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環形象嬗變初探

楊玉環作為唐代社會一個備受爭議的女性形象，她和李隆基的愛情故事從唐代以來就不斷地被改寫。不同版本、不同體裁、不同表現形式的作品大都反映了愛恨情仇與歷史衰敗的主題。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有無數個版本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之中。無論是白居易《長恨歌》筆下美麗癡情的妃子、白樸《梧桐雨》筆下的“紅顏禍水”、洪昇《長生殿》筆下溫婉美好的宮女，還是導演陳凱歌《妖貓傳》鏡頭下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女性，楊玉環這個女性形象的描繪都離不開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通過探究不同時代人們對于李楊愛情的不同看法，從點到面地對楊玉環這個女性形象進行完整的梳理與理解。

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在不同歷史的時期、不同的作者筆下有不一樣的呈現，從最初的唐詩中對兩人愛情的批判態度，到后來白居易的《長恨歌》、白樸的《梧桐雨》以及洪昇的《長生殿》，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們展現了對這兩位歷史人物不同的看法和態度。但無論是歌頌還是貶斥其人物形象，這些作品對人物的評價都是建立在當時的文化歷史發展之上的。這些作品對人物形象的評價不僅僅是作者自己的看法，從更高的層次上來講，代表了一個社會對其的看法。陳凱歌導演的影片《妖貓傳》更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對李楊之間的愛情進行了全新的解讀，賦予了其更多的文化內涵和反思，給觀眾帶來了更多的想象，讓人們又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歷史故事以及一個全新的人物形象。

一、美麗癡情的妃子形象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唐代社會比較全面地描寫楊玉環人物形象的文學作品。它代表了唐代后人看待這份愛情的態度。在對愛情的描寫上，其也不同于前人的完全批判的態度，這是一部極具特色的作品。在《長恨歌》中，白居易在楊玉環身上賦予浪漫的悲劇色彩。白居易描繪出了一個凄美、浪漫的愛情悲劇，寫出了楊玉環、李隆基情感的曲折，寫盡了天上人間、生離死別的真情百態。

首先在對楊玉環身世的描寫上，白居易對楊玉環的身世描寫只有寥寥兩句：“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在作者的筆下，楊玉環不過是一個剛剛長大還略顯稚嫩的美麗少女，因其美麗的相貌而受到皇帝的寵幸。白居易在這里并沒有描寫楊玉環的家庭出身，不同于歷史記載中對楊玉環身世的描寫，而這樣的描寫增加了人物形象和事跡的浪漫色彩。

其次，對李楊愛情故事的描繪。楊玉環被召入宮中后，白居易隱去了父奪子妻這一段，而是著重描寫李楊的愛情故事，將楊玉環塑造成一個是癡情、浪漫的少女。在白居易的筆下，人們就只看到了他們兩人之間美好的事情，其將不美好的東西直接舍棄掉。這種欲揚先抑的寫法，實際上也為后邊楊玉環慘死做了一定的鋪墊。前邊白居易所描寫的愛情故事越是浪漫，宮廷生活越是奢靡美好，楊玉環的死就越是悲涼凄慘。正如魯迅先生說的：“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白居易先描寫他們之間的美好，然后親手將他們之間的美好撕碎，增加了故事浪漫的悲劇主義色彩。

最后，白居易因為自己的私心，將浪漫的悲劇色彩藏在了結尾中。在這篇作品的最后，白居易用自己的想象給這個故事畫上了一個看似圓滿卻又充滿無奈的結局。“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生時長生殿里的綿綿私語，死后天上人間的相會，在白居易的筆下都顯得凄美而纏綿。這樣的描寫也使兩個人的愛情變得更具浪漫色彩，不光生前要在一起，就連死后兩個人也要相見。

白居易與生活在盛唐時期的李白不同，他生于安史之亂后的唐朝，他通過這一首《長恨歌》不僅表達了自己對楊玉環身世的惋惜，更表現了他對大唐衰落的惋惜。白居易站在當時的社會歷史下，看到的楊玉環身世的悲劇性，這不僅僅代表了他個人的看法，更是代表了當時社會上大多數人看著國家漸漸衰落，自己卻無能為力，報國無門的悲劇性。這樣的歷史悲劇性與人物悲劇性就在白居易的筆下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二、背負罵名的“紅顏禍水”

