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鵬
工業化進程的開啟,不僅拉開了人類城鎮化進程的序幕,也將原本屬于兩個空間的城市與鄉村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延續多年的城鄉二元結構體制開始松動,人口、資源和要素開始不斷地從鄉村地區向城鎮轉移,截止到2017年底,我國的城鎮化率達到了58.52%。快速推進的城鎮化,帶來了城鎮的繁榮和鄉村地區物質生活的改善。但同時鄉村地區的人口加速流失、村莊產業的空心化和越來越多村莊的自然消亡等現象也日漸凸顯,鄉村衰敗問題如何化解已經成為政府和學界關注的重點。為此,黨的十九大提出了要實施鄉村振興的重大戰略。十九大報告指出,農業農村農民問題是關系國計民生的根本性問題,必須始終把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工作重中之重,實施鄉村振興戰略。
城鎮化進程的加速催生了鄉村的衰敗,而城鎮化進程中出現的逆城鎮化轉向,也為鄉村振興提供了非常好的契機。2018年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全國人大廣東代表團審議時強調:“城鎮化、逆城鎮化兩個方面都要致力推動。城鎮化進程中農村也不能衰落,要相得益彰、相輔相成。”逆城鎮化的出現,使得城鄉間人口、資本等要素流動的方向和規模開始出現反轉,城市對鄉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型城鎮化進程中的權利平衡及其實現途徑研究”(項目號:14BZZ083)的階段性成果。村、工業對農業開始由資源汲取轉變為資源反哺。與此同時,國家啟動了大規模的資金、項目和人員下鄉;特色小鎮建設也正在鄉村地區不斷推進,加上越來越多的鄉村群體返鄉就業或創業,鄉村振興的時機已經漸趨成熟,鄉村振興的前景也非常可期。考察城鎮化進程與鄉村發展之間的內在關聯,有助于更好地認清城鎮化進程中我國鄉村發展所處的階段性特征,也有利于提升國家有關農村政策實施的針對性和有效性。本文通過將鄉村發展的命運置于國家城鎮化發展的宏觀視角下進行考察,運用人口、資本等要素在城鄉間階段性流動的方向,來分析鄉村衰敗的原因,并探尋鄉村振興的合理時機。
鄉村振興戰略提出前后,理論層面的研究和現實層面的實踐不斷展開,特別是學術界圍繞鄉村衰敗、鄉村復興和鄉村振興等展開了多視角、多層面的學術探討,形成了一些有意義和價值的研究成果。當前,學術界對于鄉村振興的思考,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鄉村產業、鄉村經濟的振興。有關分析認為,鄉村衰敗的突出表現之一就是鄉村產業的空心化導致了鄉村經濟的衰敗。要振興鄉村,首要的是要振興鄉村的產業和鄉村的集體經濟。黨國英研究發現,“鄉村財政危機發生的根源在于縣鄉公共管理體制本身,因此復興鄉村經濟的關鍵是建立一個公共品供需平衡的鄉村治理結構,具體包括實行村民自治制度、推動鄉村民間組織發展、成立農民自愿參與的各種專業合作社、廣泛實行委托服務制等。”①黨國英:《振興鄉村 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理論探討》,2018年第1期。“胡靖通過研究發現,當前導致村莊凋敝的直接原因是集體經濟被強行瓦解,政府財政又長期不下村,這種雙管齊下的錯誤政策,共同扼制了村莊財政和村莊公共品供給,因此,鄉村經濟的復興需要依靠發展集體經濟來實現。”②沈費偉、劉祖云:《中國鄉村復興研究:學術進展與未來走向》,《領導科學》,2016年第23期。
二是鄉村政治的振興。張勁松認為,中西部地區鄉村的衰敗與“空心化”是一個令人憂慮的現實問題,其根源在于現代化的工業文明具有超越農業文明的發展優勢。鄉村文明是由人構建起來的,讓鄉愁生根,吸引資本、精英歸根,是鄉村振興的根本所在③張勁松:《鄉愁生根:發展不平衡不充分背景下中西部鄉村振興的實現》,《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因此,鄉村衰敗的根源在于鄉村精英的缺乏和精英的流失,而“鄉村復興的根本關鍵是實現對人的改造,通過培育優秀的村莊精英,使其主動、積極地參與農村公共事務,最終永續推動鄉村的總體發展。”④沈費偉、劉祖云:《精英培育、秩序重構與鄉村復興》,《人文雜志》,2017年第3期。
