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的與永恒的

張屏瑾

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的結(jié)尾，著名的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也許就為了要成全她，成千上萬的人的命運都改變了。張愛玲寫這小說的時候還太年輕，《傳奇》《流言》里少不了年輕放狠的態(tài)度，說不盡的蒼涼大多掛在嘴上，戰(zhàn)亂年代是歷史打了個盹，因此“海派”得以屏息定神，凝視當(dāng)下，倒反看出許多“人性之永恒”來，即使是不徹底的。

這大概就是小說家的夢想，在一些極為特殊的東西中找到通向真理的路途，特殊可以幻化成各種奇異的形式，進而生出無窮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可能，而真理，誰不想一窺其面目呢？

不過中國人的愛智總是離不開對歷史的把握，在漢語世界里，還沒有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不是某種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十九世紀末海派乍一興起，跟這種泛歷史主義的習(xí)慣形成了一些沖突，舶來品、無根基，為一時的熱鬧、痛快、不講章法，甚至不擇手段，這是當(dāng)年“京海論爭”時人們對于海派的非議。實際上，歷史本身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看待歷史的方式當(dāng)然也會隨之生變。海派雜糅無數(shù)悖反條律：既與剛剛誕生的市民理性有關(guān)，也跟情/欲紛紛揚揚的碎片有關(guān);放眼世界胸懷天下，也抖不盡鴛鴦蝴蝶小家閨閣;孕育出激進的抗?fàn)幰庾R，也被各種各樣的拜物教占領(lǐng)。從遠處看，上海是中國歷史的滄海一粟，是飛地，也是“非地”（non-place）——實際上并不存在的地方，朝近處看，從這里開始講述二十世紀中國的大故事是必然的，如果在傳奇之外，還有可能用某種追求真理的眼光來探詢這座城市背后的本質(zhì)的話，那么海派傳人也并非不值得一當(dāng)。

在這個意義上看，王安憶跟海派小說的淵源關(guān)系就比較復(fù)雜，為了突破洋場中各種表象之間的悖論，她總是采用正反合的方式來講故事，總是洋洋灑灑，總是力求辯證。她多次嘗試用長篇小說來討論，在這座城市里，究竟什么東西在對我們的生活起決定性的作用，什么是主流，發(fā)生了怎樣的角力，結(jié)局為何，余韻怎樣，各種力量聲部之間的關(guān)系又是什么。要回答這些問題，須得通過實際對象來把握，第一種對象當(dāng)然是人，歷史中的人，城市里的人，不光是故事主人公，而且是高度特征化的形象，落實了時代的精神狀況的“當(dāng)代英雄”，這宛如回到十九世紀的文學(xué)主流。但是，自二十世紀起，有關(guān)人的敘事限度越來越大，荒誕叢生，一地雞毛，風(fēng)流云散。相反，物質(zhì)的歷史變得越來越重要，仿佛物比人更能承擔(dān)命理天道，比易朽的肉體更能承載長時間去蕪存菁的考驗，顯現(xiàn)出某種永恒的答案，新文化史的流行就是一個明證。當(dāng)然，此物首先得是機械復(fù)制時代仍有靈韻的物。在王安憶這里，二0一一年的《天香》寫出一部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背后的風(fēng)俗文化談，而二0一八年最新的長篇小說《考工記》的主角也是一棟年久失修的古宅，從晚明而來的靈韻最終流浪衰敗于二十世紀。

所以可以再次重審?fù)醢矐浶≌f的獨特性，她要找“名”“實”之間正確的邏輯關(guān)系，而在具體表達上，她又接續(xù)了海派書寫盡善盡美的風(fēng)格。她的寫作對象無不在細致入微的刻畫中獲得了肉身的存在與具體性，但它們并沒有因此而完全靜止下來，往往是被丟人了沖突激烈、變化劇烈的更長的時間中，無論是一個人，一座園子，還是一棟古宅。這也顯露出她作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新啟蒙作家與知識分子之一的本色，縱使這群人后來對時代的變化所得出的結(jié)論各有不同，他們?nèi)匀豢赡苁侵袊鐣詈笠慌瘸錆M了文化主體感和優(yōu)越感，又始終不懈地想象一種總體性存在的知識分子。拿王安憶的作品來看，她用長篇小說一次又一次地呈現(xiàn)自己思考這一總體性存在的過程，我注意到，她每次給出的答案都有微妙的調(diào)整，這似乎顯示出了作家在某些重大問題上的猶豫不決和困惑，而正是這種猶豫不決和困惑，成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理由和動力，也造就其豐富性。講一個好故事，比做任何其他事情都更能達到這種效果。

