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里的哲學

■陸春祥

魯迅文學獎得主，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版《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中的動物》等數十種雜文隨筆集。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筆記中也有你我的影子。歷代筆記，永恒的光，此光燭照，中華文化之燦爛星河。”

交換騙術

凡幻戲之術，多系偽妄。金陵人有賣藥者，車載大士①像問病，將藥從大士手中過，有留于手不下者，則許人服之，日獲千錢。有少年子傍觀，欲得其術，俟②人散后，邀飲酒家，不付酒錢，飲畢竟出，酒家如不見也。如是者三，賣藥人扣其法，曰：“此小術耳，君許相易，幸甚。”賣藥曰：“我無它，大士手是磁石，藥有鐵屑則粘矣。”少年曰：“我更無它，不過先以錢付酒家，約客到絕不相問耳。”彼此大笑而罷。

（選自明·謝肇淛《五雜俎》）

【注】①大士：佛教對菩薩的通稱，有時也特指觀世音菩薩。②俟：等待。

事情發生在唐高宗時代。劉龍子做了個金龍頭，藏在衣服袖子里，龍頭后面套上一段裝入蜂蜜水的羊腸。每到人多的地方，劉就從袖口露出龍頭，對人們吹牛說他這只龍頭能吐水，喝了能治百病。說完，他轉動羊腸，蜂蜜水就從金龍的嘴里流出，喝了蜂蜜水的人，都謊稱自己身上的病好了。白讓人喝了很多后，劉就起了坑騙的壞心，用這種方法賺了不少錢。事情敗露，逃跑被捉，拉到街市口問斬，連他的同黨一共斬首了十多人。

劉龍子騙人，不是單獨行動，是集體行為，需要各色人等配合，否則極易識破。

騙術揭穿了，眾人都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現在，仍然有不少如賣藥人的騙術代代相傳，騙人錢財，甚至騙出人命。

圖：馬 敘

廉如白袍

山云①出鎮廣西。廣西總帥府一鄭牢者，老隸也，性鯁直②敢言。公謂之曰：“世謂為將者不計貪，矧③廣西素尚貨利，我亦可貪否？”牢曰：“公初到，如一新潔白袍，有一沾污，如白袍點墨，終不可湔④也。”公又曰：“人云土夷饋送，茍不納之，彼必疑且忿。奈何？”牢言：“居官黷貨⑤，則朝廷有重法。乃不畏朝廷，反畏蠻子邪？”公亦笑納之。公鎮廣西逾十年，廉操始終不渝。

（選自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

【注】①山云：明初名將，宣德三年（1428）以鎮蠻將軍、總兵官職鎮廣西。 ②鯁直：同“耿直”。③矧（shěn）：連詞，況，況且。 ④湔（jiān）：洗。⑤黷貨：貪污納賄。

不能不說鄭牢的見識。作為一個老差役，也算見多識廣，他的兩個回答，無懈可擊。

白袍子，誰都想保持它的潔白。南宋作家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他10歲時隨家人避亂江南，經浙江衢州到老家饒州去時，在白沙渡口的小酒館里，破敗的墻壁上有一首《油污衣》的詩，深深地烙在了自己幼小的心靈上：

一點清油污白衣，斑斑駁駁使人疑。

縱使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不污時。

金代作家劉祁在《歸潛志》卷十三中講到，他的先祖沂水君這樣訓誡子孫：士之立身，如素絲然，慎不可使點污，稍有點污，則不得完人矣！

白袍，白衣，素絲，都怕沾墨。現代洗滌法，被污的白袍子仍然可以洗白，且不留任何痕跡。但人生卻不是這樣，人生履歷上如果有污點，不可能擦掉，社會和人們的容忍，那是另一回事。

至于山云的第二個問題，恰恰是古今很多犯事官員的借口：“不收難為情，不收得罪人，不收真是不夠朋友，不怕國法怕民俗，我這都是迫不得已啊！”鄭牢的回答一語破俗，令人警醒。

好面子丟性命

金陵張允懷，以寫梅游于蘇、杭。其為人好修飾，雖①行裝，必器物皆具。一夕泛江而下，月明風靜，艤舟②金山之滸③，出金銀器飲酒，將醉，吹洞簫自娛。為盜所窺，夜深被殲，盡取其酒器以去，視之則皆銅而涂金銀者也。此可為好夸者之戒。

（選自明·顧起元《客座贅語》）

【注】①雖：連詞，表假設。②艤舟：停船靠岸。③滸：水邊。

職業畫家張允懷，有這樣的習氣，應該有他個人的預期。好歹是藝術圈中人，自認為畫得也不錯，好的畫，就要有市場啊，人家愿意出更多的銀子，才是對自己江湖地位的認可。

那么，平時就要不斷地包裝自己，不能太寒酸，不能太潦倒。自有小舟，不過是一般的“桑塔納”，只是行駛工具而已，但是，“桑塔納”后備箱里，也可以拿出高檔貨啊——即便是虛有其表的假貨。月光下，朦朧中，閃著金光的器具，和著嗚咽的洞簫，不引來賊才怪。好面子，最后送掉性命，虛浮致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