三是鄉村文化振興。鄉村文化是維持鄉村秩序的基礎,鄉村文化公共性的消解使鄉村秩序失去了理論基礎,鄉村文化公共性再造涉及鄉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應堅持以人民群眾為主體,把鄉村社會各方面的力量調動起來,充分發揮基層黨員干部的帶頭作用,發揮鄉村知識分子的主力作用,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鄉村文化公共性再造之中。⑤張勝前:《轉型期鄉村文化“公共性”消解與再造》,《商業時代》,2012年第27期。鄭文堂等研究發現,當今鄉村傳統文化呈現碎片化,道德滑坡、誠信缺失等問題嚴重,保護與傳承鄉村傳統文化能使人們形成相近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能通過增進彼此認同來提高誠信度和凝聚力,從而實現鄉村復興的目標。⑥鄭文堂、鄧蓉、華玉武、高建偉:《美麗鄉村建設背景下鄉村傳統文化保護與傳承》,《現代化農業》,2015年第2期。
四是鄉村社會網絡振興。工業化進程和城鎮化進程的加速推進,使得鄉村傳統的社會網絡和社會結構發生解構,村集體干部從維護集體利益的保護者變成了代表上級治理鄉村的代理者,鄉村振興需要重構正不斷消解的傳統鄉村社會網絡。要“深化村民自治實踐,發展農民合作經濟組織,建立健全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現代鄉村社會治理體制,才能調動方方面面的資源和力量,投入鄉村振興的火熱實踐,確保鄉村社會充滿活力、安定有序。”①蘇林:《鄉村振興離不開組織振興》,《中國紀檢監察報》,2018年3月10日。
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鄉村振興的可能性、必要性和如何進行振興的路徑等方面,而對于鄉村振興的本質內涵是什么、鄉村為何出現衰敗和現階段鄉村振興的時機是否已經具備等問題涉及較少。鄉村振興,固然需要振興鄉村的產業、經濟、文化以及培育鄉村精英和重構鄉村社會網絡,但這些都只是鄉村振興的表象,鄉村衰敗與鄉村振興,從根本上來說還是人口、資本等要素是從鄉村地區流出還是流入的問題。鄉村振興的根本是人口、資本等要素從鄉村之外的空間往鄉村地區的回歸,沒有一定規模的人口、資本等要素的持續流入,將無法實現鄉村的真正振興。因此,不分析人口和資本等要素流動的規模和趨向,就很難真正把握鄉村發展的節奏,自然也就難以判斷鄉村未來的命運。
人類生活的物理空間可分為城鎮空間和鄉村空間,城鎮化進程就是人口和資本等要素不斷從鄉村空間向城鎮空間流動的過程。城鎮化進程所處的階段不同,人口和資本等要素在城鄉間流動的方向、規模和速度也表現出不一樣的節奏,進而直接影響到鄉村地區是由發展到繁榮還是走向衰敗的命運走向。通過觀察城鎮化的發展進程中人口和資本等要素流動展開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出鄉村地區由城鎮化初期的發展到衰敗的變遷過程,城鎮化初期,少數進城務工群體將務工獲得的收入帶回了鄉村,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鄉村的發展。而伴隨城鎮化進程的不斷加速,鄉村地區出現了人口和資本等要素的持續性流出,鄉村衰敗開始凸顯。隨后,伴隨城鎮化高潮的褪去,逆城鎮化階段開始到來,資源和要素開始一定程度地向鄉村地區回流,在城市對周邊區域特別是鄉村地區產生的擴散效益的帶動下,鄉村振興悄然啟動。縱觀城鎮化的推進與鄉村命運的內在聯系,可以說城鎮化進程推動了城市的繁榮,而逆城鎮化的出現,也必將帶來給鄉村地區的振興帶來良機。