這一次的調(diào)整又是建立在她之前討論過的問題之上，這么說并不代表著要讀這部小說就得讀王安憶的所有作品。不過如果你真的讀過她的大部分作品，定能感受到某種不屈不撓的敘事倫理。一棟古宅的失修、毀壞乃至傾覆，歷時大半個世紀，宅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已走散，只剩下一個人，這個人不再像以前那些人一樣，單個個體就可以隱喻整個時代，比如《長恨歌》里的王琦瑤。她一個人的命運可以放得很大，又可以擴得極多：“這城市里有千千萬萬個王琦瑤。”相反，《考工記》里的陳書玉是被祖宅困著，既不能放大，也無法流動，好像注定了要由他來和這所宅子共進退。不過也有例外，在革命的高潮期他竟然外出串聯(lián)過，具體怎樣卻不得而知，成了小說中的一段留白。總體來說，這個人變成了古宅的一枚渺小縮影，古宅龐大的形體，令無形的命運也有了形體感，像一切龐然大物一樣，越破敗越顯出它的大，而宅子里的人卻越來越緊縮，人數(shù)壓縮、衣食壓縮、感情壓縮，最后只剩下一個萬年單身漢，越發(fā)是個“小我”，只求退守，只求保全。唯一膨脹過的一次是在困難時期暗自大嚼香港寄來的補給品，口腹狂歡比照出生機委頓。宅子和人，這一巨一細形成了鮮明對比，“小我”最強烈的愿望是能夠修復(fù)祖宅，達成永久平衡，但這宅子，欲保護而不成，欲修繕而不得，最終瀕臨坍塌，全面陷落，宅子里的人也終于不知所終。

故事始于四十年代中期，這是一個脆弱的臨界點，歷史懸而未決，萬事萬物引而不發(fā)，也是一個藏盡玄機的時刻。這里的四個青年，被譽為“西廂四小開”——十分海派的稱謂，可以激發(fā)無窮的想象與書寫。小說一開始，花開四朵，各表一枝，看起來也是有說不盡的傳奇故事要展開，但實際上所謂“小開”故事只略微盤帶了一下，很快就綺羅散盡，各自遺世獨立。一次神秘的出行拆散了四個人。陳書玉一行是一九四二年“稻子收割之后”離開的上海，是時中途島戰(zhàn)役已經(jīng)勝利，太平洋戰(zhàn)場曙光初現(xiàn)，大局的波動脈絡(luò)開始與普通人的行止接洽，而等到兩年之后，一九四四年秋天陳書玉回到原宅，正是汪精衛(wèi)在日本病死，上海偽政權(quán)開始動蕩的時刻。這四個人可以說從一開始，命運就被編織進了歷史轉(zhuǎn)折的潛流與漩渦之中，他們年輕時在上海灘的交游，原本體現(xiàn)了上海城市中最浮浪的那一層面，但仔細一看，這又不是武俠小說中獨門功夫的寫法，而恰恰是去表現(xiàn)各自的累贅和包袱，即使是其中有木工傳世手藝活兒，可稱薄技在身的一位，后來做的是倒賣獲罪人家家藏古董的生意，于是禍線埋伏其中。因此開篇的一點點西洋景，終究是墮入百無聊賴的尷尬與虛空，真正的傳奇開始于時代斗轉(zhuǎn)星移時代之際，命運感也才開始呈現(xiàn)。

《考工記》里幾次出現(xiàn)“宿命”這個詞，讀來有點扎眼，從陳書玉的眼睛看到朋友們的遭際，他就會在腦筋里蹦出這個詞。問題在于，這個詞屬于誰，誰能用，誰來用？城市中的“小開”們，小資產(chǎn)階級和手工藝者，小市民，知識分子，這些人物如陳書玉所想，總是在“這邊”和“那邊”之問徘徊，留在“這邊”還是過渡到“那邊”，又怎么才能渡過去？成了永遠的心結(jié)。事實是，他們四人中有三個留在了“這邊”，這就是他們的宿命，但偏有剩下的一個改名換姓去了“那邊”，而且成為權(quán)重人物，時代的悲喜劇就此展開。悲劇換個角度看其實就是喜劇，而悲劇和喜劇始終不能彼此相抵，只要看看“這邊”去求助“那邊”的幾幕，兩邊都有原始強力，一邊來自生活，一邊來自哲學(xué)，但問題還是那個老問題，到底這城市的主人是誰，到底這生活的主人是誰？

