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工
當代美術的研究,地方性、區域性的問題會越來越突出。寫地方美術史最重要的是要解決在地性問題。我們不能夠把地方美術史寫成中國美術史的微縮版,特別是那種按照前后歷史時期排列,再分門別類敘述,即所謂橫排縱列的寫作框架。這種框架對地方研究沒有意義,不能解決問題,也沒有針對性,只是資料的累積和匯編。有的地方寫美術史就是這樣做的。
我看了謝麟和孟遠烘編著的《廣西美術史》,有自己的特點,能夠依據廣西自身的歷史現象,構成獨特的文化景觀。這里的文化景觀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地緣關系,因為廣西地理位置比較特別。自秦漢以來,古代中國是中央集權,中心和邊緣的關系是非常突出的,這就決定了文化傳播的流向、路線都是從發展的高區位往低區位走。所謂的高區位就是精英文化、強勢文化、上層文化、主流文化,而低區位是民間的民俗的文化,這種民間民俗的文化往往處于弱勢狀態,一旦出現流動時,低區位的文化是容易被覆蓋的。
在這種被不斷覆蓋的過程當中,我們進入到歷史,撿起來的往往又都是文化的碎片,都是漢文化進入到各個邊緣區域遺留下的東西,不論是歷史文獻記載,還是在各個時期留存的文化遺物,如石窟、寺廟、墓葬建筑及陪葬品,還有地面上的摩崖石刻及各種傳世文物。中原移民帶來的文化在這里流傳下來了,通過墓葬、石窟、摩崖石刻及傳世品,但當地曾經流行的民間文化卻不容易找到,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沒有遺存了。尤其是當地的民族,過去叫少數民族,當時不占主流的,漢族一來,把最好的位置都占了,田野也占了,他們只能到高山去生活。他們的文化如何保存下來?也許有文字,文字丟失了就剩下口頭語言,見諸于那些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神話故事,以及音樂、山歌。有形的文化其實留得很少,即使留下來也被改造?,F在少數民族的語言也在逐漸消失與異化。對少數民族而言,漢化就是一種文化異化現象,可以通過圖像、文字不斷地侵入到當地文化,然后進行整合,甚至還可以改變他們關于祖先的一些歷史記憶,比如神話故事等都可以改變。我們后來人進入到這段歷史時,看到的是被漢化的歷史,是被中心的文化所統攝、所覆蓋的歷史。
如何再現本土文化,或者在文化的交流中把握文化生成與變異?這是做區域研究中最難的問題。廣西的位置比較特別,地處邊陲,沿海,與幾個不同文化區域相鄰,在這樣的地緣文化關系中如何確認廣西美術的特征?這是最重要的問題。歷史上與美術創作有關的人不是停止的,有流動性,變數不小。以什么為主體?以廣西當地出生的畫家為主體闡述這段歷史?但這里有很多當地畫家出去了,又有外面的畫家來到這里,任何一個文化區域的流動性很強,主體也很難把握。本土的與外來的兩個主體要找到結合點,也只能落在這一片土地。土地,就有一個在地性,不是寬泛的、無邊界的,而是與人的生活相聯系的,這就構成了區域美術寫作的聚焦點。我帶著這樣的期待看廣西的美術發展史。
《廣西美術發展史》這本書的完成不容易,有很強的現實感,有針對性。對于現在來說,藝術家要知道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么,過去的文化留給我們的是什么,保留在我們潛意識當中的集體記憶是一些什么樣的文化內容。我覺得廣西的地方史的寫作意義不僅僅是把資料匯集起來,不僅是講述廣西故事。我們要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其實,所追問的是我們和這塊土地的關系,以及隨人所至的文化來源問題。