1.城鎮化初期的城鄉共進:城市和鄉村共同發展 城鎮化是人類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現象,包括人口從鄉村到城市的遷移和勞動力從農業轉移到第二、三產業兩個層面。城市和鄉村屬于不同的空間形態,從文化屬性和生活狀態來說沒有什么優劣,只是不同主體的選擇傾向和價值判斷不同而已。但在生產效率高低和推動經濟發展的作用大小兩個層面上,城市遠遠強于鄉村地區。因此,人口、資本等要素從鄉村流入城市是必然趨勢。城鎮化初期,少數鄉村人口進入城市就業,將務工所獲得的工資帶回鄉村,在滿足了城市勞動力供給不足的同時也改善了自身和原生家庭的生活狀況,而留守在鄉村的勞動力的收入也隨著人均可耕土地等資源的增加而不斷提高。這一時期在城鎮化的推動下,城鄉之間進入了城市和鄉村共同發展的城鄉共進階段,城鄉關系比較和諧。例如,20世紀80年代是我國城鎮化剛剛開始啟動的階段,也是城鄉收入差距不斷縮小、城鄉共同發展的時期。
首先,鄉村勞動力從農業轉移到第二、三產業,帶來了城市勞動力供給的增加和生產率的提高。相比于鄉村地區,城市提供了更多的就業機會、更高的工資回報和更好的生活條件,很容易吸引鄉村地區人口的進城。在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初期,城市勞動力的供給難以有效滿足市場的需求。在政策層面的城鄉二元空間阻隔松動之后,一部分鄉村人口在個體的理性選擇和市場的驅動下,開始不斷進入城市尋找就業機會,他們的到來,既有效緩解了城市勞動力供給的不足,也有效地提高了生產效率,有力地推動工業化的進程,促進了城市的發展。
其次,鄉村進城就業群體獲得更多工資性收入,鄉村居民生活改善。我國鄉村地區的人多地少,人均占有的生產資料非常有限,如果沒有剩余勞動力的轉移,鄉村在解決溫飽問題后必將陷入持續性的貧困狀態。一部分鄉村群體進城后,獲得了制造業和服務業的就業機會和就業收入,既解決了自身的問題,帶回鄉村的資金也有利于推動鄉村地區的發展,也就是所謂的“人出去、錢回來”。同時,農村剩余勞動力進城后,留守鄉村的群體,人均可以使用的生產資料增加了,通過擴大農業生產經營規模,他們的生活水平也有明顯的提升。
2.城鎮化進程中后期的鄉村衰退:人口和資本流失的鄉村 城鎮化是改變鄉村和城市之間人口、資本和其他生產要素流動的大事件。經歷了初期階段的啟動之后,城鎮化進程開始不斷加速,人口和資本等要素從鄉村地區向城市空間流動的數量和規模不斷擴大,資源和要素在城市空間的加速集聚推動了城市的繁榮和鄉村的衰退。面對人口和資本的不斷流失,鄉村發展的停滯和衰落成為必然。
(1)人口和資本的不斷集聚,推動了城市持續繁榮。城鎮化進程進入中期以后,鄉村勞動力持續地從農業轉移到第二、三產業,城市對資源和人口的集聚能力不斷增強,大都市區發展逐漸成形。在鄉村人口持續流入城鎮的同時,城鎮體系內部的人口也呈現出從小城鎮、中小城市向大城市轉移的特征,城鎮化發展進入大都市區化和以大城市為核心的城市群階段,城市群經濟成為我國區域經濟發展的主要空間載體,參與城市群分工與協作的各城市之間發展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城市特別是大城市在人口和資源的不斷集聚下逐步走向繁榮。
(2)人口和資源持續流出,導致鄉村地區漸趨衰退。2001年以后,隨著我國工業化進程的不斷加速和農業生產率的不斷提高,農村剩余勞動力開始加速向城市流動。“工業化、城市化加速發展,對勞動力將持續產生較大需求,同時隨著農業技術進步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對農民向非農產業轉移形成巨大推力;而都市文化也對農民進 城就業具有巨大引力。根據統計局數據,2004年我國外出農民工數量為11390萬人,到2011年外出數量發展到15863萬人,越來越多的農民工如候鳥般奔波于鄉土和城市之間。”①徐慶紅:《變遷與分化(2004-2011)—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工群體》,零點研究咨詢報告。