哲學(xué)與生活的對話正是王安憶始終不放棄的主題，更早時候的中篇小說《文革軼事》即以城市家庭為背景開展這種對話，充滿了問題意識的實驗性。到《啟蒙時代》里，“誰啟誰的蒙”的沖突感更加凸現(xiàn)出來。在我看來，王安憶是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中對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最為敏感的一個，而在上海寫作，更加強了這一問題意識。上海曾有過中國最早的市民生活，是九十年代的“懷舊熱”發(fā)生的一大源頭。但在王安憶這里，日常生活問題又有它自身的重要性，并不能等同于懷舊，更不用說“懷舊熱”與消費主義合流之后帶來的種種弊病，這也是她后來為什么說自己并不那么喜歡《長恨歌》的原因。雖然“這邊”“那邊”的問題看起來在《考工記》里有了更明確的描述，但這一次的變化在于，兩邊不再是一種截然對立的關(guān)系，甚至在很大的程度上共享了“宿命”感，使得這部小說重新進入到一種對于人類思考和行為的限度，以及這種限度帶來的混沌感的探究之中。

明顯一點的在于“那邊”的干部們的命運變化，小學(xué)校長在風(fēng)暴來臨之前選擇退隱，書記副校長被遣返原籍，陳書玉頗為欣賞的那位新校女書記在運動中也受到?jīng)_擊，高喊“向我開炮”……而一九四九年后對昔日玩伴始終避而不見的奚子，終于在風(fēng)暴中現(xiàn)身，如喪家之犬，急急找藏身之處，就連最為神秘莫測的“弟弟”，新時期再度露面時，也缺了顆牙。其中最為慘烈的一幕發(fā)生在房產(chǎn)管理處的汪同志身上。汪同志是典型的南下干部，家里亦有些祖業(yè)，他是小說中來自“那邊”的對古宅唯一真正感興趣的，陳書玉代表“這邊”和他就哲學(xué)與生活的問題頗有一些對話，但他終至自戕，而且莫名其妙地吊到了陳書玉家古宅的梁上，仍是從陳書玉的眼里看到：后樓那張殘網(wǎng)里，以為掛著個蜘蛛，結(jié)果是個人！以至于他后來一直在心里追問：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你？！實際上這個問題應(yīng)該翻成：為什么是這里，為什么是這里？！古宅牽引出的天道不仁，網(wǎng)住了原本可以對它進行裁伐的人。