今天的會議議題還涉及廣西美術的研究與推介。應該說,《廣西美術發展史》僅僅是一個開頭,可以引發我們思考許多問題,但最大的問題是歷史研究與現實存在的關系,突出區域性文化特征。這就涉及我們應如何去認識我們這塊生存的土地,具體來說,討論的就是在特定人文環境中生存的人,尤其是廣西又是一個多民族地區。所謂的民族,就是某個特定的文化共同體。不同民族,文化相異,語言不同,生活方式也不同,但相互之間又有交往,從而相互影響。因此,在歷史交往當中如何建立文化關聯,包括底層的民間文化與上層的精英文化的交往,同一文化層之間不同文化的交流。社會文化的交流也是分層分流的,如何處理?這里的問題會顯得很復雜。值得提醒的是,在交往的層面上要留意文化的沉積現象,即自上而下的積留,所謂禮失求諸野。民間底層文化會接納許多東西。現在我們面對的可能都是歷代文化的遺留物,比如日常生活的造型用品,包括陶罐,還有祭祀性的和儀式有關的用品,也有單純的觀賞性用品,但時間都比較遲,比如書畫。這些都因時間與區域的不同而相異,但都和主流有關系,跟漢文化有關,與外來的現象有關?;诒就恋模赡芨嗟氖窃谌粘I罘矫妫诿耖g社會發生的現象。
如何看待在本地生長起來的與當地人的精神生活更加貼近的文化?這也是一個難點,如何解決?寫一本書,問題都會很多。我覺得,在寫作過程中或者我們閱讀這本書當中,可能會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期待與思考。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的流動過程,美術作品也是文化在流動過程中的結晶體,一個片斷。片斷,是文化的歷史截面,當中的信息量比較大,有各種各樣的信息融合在其中,而片斷需要連綴和貫通,才能成為歷史的敘述。
這樣有兩個問題可能會引起我們的注意。一是傳承問題,就是這個時期和上一個時期,這個地區和那個地區當中影響的情況如何,怎么發生影響,他們會構成怎樣的歷史關聯?這就構成一個特定的歷史語境,形成上下文關系。二是獨創性問題。我覺得,歷史的傳承相對來說還好找,獨創性問題最困難。比如,佛教美術的傳承性大于獨創性。有很多的佛教圖像是復制的,有粉本或樣本,還有一些石刻畫像,就是從線描圖當中換了一種表現的樣式刻到崖壁上,留存下來,而圖像來源自哪里?并不知道。是不是當地的?也不知道。我們寫歷史,總要說出個來龍去脈,但對于區域性美術史來說,來去問題就變成影響問題的研究。說透了,就是差異性研究。差異性研究,就是討論此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誰影響誰,單向度還是雙向度,最后結果如何。我們講創造性的活力,都反映在這種關系中。我們的任務,是從每個時期的文化現象中發現創造力的來源或者基本的因素,即使因子很小,但也要發現。在歷史的積累當中,也可以看到生活在此地區的人,文化當中的創造性活力如何被激發起來,在哪一個點上激發起來。
其實,廣西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因為有一些現象出現了,后來又消失沒有下文了,比如花山巖畫。但銅鼓文化在廣西就一直延續下來。這些問題如果能夠得到進一步解決,那么對廣西美術歷史特性會獲得進一步的解釋。
《廣西美術發展史》的寫作有厚今薄古的傾向,這也符合廣西地區文化發展的歷史現實。就不要說現代的和古代的比,就是改革開放40年和前面的比,廣西的變化也是非常大,資料留存也多。而且從創作的力量來說,古與今不可同日而語,在創作人員的數量和隊伍的結構上都不一樣。資料擺在那兒,現實也擺在那兒。
現在,我們可以談第二個問題,即如何推動廣西現當代美術的發展?