2004-2011年我國農民工人數增長圖②這一階段也是我國城鎮化率迅速提升、鄉村衰敗跡象開始出現到加速衰退時期。數據來源于零點研究咨詢集團徐慶紅:《變遷與分化(2004-2011)—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工群體》。
工業化進程的加速推動了城市化進程的快速推進。大城市因較好的收入條件、較多的就業機會、較完備的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對于人口具有較強的吸附能力,在資本和要素集聚上也擁有良好的集聚效益和規模效益,使得鄉村地區的人口在加速推進的城鎮化浪潮中不斷向大城市集聚。大城市對鄉村地區產生的人口、資本等要素的巨大虹吸效益,使得鄉村地區的人口和資源面臨持續流出的尷尬困境,誘發了持續性的鄉村衰退,人口空心化、人口老齡化、產業空心化、鄉村治理失序等問題凸顯。同時,伴隨大量鄉村群體進入城市居住,失去了人群集聚的鄉村地區,社會組織結構和內生治理秩序不斷瓦解,鄉村正逐漸走向衰敗。這一時期,鄉村地區的衰敗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鄉村人口空心化和老齡化。鄉村地區就業機會缺乏、工資收入有限、基礎設施建設較為落后、教育和文化基本公共服務供給不足,導致大量鄉村原生居民選擇進城務工,而后常住于城市地區,導致鄉村地區的常住人口規模大幅度減少,只有在清明節、春節等重要節日時才會出現鄉村人口集聚的熱鬧景象。在原生居民離開鄉村的同時,新生代農民工,由于大多出生于或者生長在其父母打工的城市,從小接受的是城市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缺乏對鄉村的認同,即使在城市處于飄零也不愿意返鄉。原生村民的進城和新生代村民的不愿返鄉,導致鄉村人口空心化現象嚴重。
沒有了新生代人口的注入,使得鄉村地區人口在空心化的同時,出現了少數留村人口的老齡化較為嚴重的問題。與新生代農民工不同,絕大部分第一代農民工除少數在城市定居外,大多數在結束打工生涯后選擇了返回鄉村,和未外出務工的老年人構成了現有鄉村常住人口中的主體。近些年來,鄉村中青年女性外出務工比例越來越高,小孩也主要隨父母進入打工城市生活和學習,除了春節和寒暑假時會回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秘書長趙樹凱主持的一項大規模調查表明,在農村外出人口中,35歲以下的年輕人占總數的86.3%,且外出人口的整體素質普遍高于未出者。由于農村精英流出太多,以至于在家鄉務農的人主要是老人、婦女和兒童。在這種情況下,傳統農村生產方式由于缺乏知識、技術等先進生產要素的注入只能維持原有水平的簡單再生產。”①楊春:《警惕城鎮化軟肋:鄉村“空心化”》,《南方日報》,2012年8月24日。
其次,鄉村產業空心化。鄉村群體進入城市工作后,務工收入遠遠高于在家耕種土地的收入,也無需再擔心天氣狀況和自然災害影響莊稼收成,加上糧食價格起伏波動較大和近些來的價格一直維持在低位,導致農民種地積極性大幅降低,農村土地的拋荒現象比較嚴重,家庭農業經營遭遇挫折。近些年來,國家一直在培育農業種植大戶、家庭農場等新型農業生產主體,但由于資金、種植結構、銷售渠道、土地流轉成本和流轉時間的穩定性等問題,制約了新型農業生產主體的種植效果,如果扣除了國家給予的各類財政資金的獎勵和補貼,農業規模化種植的利潤很難保障,農業生產的工業化程度和水平有待進一步提升,鄉村產業的空心化問題正不斷凸顯。
再次,鄉村傳統社會組織結構面臨瓦解。“在典型的傳統社會階段中,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社會上,都是農村支配著城市,而在農村里,則是由少數土地所有者組成的貴族集團支配著大群被動的農民。……城市很可能是政府所在地,但政府本身并不需要多少專業性官員,它被那些依仗對土地的控制而得到財富和權力的鄉紳們所把持著。在這種社會里,鄉村占統治地位,城鄉都太平無事。現代化改變了城市的性質,打破了城鄉之間的平衡。”②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6頁。在以工業化、城鎮化為主要內容的現代化和市場化的沖擊之下,我國建國以來構建的以返鄉退伍軍人、老黨員、村干部、鄉村教師和宗族領袖等鄉村精英群體為主體的鄉村社會組織結構,正在因鄉村精英群體的老化、出走和權威下降而面臨瓦解風險。與之同時,鄉村產業經紀人、鄉村企業家等經濟能人在鄉村地區開始贏得村民仰慕;村委會的角色也悄然發生著改變,村干部正從維護村民利益的保護者逐漸演變成了政府在基層治理中的代理人,干群關系僵化和對立現象嚴重。