不過，如果單看這些情節(jié)，那就只是從古華的《芙蓉鎮(zhèn)》以來被講濫了的一種故事而已，沒有太大新意。《啟蒙時代》以外還寫過《流逝》《富萍》等小說的王安憶自然不會去重談什么革命的因果報應(yīng)問題。毋寧說，這里所呈現(xiàn)的問題是，人對于任何一種本質(zhì)的認定都是一個艱難而艱險的過程，無論是必然留在“這邊”或者是已經(jīng)到了“那邊”，都還是在新的意義上對世界進行探索。陳書玉幾次遇到難題，或者在人生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真心誠意地去向干部們請教、求助，多數(shù)時候他都得到了回應(yīng)，因此才有了小說作為題記的一句話：他這一生中，總是遇到純良的人，不讓他變壞。“變壞”可以指人心的變壞，也可以指境遇的變糟。陳書玉勉強僥幸躲過了多次境遇變糟的危機，都與得到高人指點有關(guān)。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兩次，一次是他問“弟弟”，改天換地之后他家的宅子該怎么辦？“弟弟”回答：“順其自然。”第二次是“文革”眼看就要開始，他又向新校女書記詢問自己該怎么辦，她回答：“不卑不亢。”兩句四字箴言，加在一起的這八個字極有意味，不由得讓人想到馮至在四十年代戰(zhàn)亂中寫下的詩歌，“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人在不斷變化的命運中，試圖把握自己，順勢而為，既不放棄，也不勉強，這當(dāng)然是最理想的，而與此同時，這八個字也是對那無可把握的變化感的妥協(xié)和認同。雖然是以退為進，但畢竟是一種退守的態(tài)度，是對命運的不可知的承認。這樣明哲保身的話出自“那邊”的重要人物之口，而且是其中兩個最優(yōu)秀的——“弟弟”無論是地位、胸懷，還是能力，顯然更勝從“這邊”過去的奚子一籌。而那位女書記，可以說是陳書玉一生最為敬佩的兩個女人之一，他敬佩朋友朱朱的資產(chǎn)階級太太是因為朱太太有情有義，敬佩女書記則是因為她給他帶來了對整個新時代的氣象與風(fēng)度的感受。重要的是這話并不帶一點兒反諷，毫不輕浮，而是極為誠摯和認真的，仿佛天使啟唇，唱出悲愴的預(yù)言，所以說他們是“純良”的人。“這邊”和“那邊”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本不可能存在的知遇之感，把人們分開的東西，又把人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因此，對永恒難題的吟唱某種程度上超越了“以詩證史”的動機，可以說再次回到了詩學(xué)。在“考工”這一主題上，王安憶說她自己對于這座古宅的原型有過長期觀察，古宅自身的形態(tài)確實十分重要，一次又一次喚起男主人公歲月經(jīng)年的感喟，在靈韻與詩歌的意義上，這座古宅的物質(zhì)形態(tài)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梁思成等人都說過，中國的古建筑不求原物長存，因滿足于木材之用，只講重建，不重修葺，也沒有典籍傳授營造術(shù)的傳統(tǒng)。房屋營造上表現(xiàn)出中國人寄寓天地的生命觀，是人心重于典章，典章更重于物質(zhì)的民族。小說里陳家老宅的來源不詳，具體朝代失于記載，只能模糊估計，它究竟來自圣賜官制、世家流傳，還是商賈經(jīng)營、附庸風(fēng)雅，也只能憑口頭上的一點流傳想象，以及宅子的各種結(jié)構(gòu)樣式、工藝方法，種種只鱗片爪來論證。但這些物的痕跡又往往是自相矛盾的，門楣窗欞上雕刻著繁復(fù)的八仙，一直到小說快結(jié)尾的地方，還出現(xiàn)了一只神秘的、帶有塞壬花紋的窨井蓋，塞壬對八仙，讓人如墮五里霧中，只能猜想古宅是來自那“醒于新異，標(biāo)準(zhǔn)搖動”（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的時代，這古宅雖然今日一磚、明日一瓦地一天天在真實地衰落下去，同時又變得越來越抽象，乃至十分存疑，在人的心目中，它越來越成為一種象征性的存在。

小說中有一段描寫，陳書玉站在晝夜分際的古宅的陰影中，看那兩重天地，“那一邊有故舊，這一邊有新知，他在中間，哪邊也擺不脫，合不下，滿心悵惘”。但終于他能夠感覺到一種力量，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而且“不是原始的野蠻，而是出于一種理性”，這一種力量一定是摧枯拉朽，改變一切的;但它究竟意欲何為，卻沒有結(jié)論，他只能將之視為“考驗”。可以說，他的一生始終在等待這種考驗，猶如等待“靴子落地”;也可以說，為了迎接這種考驗，他頂住了來自世俗人生的種種其他考驗，比如拒絕了各種情感誘惑，甚至與患難見情的朱太太也絕緣了。王安憶小說中近來頻頻出現(xiàn)這類仿佛要與世界所有誘惑絕緣的人物，往往是男性，但是，他們又一再地表現(xiàn)出要去經(jīng)受別的宏大考驗的傾向，比如《匿名》中的荒野流浪。對陳書玉來說，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不孤獨，這宅子伴著他，他的朋友們，乃至“那邊”的新人們，也在時刻等待著這種考驗的到來，“順其自然，不卑不亢”。因此不僅僅是心靈雞湯，而是“時刻準(zhǔn)備著”的一種凜然之心，最后他竟然也多少沾染了一點這種凜然之心，也有點像個英雄似的了。然而，這種考驗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不停地去經(jīng)受考驗，這就是二十世紀的永恒的宿命故事嗎？

不可否認的是，最后“煮書亭”無法修復(fù)，其現(xiàn)實原因又回到了生活本身，猶如今天在電視上演的后現(xiàn)代鬧劇，產(chǎn)權(quán)無法明晰，利益無法擺平，無法滿足所有人，因此就隨它去吧。可見足以解構(gòu)全部悲劇性和本質(zhì)問題的，才是真正的難題。偉大的“無情”最終為合理性的“無奈”所替代，這是真正的陷落。長使英雄淚滿襟。

（《考工記》，王安憶著，花城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