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新育小學3年,生活斑斕多彩,內容異常豐富。
我是不喜歡念正課的。對所有的正課,我都采取對付的辦法。上課時,不是玩小動作,就是不專心致志地聽老師講,腦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兒;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時景色的變化,春天繁花似錦,夏天綠柳成陰,秋天風卷落葉,冬天白雪皚皚。舊日有一首詩:“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有雪,收拾書包好過年。”可以為我寫照。
當時寫作文都用文言。語言障礙當然是有的。最困難的是不知道怎樣起頭。老師出的作文題寫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寫上“人生于世”4個字,下面就窮了詞兒,仿佛永遠要“生”下去似的。萬沒有想到,以后自己竟一輩子舞文弄墨。逐漸體會到,寫文章是要講究結構的,而開頭與結尾最難。這現象在古代大作家筆下經常可見。然而,到了今天,知道這種情況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許有人竟以為這是怪論,是迂腐之談,我真欲無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從什么書里抄了一段話:“空氣受熱而上升,他處空氣來補其缺,遂流動而成風。”句子通順,受到了老師的贊揚。可我一想起來,心里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這也可能算是文壇的腐敗現象吧。可我當時只是個10歲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文壇;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完全為了好玩兒。但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所以才愧悔,從那以后,一生中再沒有剽竊過別人的文字。
……
有一年秋天,新育小學組織全校學生游開元寺。
開元寺是濟南名勝之一,坐落在千佛山東、群山環抱之中。這是我經常去玩的地方。寺上面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鑿成一個佛頭,其規模雖然比不上四川的樂山大佛,但在全國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從開元寺上面的山坡往上爬,路并不崎嶇,爬起來比較容易。爬上一刻鐘到半個小時,就到了佛頭下。據說佛頭的一個耳朵眼里能夠擺一桌酒席。我沒有試驗過,反正其大可想見了。從大佛頭再往上爬,山路更加崎嶇,山石更加亮滑。我曾爬上過多次,頗有駕輕就熟之感,感覺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頂上,有一座用石塊壘起來的塔狀的東西。從濟南城里看過去,好像是一個橛子,所以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來,橛山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但在濟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則是雞群之鶴。登上山頂,望千佛山頂如在肘下,大有“一覽眾山小”之慨了。
可惜的是,這里一棵樹都沒有。不但沒有松柏,連槐柳也沒有,只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點童山濯濯了。
從橛山山頂,經過大佛頭,走了下來,地勢漸低,樹木漸多。走到一個山坳里,就是開元寺。這里松柏參天,柳槐成行,一片濃綠,間以紅墻,仿佛在沙漠里走進一片綠洲。雖然大廟那樣的琳宮梵宇、崇閣高塔在這里找不到,但也頗有幾處佛殿,佛像莊嚴。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靜虛亭。最難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東面石壁的一個不深的圓洞中。水不是從下面向上涌,而是從上面石縫里向下滴,積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東面岸上長著一片青苔,栽著數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積存下來的雨水,匯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冷冽,冬不結冰。廟里住持的僧人和絡繹不絕的游人,都從池中取水喝。用此水煮開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亞于全國任何名泉。有許多游人是專門為此泉而來開元寺的。我個人很喜歡開元寺這個地方,去過多次。這一次隨全校來游,興致仍然極高,雖歸而興未盡。
回校后,學校出了一個作文題目《游開元寺記》,舉行全校作文比賽,把最好的文章張貼在教室西頭走廊的墻壁上。前三名都為從曹州府來的3位姓李的同學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老師的評語是“頗有歐蘇真氣”。我也榜上有名,卻在八九名之后了。
……
在我讀小學時,小說被稱為“閑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酷愛看“閑書”。高級的“閑書”,像《紅樓夢》《西游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專看低級的“閑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封神榜》……我不但在家里偷看,還把書帶到學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門外左邊空地上,正在施工蓋房子,運來了很多紅磚,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間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誰也看不見。在放學之后,我就搬幾塊磚下來,坐在上面,掏出“閑書”,大看特看。書中俠客們的飛檐走壁、刀光劍影,仿佛就在我跟前晃動,我似乎也參與其間,樂不可支。
到腦筋清醒了一點,回家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常常挨數落。
這樣的“閑書”,我看的數量極大,種類極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幾遍。那書越說越荒唐,越說越神奇。到了后來,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游記》里的孫猴子。但這有什么害處呢?我認為沒有。我除了一度想練“鐵沙掌”以外,并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認為還有好處。記得魯迅先生在答復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要多讀多看,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我認為,這是至理名言。現在,對小學生,在課外閱讀方面,同在別的方面一樣,管得過多,管得過嚴,管得過死,這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法。“無為而治”,我并不完全贊成,但“為”得太多,我是不敢茍同的。