最后,鄉村傳統文化式微,內生治理秩序開始消解。鄉村文化是鄉村的靈魂,文化傳統的存續,是維持和延續鄉村內生動力的根本。“在近代中國走工業化道路的過程中,中國傳統的城市文明最終與西方工業文明結合,形成了一種以西方文明為基礎的現代科學體系,它雖然仍有中華文明的影子,但畢竟屬于工業化、現代化體系,所以它區別于中華傳統文明。近一百多年來,中國的城市逐步融入現代化體系之中,原有作為鄉村重要組成部分的集鎮脫離鄉村體系,成為城市的一部分,也即城鎮,鄉村逐步退縮到原始的村落中”①張勁松:《鄉愁生根:發展不平衡不充分背景下中西部鄉村振興的實現》,《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鄉村社會治理依然由其內生的結構和秩序來主導,而城鎮化進程的加速,改變了鄉村地區既有的內生治理秩序。城鎮化既是鄉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的過程,也是城市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向鄉村地區不斷傳播的過程。在城鎮化和市場化浪潮的沖擊下,異質性的城市生活特征和以利益交換為核心的價值觀念開始不斷影響鄉村地區,傳統的鄉村文化和傳統開始式微,鄉規民約對村民的約束力不斷減弱,鄉村文明不斷遭受挫折。
根據西方發達國家城鎮化發展歷程,城鎮化經過高速發展之后,特別是城鎮化率達到70%-80%區間時,高速擴展的城鎮化進程基本結束,城鎮化速度會逐漸放緩。此后,便是已高度城鎮化的地區在經歷短暫或者較長一段時期的穩定之后,會開始出現人口、資本等要素部分地向近郊和周邊鄉村地區流動的趨勢,城鎮化率也隨之出現下降,即逆城鎮化進程開始出現。“逆城鎮化”(Counter Urbanization)作為和“城鎮化”相對的概念,由Berry②BERRY B L.Urbanization and counter-urbanization [M].California:SAGE Publications,1976.最先提出,用以描述大城市人口向小城市和農村回流的現象。此后,部分國外學者在研究中更加具體地將逆城鎮化描述為人口由城市向農村遷移的過程③PANEBIANCO S,KIEHL M.Counter urbanisation, reurbanisation? an empirical analysis of recent employment and population trends in western Europe[C].ERSA 2003 Conference,2003;CHAMPION A G.State of the English cities: the changing urban scene: demographics and the big picture[M].London: Communities and Local Government Publications,2006;DELGO M.The economic of rural municipalities in Israel[D].Jerusalem: The Hebrew University,2006.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李培林先生認為,“‘逆城鎮化’可以說有三個屬性:一是鄉村人口的外流出現逆轉,但農耕者人數可能繼續減少;二是鄉村居住人口的結構發生深刻變化,絕大多數居民成為非農從業人員;三是鄉村生活復興,改變了凋敝和衰落。”④李培林:《“逆城鎮化”大潮來了嗎?》,《人民論壇》,2017年1月。