白樸的《梧桐雨》與馬致遠的《漢宮秋》、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和關漢卿的《竇娥冤》一起并成為元代四大悲劇，對后來的戲劇創作發展有極具深遠的影響。白樸筆下的楊玉環相較于其他幾部作品來說是最貼近于歷史原貌也是最真實的一個人物形象。白樸用真實貼近于歷史的筆觸描寫了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愛情悲劇，在白樸筆下，李楊二人不光是愛情悲劇的受害者，同時也是愛情悲劇的制造者。在這個故事中，楊貴妃背負的是罵名，是“紅顏禍水”的代號。

首先，白樸借由李隆基之后道出楊玉環的身世。“開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乃主上圣節，妾身朝賀。圣上見妾貌類嫦娥，住內太真宮，賜號太真。天寶四年，冊封為貴妃，半后服用，寵幸殊甚。”在這句話中，白樸毫不避諱地寫出了唐玄宗強占自己兒子妻子的歷史事實。這樣的身世背景也為她的悲劇命運畫上了無奈的一筆。

其次，白樸筆下的安祿山和楊玉環的關系，也成為她背負罵名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梧桐雨》中，白樸多次提到楊貴妃與安祿山之間的關系曖昧。在第一折中，介紹完楊玉環的身世接著介紹的就是安祿山的出身，而且楊玉環明確表現出自己對安祿山的思念之情。縱觀全文，其實不難發現，白樸筆下李楊二人的愛情故事并不是像他們所發下的山盟海誓，他們二人之前的真摯愛情很有可能是唐玄宗的一廂情愿罷了。楊玉環對唐玄宗發下的誓言又有幾分真假誰也不曾知道。除此之外，《梧桐雨》中，安祿山造反，也與楊貴妃脫不了干系。安祿山造反只為搶走屬于唐玄宗的貴妃，而不是為了江山社稷。所以，在白樸眼中，甚至在當時社會的老百姓眼中，唐玄宗是因為寵幸貴妃、保護貴妃才讓國家落到如此的境地。白樸這樣的描寫，讓人們把所有的錯誤全放在了楊貴妃一個人的身上，使她身上的悲劇色彩顯得更加濃厚，但是人們把憐憫之情全都給了唐玄宗。

最后，白樸筆下的楊玉環描寫與他自己的出身以及經歷有關。他和楊玉環一樣都是悲劇的。白樸生于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1232-1233這兩年間，國禍與家難接踵而至：金朝滅亡，白樸喪母。其時，白父隨金主出奔生死難料。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國家與雙親在一瞬間同時都不存在了，白樸幼小的心靈肯定受到了打擊。所以，他借由《梧桐雨》楊玉環人生大起大落、人生變幻莫測的主題，來表現對自己人生經歷的感慨與無奈。白樸對李楊愛情的批判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當時那個社會人們對他們愛情的看法。在世俗人的眼中看來，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愛情本來就是不倫之戀，是不可以被世俗所接受的。

三、溫婉美好的宮女形象

洪昇的《長生殿》是一部描繪愛情悲劇的偉大著作，是我國古代戲劇中的佼佼者，洪昇筆下的楊玉環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用客觀、理性的角度去描寫了他眼中的李楊愛情以及他眼中的大唐盛世。他筆下的楊玉環是有血有肉、愛恨分明的女子形象。

首先，洪昇在描寫楊玉環的身世時，寫道：“生有玉環在于左臂，上隱‘太真二字。因名玉環，小字太真。性格溫柔，姿容艷麗。漫揩羅袂，淚滴紅冰;薄試霞綃，汗流香玉。荷蒙圣眷，拔自宮嬪。位列貴妃，禮同皇后。”讀到這里不難發現，作者是帶著很強烈的主觀情感在寫這篇作品。從楊玉環一出場，作者就在介紹她的美麗。而且剛生下的時候，胳膊上就帶著玉環，這里不光表明了她身世的神秘，更體現出了她的命運就是天意所定的。

其次，在楊玉環被賜死的悲劇結局中，洪昇筆下的楊玉環是向皇帝主動請死用來報答皇帝的恩情，而不同于其他作品中的被賜死。這樣的楊玉環是有血有肉、是具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她寧愿用自己的犧牲來換來國家的安定，在這里，洪昇將楊玉環的命運悲劇寫成了一個富有英雄主義氣息的悲劇。這樣的楊玉環讓人更加憐憫，她的身世顯得更加的凄涼和悲壯。這樣的描寫是作者獨特的社會視角造成的，當洪昇站在清朝去看唐朝發生的故事時，肯定會有他對歷史的獨特理解。《長生殿》的結尾就是一個很好的解釋。