……
我考入正誼中學,錄取的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由秋季始業改為春季始業。我只待了兩年半,初中就畢業了。畢業后又留在正誼,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師就是在這個時候教我們班的,時間是1926年,我15歲。他出了一個作文題目,與描繪風景、抒發感情有關。我不知天高地厚,寫了一篇帶有駢體文味道的作文。我在這里補說一句:那時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沒有寫白話文的。我對自己那一篇作文并沒有沾沾自喜,只是寫這樣的作文,我還是第一次嘗試,頗有期待老師表態的想法。發作文簿的時候,看到杜老師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等于他重新寫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語是:“要作花樣文章,非多記古典不可。”短短一句話,可以說是正擊中了我的要害。
古文我讀過不少,駢文卻只讀過幾篇。這些東西對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彭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等一類的武俠神怪小說。這些東西被叔父貶為“閑書”,是禁止閱讀的,我卻樂此不疲,有時候讀起了勁兒,躲在被窩里利用手電筒來讀。我腦袋里哪能有多少古典呢?僅僅憑著那幾個古典和駢文常用的詞句就想寫“花樣文章”,豈不是一個典型的癩蛤蟆嗎?看到了杜老師批改的作文,我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高興。慚愧的原因,用不著說。高興的原因則是杜老師已年屆花甲,竟不嫌麻煩地這樣修改我的文章。
……
1926年秋天,我考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一年級。在山東大學附設高中教國文的教員是王崑玉老師。
王老師上課,課本就使用現成的《古文觀止》,不是每篇都講,而是由他自己挑選出來若干篇,加以講解。文中的典故,當然在必講之列,而重點則在文章義法。他講的義法,基本是桐城派,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古文觀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順序排列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王老師選講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長傳》,講完后出了一個作文題目——《讀〈徐文長傳〉書后》。
我從小學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變。我仿佛駕輕就熟般地寫了一篇“書后”,自覺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不意竟獲得了王老師的青睞,定為全班壓卷之作,評語是“亦簡勁,亦暢達”。我當然很高興。我不是一個沒有虛榮心的人,老師這一捧,我就來了勁兒,拿來韓、柳、歐、蘇的文集,認真讀過一陣兒。實際上,全班國文最好的是一個叫韓云鵠的同學,可惜他別的課程成績不好,考試總居下游。王老師有一個習慣,每次把學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后,總在課堂上占用一些時間,親手發給每一個同學。排列是有順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面,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后。作文后面都有批語,但有時候他還會當面說上幾句。
我的作文和韓云鵠的作文總是排在最后一二名,最后一名當然就算是狀元。韓云鵠當狀元的時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總是被我們倆壟斷,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
……
我覺得,我由寫文言文改寫白話文而絲毫沒有感到什么不順手,與我看“閑書”多有關。我不能說,每一部這樣的“閑書”,文字都很漂亮,都是生花妙筆,但是,一般說起來,都是文從字順,相當流利。此外,我對文章的結構也十分注意,絕不是頭上一榔頭,屁股上一棒槌。
我讀中國的古文,覺得幾乎每一篇流傳幾百年甚至一兩千年的文章,作者在結構方面都十分用心。在潛移默化中,在根本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我無論是寫文言文,還是寫白話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結構,要層次分明,要有節奏感。對文章的開頭與結尾更特別注意。開頭如能橫空出硬語,自為佳構;貌似平淡也無不可,只要平淡得有意味,讓讀者讀了前幾句必須繼續讀下去。結尾的訣竅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如食橄欖,余味更美。到了今天,在寫了70多年散文之后,我的這些意見不但沒有減退,反而更加堅固,更加清晰。我曾在許多篇文章中主張慘淡經營,反對松松垮垮,反對生造詞句。我力勸青年學生,特別是青年作家,多讀些中國古文和中國過去的小說;如有可能,也多讀些外國作品,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和審美情趣。
我這種對文章結構勻稱的追求,特別是對文章節奏感的追求,在我自己還沒有完全清楚之前,一語點破的是董秋芳老師。在一篇比較長的作文中,董老師在作文簿每一頁上端的空白處批上了“一處節奏”“又一處節奏”等批語。他敏銳地發現了我作文中的節奏,使我驚喜若狂。自己還沒能意識到的東西,啟蒙老師一語點破,能不狂喜嗎?這一件事影響了我一生的寫作。
我的作文,董老師大概非常欣賞。在一篇作文的后面,他寫了一段很長的批語,其中有幾句話是:“季羨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王聯榜的一樣,大概是全班之冠,也可以說是全校之冠吧。”這幾句話,大大地增強了我的榮譽感。雖然我高中畢業后在清華學習西洋文學,在德國治印度及中亞古代文學,但文學創作始終未停。我覺得,科學研究與文學創作不但沒有矛盾,反而可以互濟互補,身心兩利。所有這一切都同董老師的鼓勵分不開,我終生不忘。
(本文選自當代中國出版社《季羨林談寫作》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