與城鎮化一樣,逆城鎮化是經濟發展和城鎮化進程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必然會出現的現象,西方國家的逆城鎮化一般是城鎮化率達到70%時開始出現。如果按照西方的標準,以我國2017年58.52%的城鎮化率來說,我國離逆城鎮化的出現尚有10年左右的時間。⑤以我國城鎮化率每年增長約1個百分點來計算,到70%的城鎮化率至少需要10年時間。因此,“如果單從這一情況來看,我國還沒有完成人口向城市集中和郊區化的城鎮化階段,還根本談不上‘逆城鎮化’。多數學者根據國際城鎮化的經驗也推論,我國城鎮化會達到75%才穩定下來。然而,判斷我國的城鎮化實際過程,又要考慮到我國的一些特殊因素,比如戶籍因素、小農因素和農村土地產權、農民住宅產權因素等……從這些因素的綜合分析來看,我國城鎮化的發展階段,由于區域之間的發展不平衡,可能會出現疊加的特征,即在城鎮化總體上尚未完成人口由鄉村向城市集中的階段和郊區化階段的時候,‘逆城鎮化’現象已經開始大量產生,并預示著未來的發展潮流。”①李培林:《“逆城鎮化”大潮來了嗎?》,《人民論壇》,2017年1月。
與西方主要發達國家的逆城鎮化進程不同,我國的逆城鎮化特征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的特殊性:一是城鎮化與逆城鎮化疊加。目前,我國中西部地區在加速城鎮化的同時,東部地區已率先出現逆城鎮化的端倪,部分一線城市的常住人口開始出現減少的趨勢。當前,我國的城鎮化率雖然只有58.52%,但這是全國的平均數據,我國東部地區的城鎮化率遠遠高于平均水平,東部地區的逆城鎮化現象開始出現。例如,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2016年底,上海、北京、天津、廣東、江蘇、浙江等東部地區省市的城鎮化率分別為87.6%、86.5%、82.93%、69.2%、67.7%和67%。二是中西部地區的農業人口逆城鎮化傾向開始顯現。近年來,原本一直外出務工的農民工越來越多地開始選擇返回鄉村創業和居住,特別是我國中西部地區的農民工返回農村就業或創業的人數正逐年增加。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2010年以來我國農民工總量增速持續回落,截至2015年末我國農民工總量為2.77億,同比增長1.3%,增速比2014年繼續回落0.6個百分點,這是2009年以來的最低增速。雖然“我國的許多特殊的‘逆城鎮化’現象,可能從嚴格的學術定義上看并不典型,即并非長期居住人口從城市向鄉村的流動,而是在特有制度約束下形成的一些‘走入鄉村’、‘走向小城’的人口活動趨勢。這些趨勢可能還僅僅是一些先兆,預示著未來某種發展大潮的涌現。”②李培林:《“逆城鎮化”大潮來了嗎?》,《人民論壇》,2017年1月。因此,在大力推進城鎮化,特別是中西部地區城鎮化進程的同時,要對東部地區和中西部地區鄉村人口逐步回流的逆城鎮化現象高度關注。
徐勇認為,城市的發展不能以鄉村的衰敗為代價,中國的發展除了城市突破以外,還必須有“綠色的崛起”,即鄉村的發展和穩定,需要實現由人口流動到土地流轉的體制創新③徐勇:《“綠色崛起”與“都市突破”—中國城市社區自治與農村村民自治比較》,《學習與探索》,2002年第4期。。城鎮化帶來的就是人口和資本等要素向鄉村地區的回歸,同時城市通過發揮自身的擴散效益加速推動資源和要素回流到鄉村的速度和進程,進而有效地推動鄉村振興。逆城鎮化與鄉村振興之間的內在關聯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城市生產成本不斷攀升,使得企業開始向鄉村地區遷移,帶來資本下鄉。城鎮化推動著資源和要素向城市集聚,等資源和要素集聚到一定規模后,城市的集聚效益和規模效益隨之開始顯現,不斷加速周邊要素和資源向城市集聚的數量和力度。但是,城市集聚的資源和要素不是越多越好,如果超過了規模經濟的臨界點后,進一步的資源和要素集聚帶來的便是規模不經濟,這時企業的邊際產量會下降、邊際成本會上升。