首先,打好地方的文化品牌。這幾年,廣西地區提出打造“漓江畫派”,在學術界有爭議,主要是在“打造”這一問題上,以為畫派是自然生成,不靠人為的打造。當時也有記者來問我,我以為這問題要回到歷史與現實中客觀地看待,不要被某一種既成的觀念所束縛。從歷史上看,中國明清時期地方畫派較為活躍,而西方美術界也是在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活躍,時間都差不多,社會經濟與文化的發展狀況也比較接近,都屬于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城鎮化及手工業作坊也剛剛興起,所謂的地方畫派自然形成與當時社會的整體環境分不開。但到了現代社會,商業高度發達,信息流通量大,許多文化產品進入流通領域也需要品牌標簽?,F在所謂的地方畫派,我認為就是一種文化品牌標簽。打造地方畫派也就是一種經營策略。如果沒有品牌,在當前的信息社會當中很難構成一種聚焦點,別人很難辨識,或者說產品的辨識度不高。這實際上是一種經營策略。地方政府打造地方畫派,其出發點是把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東西推廣出來。也可以說,打造地方畫派就是文化品牌的建設?;氐轿幕放频囊庾R上,也就沒有再討論的必要了。地方政府介入并扶持文化品牌建設是一件好事,對地方文化有促進作用。比如人員配備與財力支持,各種便利條件的給予,政策性的傾斜,對地方文化發展當然有意義。我們現在喜歡談現代性問題,而現代性在最大的特征就是全球化,文化同質化。當今世界,大家都被同質化了,要穿西裝全穿西裝了,要喝可樂全喝可樂了,外來的文化覆蓋力很強,包括現代建筑,高樓大廈全是直線條鋼結構玻璃幕墻,到處是摩天樓。我覺得這種文化覆蓋力丟失的是地方文化差異,就是地方的特性。強調或建設地方文化,就是對抗這種同質化的現象。
在不斷趨同的文化流向面前,能不能保有自己文化的一席之地,能不能保持住自己的特色,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地方文化的建設經常講多元化,多元化也是抗拒全球化浪潮的一種努力,這種多元化需要區域文化的支撐。作為文化創意品牌的漓江畫派,其地域性標識比較突出。桂林山水甲天下,主要是一條漓江串起來的。但是,這在美術創作上是否會變成題材優先或主題先行?這就看我們在表現的方法上能不能尋找出一種地方特色。可有了地方特色后,對于藝術家的創造力會不會又形成一種新的約束,又有一種新的趨同性?如果在題材上,大家把視野集中在自然的環境中,在創作的個性和手法上又放開,可以各行其是,這也是一種方式。在油畫界,一些廣西畫家提出“南方風景”,因為在版圖上,廣西就是正南方。南方和漓江比起來,顯得會更為寬泛。但南方的意象是什么?人們在那些油畫家的作品中可以感覺到在特定區域當中所傳達出來的一種特定氛圍、情調甚至意境。如果從此方面把握,也是一條很好的思路。南方風景和漓江畫派,在文化上強調的是在地性問題,也是品牌問題。前一階段或者當代廣西的美術為什么能夠繁榮和發展,與這方面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第二是搭建話語平臺。話語平臺很重要。廣西美術好在有一本專業雜志,即1972年創刊的《美術界》。我當時在福建,一直想辦一本刊物辦不起來,后來的《福建藝術》是《福建戲曲》改過來的,還是以戲曲為主,是省里的刊物。當時我們幾個人想和福建省博物館合作,辦一本美術專業雜志,但不成。因為沒有傳播推廣平臺,發展受限制,所以話語平臺很重要。廣西美術在將來的發展當中如何把話語平臺辦得更有效率?批評是很重要的抓手。批評要有開闊的視野,也要有聚焦點。我翻了一下《美術界》雜志,如果要提一點建議,那么就要設立專題,讓批評家和美術家之間互動。如何建立這種互動關系?我認為問題要清晰,不要泛泛而談。有了專題以后,才有聚焦點,既可聚焦廣西,也可聚焦國內外,視野可開闊,感覺要敏銳。編輯計劃了可以長短結合,有時下的針對性,又有一些可以延續不斷展開的問題討論,形成系列。一定要專題化、系列化。如果一年有兩三個專題能夠構成一個系列,通過幾輪的推動,廣西的美術發展可能會越來越好。在批評的過程當中,可以針對廣西現象去吸引國內批評家的關注,甚至讓國外的一些文化學者和藝術批評家也聚焦廣西。這樣,雜志會越辦越好,廣西美術的發展也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