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復生”神話研究

“死而復生”母題在中西方廣泛存在，本文將中國的刑天與希臘的狄俄尼索斯放在“變形神話”的范疇內(nèi)進行討論，探究神話與儀式共同組成的意義，比較中西方文化的不同走向，即中國文化強調(diào)抗爭，西方文化受“酒神精神”的影響更深厚。

死亡無時無刻不在窺視著生命：植物短暫的青綠，動物有限的生命，甚至是天空那巨大的發(fā)熱天體也無法抗拒每日“消失”的命運，可以想見，如此集中的死亡現(xiàn)象帶給初民的震撼與驚恐。死亡是人類要面臨的共同問題，世界各民族廣泛存在的‘死而復生神話集中體現(xiàn)了初民對死亡與生命的思考。”

總的來說，“死而復生”神話，是放置于“變形神話”的范圍內(nèi)進行討論。“死而復生”代表著一個非常龐大的神話體系。在有限的篇幅里，筆者選取希臘神話中的農(nóng)神“狄俄尼索斯”與中國神話中的農(nóng)神“刑天”來論述東西方“死而復生”神話中反映的不同文化方向。

神話文本可提供的內(nèi)容是有限的，神話與儀式在宗教層面上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二者構(gòu)成了人類學譜系中不可或缺的歷史性內(nèi)容。本文討論的重點顯然不在儀式與神話的關(guān)系，儀式與神話建構(gòu)出的完整形式與意義才是目的。

一、刑天與夏耕之尸

神農(nóng)、炎帝、柱、后稷、叔均等是廣為人知的中國農(nóng)神，刑天則是一個長期被忽略的形象，《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載：“形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這則神話敘述包含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刑天與帝爭神，二是包含有斷首、干戚舞等因素在內(nèi)的祭祀儀式。

《山海經(jīng)》中的記錄給了人們非常重要的信息：刑天，葬于“常羊之山”。《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有大巫山，有金之山，西南、大荒之（中）隅，有偏句、常羊之山。”其中交代了常陽之山的位置。常陽之山是一個有神跡的圣山：“炎帝神農(nóng)氏母曰女登，遊于華陽，有神龍首感女登于常羊之山，生炎帝，人身牛首，有圣德致大火之瑞，嘉禾生，醴泉出。”另有《春秋元命苞》載：“少典妃安登，游于華陽，有神龍首，感之于常陽，人面龍顏好耕，是謂神農(nóng)。”根據(jù)記載，神農(nóng)母登常陽之山，有感而孕，生神農(nóng)氏。所謂“常陽之山”就是神農(nóng)氏所誕生的地方，所以，“刑天與帝爭神”便不難理解。

宋代《路史·后紀三》更清楚地記敘了炎帝與刑天的關(guān)系：神農(nóng)炎帝，乃命形天（刑天）做扶犁之樂，制豐年之詠，以薦厘耒，是曰下謀。所謂“耒”，如《大戴禮》所述“農(nóng)緯厥耒、初歲祭耒”，是古代于歲初農(nóng)業(yè)開始的時候祭祀農(nóng)具，以祈豐收的禮儀。“神農(nóng)樂名曰下謀”，神農(nóng)樂即祭谷靈神農(nóng)的舞樂。刑天不僅與炎帝有著族屬關(guān)系，還是農(nóng)歌（祭祀舞樂）與農(nóng)具（祭祀農(nóng)具）的制作者。

另外，《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有人無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故成湯伐夏桀于章山，克之，斬耕厥前。耕既立，無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夏耕之尸”的典型特征是“無首”，在袁珂的解釋中，“刑天”也就是“斷首”之意。根據(jù)郭璞的注，“夏耕之尸”與“刑天”確實同屬一類。所以，刑天斷首的神話，筆者認為與古代殺谷靈（農(nóng)神）以祈豐年穰的農(nóng)耕儀式有關(guān)。二者被斬首的情節(jié)，放置于儀式中，無疑象征著對谷物收成時割穗動作的模仿，表達乞求豐產(chǎn)的愿望。更進一步來看，刑天在儀式中是怎樣的角色，這一點，人們也許可以從“尸位素餐”這個成語中得到一些信息。在古代的祭祀儀式中，一般要找個東西代替祭祀對象，一般的祭祀行為中用來代替祭祀對象的是人，這個人叫做“尸”，其代替祭祀對象的行為叫做“尸位”或“尸襲”。尸在祭祀中還有另外一項重要的職責：負責安排用樽俎盛放的祭品。刑天也就是“尸”，既是谷靈，又是神圣職位的代表。