在利潤最大化的趨勢下,企業開始陸續從城市核心地帶向郊區、鄉村地區遷移即出現資本下鄉。資本下鄉是實現鄉村振興的重要一環。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4月考察海南時專門強調,鄉村振興要靠產業,產業發展要有特色。當前,部分地區鼓勵資本下鄉,但是資本是逐利的,如果無利可圖,資本是不會進入鄉村地區的,而逆城鎮化的出現,改變了資本下鄉的態度,原來的被動下鄉變成了現在的主動下鄉,為鄉村的產業振興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城市資本對于市場判斷比較準確、信息獲取能力強,資本下鄉的同時推動了鄉村地區特色產業和優勢產業的發展,既為鄉村居民提供了更多的就業機會,也幫助鄉村發展找到了更好的、有特色的產業支撐。例如,以浙江“云棲小鎮”為代表的特色小鎮,以優勢和特色產業作為支撐,實現了兼具生產、生活和生態功能的集聚區,是推動鄉村振興的有利支點。目前,我國很多省份正積極地“將鄉村振興戰略和特色小鎮戰略結合起來,共同推進,讓后者成為推動鄉村振興的重要途徑。因地制宜、大膽創新,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作用,以企帶政。”①張一鳴、孫天琪:《特色小鎮助力地方鄉村振興》,《中國經濟時報》,2018年4月2日第7版。
2.企業向鄉村地區的遷移,帶來就業人口向鄉村地區的流動,大量進城務工群體選擇返鄉就業或創業,帶來村民返鄉。與西方國家城鎮化進程進入高潮后再步入逆城鎮化不同,我國的“逆城鎮化并非西方國家經歷過的大規模的城市人口回流,而是指現階段我國城鎮化進程中出現的農業人口逆城鎮化傾向。”②齊紅倩、席旭文、劉巖:《福利約束與農業轉移人口逆城鎮化傾向》,《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18年第1期。當前,我國城鎮化進程在不斷推進的同時,外出務工農民的流向開始發生明顯變化,跨省流動的農民工數量逐年下降,省內流動的農民工數量逐年上升,返鄉就業或創業的農民工數量不斷增加,以農民工返鄉為主要特征的逆城鎮化,給鄉村地區的振興提供了強大的原生人口動力,有了鄉村人口的不斷回流,鄉村地區的社會組織結構正不斷復蘇,內生的鄉村治理秩序也處在修復或重生的過程之中,鄉村的外在生機和內生動力也隨之不斷強盛起來。
3.城市居住成本上升和鄉村優質的生態環境,推動部分城市居民開始向鄉村地區暫時或者永久遷移,帶來人口進鄉。城市規模逐漸擴大,城市空間迅速蔓延,城市地價和房價不斷攀升,人口膨脹、交通擁堵、環境污染等問題集中凸顯,城市的生活成本隨之上升、生活質量隨之下降。為了尋求更低價格、更加舒適的居住空間,城市核心區的市民也開始陸續離開城市,選擇到鄉村地區短暫居住或者永久性的遷移至鄉村。比如,城市居民在鄉村地區租房養老;短期內入住農家樂、鄉村民宿等。“據不完全統計,2015年全國休閑農業和鄉村旅游接待游客超過22億人次,營業收入超過4400億元,從業人員790萬,其中農村從業人員630萬,帶動550萬戶農民受益。”③李培林:《“逆城鎮化”大潮來了嗎?》,《人民論壇》,2017年第1期。城市部分人口向鄉村地區的進入,帶來了思想、文化的交流與碰撞,有利于鄉村地區文化的振興,隨之而來的部分資本的進入,也推動了鄉村經濟和產業的振興。“近年來,城市老年人結伙搭伴到農村養老,已經成為一種潮流。在大城市人滿為患、物價高昂,異地養老成為老年人改善生活品質自發選擇。在我國云南、貴州、四川、海南、廣西等省區,鄉村中都出現了一些來自全國各地形形色色人的聚居點,這些城里人的到來,使鄉村生活重新活躍起來。”④李培林:《“逆城鎮化”大潮來了嗎?》,《人民論壇》,2017年第1期。