最后，每個作者所寫出來的作品，都是跳脫不出自己的人生經歷的，洪昇也不例外。洪昇生于清代，而清朝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封，作者對唐代當時的盛景并不太憧憬，且難以身臨其境地體會大唐的盛世和突然的衰落，所以能夠冷靜地分析史實，從自己的審美角度重新審視楊玉環一生輝煌而又悲情的故事。洪昇處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對楊玉環的人物形象進行“凈化”，塑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傾國傾城的女性形象，她是一位褪去了前人對他的唾棄與謾罵、重新披上華美外衣的絕世佳人。清代，不管是文人還是普通百姓不能夠理解國家的滅亡與衰落。所以，洪昇筆下的李楊愛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當時那個社會普羅大眾對這件事情的一個看法，他們無法體會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兩個人的愛情，史料的記載也很難讓他們信服。所以，當站在一定的社會背景下去解讀這件事情時，他們也一定有獨特的社會視角。在各種因素的驅使下，洪昇筆下的英雄悲劇與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就躍然紙上。

四、被“物化”的女性形象

《妖貓傳》是陳凱歌導演的一部關于李楊愛情的影片，但是導演采用了不同的角度，采用“羅生門”式的敘事模式，多角度敘事這個故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部電影是一個關于“真相”與“假象”的故事。陳凱歌導演鏡頭下的這個夢境更像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在陳凱歌的筆下，楊玉環不過是大唐物化的產物，她僅僅是唐朝盛世繁華的一個隱喻，正如片中所說：大唐興盛時，她代表著它;大唐動蕩時，便不再需要她了。

首先，《妖貓傳》中的楊玉環是藝術與美的象征，她身上的美也曾給她帶來過榮耀的時刻，她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代表了大唐，作為大唐的榮耀而存在，作為最高皇權的代表，得到楊玉環就像是得到大唐最高權力的象征。但她終究是被物化的，她是作為大唐的一個附屬品依賴于大唐而生存。在大唐文化中，楊玉環一直作為一個物品而存在，大唐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存在，大唐不需要的時候她就要為了顧全大局而去死，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也不過是皇帝美麗的裝飾品。在一定程度上，她的物化也就直接導致了她的悲劇結局，她的美終被辜負，唐玄宗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與幻術大師黃鶴合謀殺死楊玉環。在這個故事里，楊玉環是傳統倫理社會的犧牲品，是被社會物化的產物。

其次，在這場富麗堂皇的大唐美夢中，“楊貴妃，是這場夢的中心。人人都為她的一顰一笑魂牽夢縈，她像是一個織網者，將所有人都牽連在一起了”。不管是白居易、阿部、玄宗還是白龍，他們都深深地愛著楊玉環，但不管他們怎么深愛楊玉環，在他們的故事視角里，楊玉環都是用自己的欲念拼湊出來的假象罷了。一場極樂之宴，讓人們領略到楊貴妃的風采，也讓白龍在一瞬間愛上了她。但是不管是在極樂之宴、在大唐盛世或是在愛她的男人心里楊玉環所扮演了什么樣的形象，她終究都逃不過命運。在面對殘酷的命運時，她選擇了為她愛的男人犧牲一切，馬嵬坡下楊玉環為了唐玄宗所謂江山大業選擇不讓其為難而同意他和幻術大師提出的假死計謀。雖然楊貴妃是這場夢的中心，但是夢醒之后，剩下的只有滿地的荒涼與無奈。

最后，陳凱歌用自己獨特的審美角度，將李楊之間的愛情故事進行了全新的解讀，賦予其更多的文化內涵和反思，給觀眾帶來了更多的想象。在亦真亦假的電影世界里，陳凱歌為觀者展現了一個殘酷而美好的世界，同時也在影射當代社會雖然很美好，但是依然又有殘酷隱藏在美好之中。當陳凱歌站在現在的社會去看待楊玉環的時候，他所賦予的是更加豐富、更加多層次的人物形象，同時他用自己的方式將李楊的愛情故事重新塑造。

五、結語

楊玉環的悲劇故事流傳至今依然在不斷地被改寫，不同時代、不同經歷的人對此都會有不同的看法。無論是《長恨歌》《梧桐雨》《長生殿》還是《妖貓傳》，作者在創作時都是站在當時的社會歷史發展之上的。本文將不同的作品放到當時的社會大背景下進行比較分析，對楊玉環的人物形象進行更深入的解讀。

（河南省平頂山市平頂山學院）

作者簡介：李凱杰（1996-），女，山東濟南人，本科，研究方向：戲劇影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