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靖皇帝當日已御宇40年,他的主要興趣在于向神仙祈禱和覓取道家的秘方以期長生不死。他住在皇城中的別墅里,然而又不能以一般的荒惰目之,因為他除去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以外,對于國家大事仍然乾綱獨斷,有時還干涉細節。這位皇帝的喜愛虛榮和不能接受批評世無其匹,只接近少數佞臣,聽到的是各種虛假的情況。當他發現大事已被敗壞,就把昔日的一個親信正法斬首,以推卸責任而平息輿論。這種做法使得廷臣但求自保而更加不去關心國家的利益。1565年,嚴嵩去職雖已3年,但人們對嘉靖的批評依然是“心惑”“苛斷”和“情偏”。然而他對這些意見置若罔聞;明明是為諛臣所蒙蔽,還自以為圣明如同堯舜。
經過慎重的考慮,陽歷11月,海瑞向嘉靖遞上了著名的奏疏。奏疏中指出,他是一個虛榮、殘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舉凡官吏貪污、役重稅多、宮廷的無限浪費和各地的盜匪滋熾,皇帝本人都應該直接負責。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混在一起,但上天畢竟不會說話,長生也不可求致,這些迷信統統不過是“系風捕影”。然而奏疏中最具有刺激性的一句話,還是“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說普天下的官員百姓,很久以來就認為你是不正確的了。
這一奏疏的措辭雖然極端尖辣,但又謹守著人臣的本分。海瑞所要求于皇帝的不過是改變自己的作為,而這改變又非常容易,只需要“幡然悔悟”,由亂致治,也不過“一振作間而已”。言下之意是,如果皇帝能夠真正振作,選擇合宜的道路,赴之以決心,他還是有機會成為堯舜之君的。
這樣的奏疏確乎是史無前例的。往常臣下向皇帝作諍諫,只是批評一種或幾種政策或措施,這種指斥皇帝的性格和否定他所做的一切,等于說他這幾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是尸位素餐,而且連為人夫及人父的責任也沒有盡到,其唐突之處,真的是古今罕有。
嘉靖皇帝讀罷奏疏,其震怒的情狀自然可想而知。傳說他當時把奏折往地下一摔,嘴里喊叫:“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旁邊一個宦官為了平息皇帝的怒氣,就不慌不忙地跪奏:“萬歲不必動怒,這個人向來就有癡名,聽說他已自知必死無疑,所以他在遞上奏本以前就買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訣別;仆從已經嚇得統統逃散。這個人是不會逃跑的。”嘉靖聽完,又從地上撿起奏本一讀再讀。
嘉靖沒有給予海瑞任何懲罰,但是把奏章留中不發。他不能忘記這一奏疏,其中有那么多的事實無可回避,可是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哪怕是提到其中的一丁點!皇帝的情緒顯得很矛盾,他有時把海瑞比作古代的忠臣比干,有時又痛罵他為“那個咒罵我的畜物”。有時他責打宮女,宮女就會在背后偷偷地說:“他自己給海瑞罵了,就找咱們出氣!”
此時嘉靖的健康已經欠佳。他曾經動過退位為太上皇的念頭,可是這種做法,在本朝又并無先例。在1566年陽歷2月底,他左思右想,氣憤難平,終于下令錦衣衛把海瑞逮捕到東廠禁錮。刑部議決對海瑞按兒子詛咒父親的律例處以絞刑,然而嘉靖皇帝雖然以前批準過許多人的死刑,這次卻沒有在刑部的建議上作任何的批復。因此,海瑞就在獄中住了10個月。
有一天,獄中忽然設酒肴相待。海瑞以為這是臨死前的最后一餐。他神色不變,飲食如常。提牢主事悄悄告訴他,皇帝業已升遐,新君不日即位,你老先生乃是忠臣,一定會得到重用。海瑞聽罷,立刻放聲大哭;號哭之余,繼以嘔吐。
1567年年初,隆慶皇帝登極,海瑞被釋出獄。對他的安排立即成了文淵閣大學士和吏部尚書的一個難題。他的聲望已為整個帝國所公認。他當然是極端的廉潔,極端的誠實,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可能就是極端的粗線條,極端的喜歡吹毛求疵。這樣的人不會相信為人處世應該有陰陽的分別,肯定會用他自己古怪的標準要求部下與上司。對他應該怎么分派呢?看來比較穩妥的辦法是讓他升官而不讓他負實際的責任。于是,在不長的時期內,他歷任尚寶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官至正四品。南京通政司右通政這樣一個閑曹自然不能令海瑞滿意,因為他是倫理道德的堅決信奉者和實行者,對國家和人民具有高度的責任感。
寫 法 探 討
本文選自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一書,題目為編者所加。《萬歷十五年》一書分章講述了萬歷皇帝、張居正、戚繼光、海瑞等人的故事,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歷史,可讀性很強,多年來深受讀者歡迎。
寫歷史的文章,雖然材料都是“現成”的,但如何去選擇和運用材料,則很考驗作者的水平。此處選摘的這個小故事,雖然篇幅不長,卻事件完整、人物形象鮮明,文字生動而不乏幽默,頗能反映《萬歷十五年》全書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