4.城市對鄉村地區的擴散效益,有力地推動了鄉村振興。一定區域內,城市是制造業和服務業的中心,城市對區域經濟發展的影響通過前期的集聚效益和后期的擴散效益來體現。城市對特定區域內的人口和資本等要素的吸附所產生的集聚效益,在推動城市發展繁榮的同時,也造成了鄉村的衰退。在逆城鎮化階段,城市對區域經濟增長的影響逐漸從集聚效益開始向擴散效益轉變,城市由集聚效益所產生的收益開始不斷向周邊鄉村地區外溢,有力地推動了鄉村振興的步伐和成效。如果說城鎮化是人口和資本等要素從鄉村到城市的單向度的遷移,帶來的是城市的繁榮和鄉村的衰退的話,那么,逆城鎮化就是人口和資本等要素開始部分地從城市空間向鄉村地區的回流,在實現城市持續繁榮發展的同時推動了鄉村地區的振興,通過城鎮化和逆城鎮化的共同推進,最終將會實現鄉村振興和城鄉融合發展的目標。
通過對城鎮化不同階段中我國鄉村地區發展命運的考察和分析,可以找到城鎮化與鄉村發展、衰敗、振興之間的內在關聯,也給旨在推動鄉村振興目標實現的制度設計和具體路徑的完善提供了很好的分析視角。
首先,城鎮化進程與鄉村地區發展命運內在關聯密切,城鎮化進程中出現的鄉村地區衰敗,是特定時期內的正常現象,無需過分悲觀。鄉村地區的發展,依賴于人口和資本等要素的不斷投入。通過觀察城鎮化的發展進程中人口和資本等要素流動展開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出鄉村地區由城鎮化初期的發展到衰敗的變遷過程,城鎮化初期,少數進城務工群體將務工獲得的收入帶回了鄉村,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鄉村的發展。而伴隨城鎮化進程的不斷加速,鄉村地區出現了人口和資本等要素的持續性流出,失去了人口和資本的鄉村地區,遭遇衰敗的命運將是必然的結果。
其次,城鎮化和逆城鎮化的疊加,為鄉村地區的全面振興提供了充分的條件和機遇。城鎮化推進與鄉村振興呈現出的是兩個不同的要素流動方向,同一時期內要同時實現兩個目標難度很大。城鎮化進程中,鄉村地區出現的一定程度上的衰敗現象是正常的,無需悲天憫人,也不能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我國逆城鎮化是城鎮化尚在繼續推進過程中發生的,逆城鎮化進程,改變了人口和資本等要素從鄉村地區向城市空間的單向度流動格局,城市的資源和要素開始向鄉村地區擴散和回流。人口的注入、資本下鄉、城市擴散效益的發揮等因素共同為鄉村的全面振興提供了充分的條件和機遇。同時,我國逆城鎮化進程是與城鎮化呈現疊加態勢,持續的城鎮化過程中城鎮的發展和繁榮,會帶動鄉村地區的發展,有利于更好地推動鄉村地區的振興。
再次,鄉村振興中政府的主要職責是構建城鄉間自由、平等的要素市場,推動資源和要素向鄉村地區的回流。政府要做的是破除橫亙在城鄉間阻礙資源和要素自由流動的制度、體制和機制障礙,推動城鄉要素雙向流動,政府過度的行政干預并不會帶來好的效果。一些依靠政府行政力量推動的鄉村振興個案,短期內效果顯著,但不可持續。當前,政府在鄉村振興上可以下述幾個方面來助力鄉村振興:改變與戶籍制度掛鉤的社會保障制度,建立全國統籌的社會保障制度體系,允許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等跨地區的自由轉接,推動城鄉社會保障制度的一體化進程,實現城鄉社會保障標準均等化;構建城鄉一體的空間規劃體系,推動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建設標準的統一;在不變更宅基地權屬關系的前提下,允許城市居民進入農村短期或長期租用農村自建住房;積極發展鄉村旅游業,推動鄉村農家樂和鄉村民宿建設和發展;在不變更承包地權屬關系的前提下,允許村集體將集體經營性用地租賃給企業從事辦公和生產等活動,推動生產性資本下鄉的步伐。
最后,鄉村振興是一個資源和要素從城市向鄉村地區逐步回流的過程,是城市對鄉村擴散效益逐漸顯現的過程,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不能操之過急,揠苗助長。資源和要素的流動、在特定空間內的集聚和擴散,是一個遵循一定規律的自然現象。正如鄉村衰敗是伴隨鄉村資源和人口的持續流出而緩慢發生的現象一樣,由資源、人口等要素的回流推動的鄉村地區的振興也必將是個漸進的過程,既不能消極等待、無所作為,也不能操之過急、揠苗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