二、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在一般意義上總被認為是希臘古典時期的神，但是，考古的發(fā)現(xiàn)帶給了人們不一樣的認識：酒神節(jié)日上所使用的工藝品——生殖器、有著類似陽具形狀把手的杯子以及半牛半人的雕像，這種東西在東南部歐洲也有發(fā)現(xiàn)，大概來自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5世紀。在科奧斯島上，人們挖掘出一個早在公元前15世紀就已經(jīng)建造的狄俄尼索斯神殿，神殿被使用超過1000年，里面發(fā)現(xiàn)了酒神的女祭司。陶制的婦女雕像，雕塑中的婦女身著盛裝、乳房袒露，脖子上與腰上纏著蛇，呈現(xiàn)出舞蹈的姿勢。所以，類似的狄俄尼索斯節(jié)日早在古希臘文明之前已經(jīng)存在，而且延續(xù)了相當一段時間，狄俄尼索斯與史前的女神宗教是有聯(lián)系的。女神宗教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對“豐產(chǎn)”的崇拜，這一點對本文的討論至關(guān)重要。

在希臘神話中，狄俄尼索斯，這位來自色雷斯的神，是一位被記恨的神。他的母親是塞墨勒，這位被善妒的赫拉攛掇的女子，堅持讓自己的情人——天神宙斯現(xiàn)出原形。顯現(xiàn)為雷電的宙斯接近塞墨勒，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后果——“宙斯的雷電飛來，使她在生育的陣痛中把嬰兒從腹中提早生下，自己卻在那霹靂的打擊下喪了命”。懷著狄俄尼索斯的塞墨勒香消玉殞，宙斯從灰燼中救出了狄俄尼索斯，將其縫入自己的髀骨，后來，“命運女神使這戴牛角的神發(fā)育完成”。

狄俄尼索斯首先是“塞墨勒之子”，根據(jù)赫麗生的觀點，塞墨勒便是大地女神，出于對雷擊的神圣的認可，而且她是被雷電擊中的神圣的母親。所以，人們可以將塞墨勒之子形容為“地生的狄俄尼索斯”。最著名的是他的祭祀儀式。

希臘、埃及都把植物的生長衰敗，描繪成神的死亡與復生，希臘有狄俄尼索斯，埃及有奧西里斯，這是一種非常廣泛存在的狀況。狄俄尼索斯其實是一個多面的神，他不僅有多種名字，更有著多重的身份：既是植物男神，也有證據(jù)表明他是谷物之神，最后它以酒神的身份被銘記。

幾乎所有的希臘人都祀奉“樹神狄俄尼索斯”（金枝）。正如其他的植物神一樣，狄俄尼索斯也經(jīng)歷了死亡并復活的過程，祭祀的人們在節(jié)日里撕裂并吞食他，當然，他大多以牛或者羊的形象出現(xiàn)。婦女們保存了種子或者他的生殖器，對種子進行喚醒。神話中，狄俄尼索斯因為各種各樣的遭遇被殘害肢解，宙斯委托阿波羅救治狄俄尼索斯，讓他再次以充滿活力的形象新生。

西方的文化深受古希臘文化的影響，特別是酒神精神。

三、關(guān)于“中間物”與東西方文化

刑天與狄俄尼索斯在本質(zhì)上都是自然物的代表（谷物、樹木、葡萄），其“死而復生”是大地豐產(chǎn)力的象征，對于原始人來說，最重要的兩件事是食物與后代”，食物與后代對個體與族群的意義是巨大的。其都與生命力有關(guān)。刑天與狄俄尼索斯神話敘述的背后蘊含著生產(chǎn)、豐產(chǎn)、增殖的文化期待。

在這類神話的敘述與構(gòu)成中，都遵循著“生（生殖）—死—生（生殖）”的結(jié)構(gòu)。其結(jié)構(gòu)本質(zhì)就是周期性。懷特在其《數(shù)學導論》一書中指出：“整個大自與化中，至少在宇宙論層面上，所有的文化都相信宇宙性活動的重復。生命和時間本身也周期性地更新。所以，“死而復生”神話背后不過是寒來暑往、季節(jié)循環(huán)的儀式化。

