那都早已不是她。”
“從前你集來的靈氣,物歸原主吧。謝謝你,但阿云……是不需要了。”我輕聲道,慢慢閉上眼。眼角的淚啊,終于滴落。
顏娘沒答話。良久,她凄然一笑:“也罷。這條命,本身是你救的。你既不需要我了,我也不必礙你的眼。”
她的身子透明起來,無數條金色的光帶從她身上一一抽離,奔往原主的方向,倏忽不見。
她側頭注視著我:“只是你說,容貌究竟算個什么呢?一具承載靈氣的皮囊罷了,但為何世上千千萬萬的姑娘,皆愿意舍棄自我,以求這數十年的曇花一現,鏡花水月?”
我無法回答。一道紅煙,顏娘縱身躍入書中,化作數行文字——
“胭脂者,燕支也。美人施以妝面,可遮瑕改顏,有迷人心魄之效。然皮囊雖美,終不可失其性靈,淪為脂粉之奴,此謂本末倒置也。”
一語,不知能否驚醒千千萬萬夢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