周期性時間的存在是“死而復生”神話產(chǎn)生的基礎(chǔ)，天與地則是“死而復生”神話的前提，大地出產(chǎn)了谷物，孕育著生命;天則提供了孕育生命的“水汽”。陸地上的水域則是一個曖昧不明的交界地，生命從這里誕生，太陽的起落又使讓這里許多生命又從這里進入大地母親的懷抱。

在世界各民族中，都存在著一些共同的“中間物”：石、樹（小茴香桿、橡樹、槲寄生）、鳥、熊、蛇、日、月。所以，人們確實不是非常驚奇，古老的希臘存在著用圣石建立的神廟，東方也有著土石崇拜。

中間物正如硬幣一般，有著不同的兩面：一面表達著生育、生殖力和生命的維系，另一面則體現(xiàn)著死亡、衰敗與再生。狄俄尼索斯與刑天的神話結(jié)構(gòu)，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文化方向。

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儀式本質(zhì)上是一個悲傷的葬儀，其與死亡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狄俄尼索斯作為一個劫后余生的胎兒，他是孱弱的、是無力的，需要依靠父親的力量（髀骨）幫助自己。

深受希臘文化影響的西方，發(fā)展了其“死亡、衰敗與再生”的一面。狄俄尼索斯的酒神儀式從根本上來講，就是一場悲哀的葬儀。刑天的神話體系中，有一點非常突出，刑天的“死亡”其實是一種象征性質(zhì)的，其核心指向正與狄俄尼索斯相反，指向“生生不息”。

所以，人們不難理解，作為生殖力代表的女性，在東西方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面貌，似乎從希臘神話開始，女性就代表著邪惡、罪惡，神話中那場著名的父子爭權(quán)，蓋亞冷眼旁觀自己的孩子傷害自己的丈夫，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她更是這場“陰謀”的策劃者。還有“美狄亞”，這位親手殺害自己孩子的女人……以《圣經(jīng)》的兩個經(jīng)典女性為代表，構(gòu)成了歐洲中世紀對女性的兩種認知態(tài)度：《舊約》中的夏娃是誘惑亞當吃下“智慧果”的惡婦;《新約》中的圣母是領(lǐng)受圣胎的童貞女。這兩個看似極端矛盾的形象實際是一體的，其核心是將女性視為淫欲和誘惑的尤物，所以人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中世紀稍晚出現(xiàn)了女巫，代表著一種邪惡的令人不安的力量，同時，在西方文化中又出現(xiàn)了巫婆：干癟的身體，枯萎的手指，伴隨著邪惡的誘惑力。她們或者在精神或者在肉體都被剝奪了“生命力”，而代之以邪惡與枯萎。

西方文化深受“酒神精神”的影響，在古希臘悲劇中，命運作為一種強大的力量，支配著人與神，其超越人力、凌駕神力之上，人與神都要服從命運的安排。任憑俄狄浦斯如何逃避抗爭，也無法避免“殺父娶母”的既定命運。“酒神精神”讓西方文化更多地轉(zhuǎn)向了個人內(nèi)心。

在中國神話中，女性形象更為明亮奪目，人類之母女媧，以蛇身人首的形象為人所知，“蛇”作為一種動物，其冬眠春出，與其不斷蛻皮的生理特性，給先民造成了一種其不死的錯覺，根據(jù)人類學家的考察與神話學家的研究，其形象與旺盛的生命力息息相關(guān)。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羲和與常曦氏，同為帝俊的妻子，分別生下十個太陽、十個月亮，共同維護宇宙的運轉(zhuǎn)，其非凡的生殖能力由此可見一斑。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也被賦予了更多優(yōu)秀的品格，譬如娥皇與女英，既有才智更能以德報怨，受到廣泛的喜愛，這種女性形象比比皆是。

四、結(jié)語

“死而復生”神話在中西方廣泛地存在著，從“死而復生”神話開始，中西方文化走向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發(fā)展方向，西方文化發(fā)展了其“死亡、衰敗與再生”的一面，其內(nèi)核是“酒神精神”;而中國文化則發(fā)展了其旺盛的生命力的一面，每到危難時刻，中國民眾都以刑天的抗爭精神激勵民族，與惡劣的自然條件爭生存，與外敵的入侵做斗爭。

（蘭州大學）

作者簡介：韓媛（1991-），女，山西運城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