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達“幕后英雄”賁德：“大國重器”與消失的20年

張永勝

?本文主人公

我國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第一部脈沖多普勒火控雷達（又稱“戰鷹之眼”）以及正在研制中的新型雷達背后，都有一個人的名字——賁德。

賁德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先后榮獲全國科學大會獎、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等，被評為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為研制出世界上最先進的雷達，兒子出生幾個月，他便神秘消失8年，中間只回來過兩次。當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制成功后，他回到家，年幼的兒女都不認識他。剛和家人團聚，他又一次消失10年……

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報國情懷兼容不了兒女情長。家國難兩全，賁德一生奉獻給了我國的雷達事業，對妻子和兒女的虧欠，永遠烙在他的心里……

神秘消失在大山深處，家國不能兩全

1940年，賁德出生于吉林省九臺市一個農民家庭，姐弟四人他排行老二。全家窮得吃不飽穿不暖，但賁德自幼聰明，學習成績好，父親咬牙供他讀書。1957年，賁德考進哈爾濱工業大學雷達專業，大三時就因成績突出被破例提拔為助教。

上大學期間，賁德經高中同學介紹，認識了在營城煤礦第三小學當老師的石慧芝。石慧芝長相清秀，兩人第一次見面，她就感到好笑，因為她沒見過衣服上全是補丁的大學生。賁德勤快地把石慧芝宿舍的火炕燒得暖暖的，也燒暖了她的心。1962年，賁德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電子科技第14研究所。他和石慧芝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吉林，兩人只能鴻雁傳書。

進入十四所第一年，賁德接受了研制一臺功率譜密度分析儀的任務。在對該儀器相關內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他借助自己良好的外語和數學能力，一邊查外文資料，一邊將弄懂的技術原理加以數學推導，不僅提前完成研制任務，還自加壓力，研制出高溫條件下仍能保持分析儀頻率穩定的溫度補償器。就在這一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67年，已經27歲的賁德和石慧芝結婚?；槎Y太過寒酸，幾乎一無所有，所長想盡辦法給他們找到一處簡易房，兩人臨時湊錢買了床棉花胎和被套，墊被和水瓶是同事湊錢送的，賁德買了一袋糖果分給大家。原本有半個月的婚假，可不到1個星期，石慧芝就被單位急召回東北，兩人又過起了兩地分居的生活。

賁德升任總體研究室副主任后，所領導交給他一項任務：用半個月時間，拿出當時國際上都堪稱“絕活”的大型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制方案。賁德二話不說，沒日沒夜地設計研制思路，僅用10天時間就捧出了厚厚的一本方案書，并在與國內某著名大學同題方案的赴京“比試”中一舉勝出。

1971年，石慧芝調進14所幼兒園當老師。次年她懷孕了，卻因水土不服身體很差，出現先兆流產。她驚恐不已，多希望丈夫能陪在自己身邊。但賁德隔三岔五出差，即便回到所里，也是早上出門深夜回家，無心照顧她。11月，兒子出生，賁德歡喜不已，可他無心顧家。兒子4個月大的時候，他“消失”了！

原來，賁德離家進入我國北方某大山深處的無人區，這里是相控陣雷達的研制基地。海拔1500多米的高山上，半座山被削成1000多平方米的斜切面，上面布滿了金屬板和天線，離其不遠處的一座大山內部被掏空成兩層樓高的測試室，里面堆滿控制系統設備，內部研制人員稱之為“深山巨無霸”。賁德每天要對一萬多路天線親自調試、計算，工作起來沒日沒夜。

從雷達總體方案的論證，到工程設計及備份系統的安裝調試，每項關鍵技術的攻關，賁德都一絲不茍，一門心思撲在研制上。1977年5月，賁德因需要向上級匯報測試成果，才回到南京的家里?？粗煞?，石慧芝落淚傾訴：“我一個人要上班，要照顧兒子，為了不讓兒子掉下床，我做飯忙家務的時候，就用繩子把兒子綁在床上……”一旁的兒子不記得爸爸的模樣，愣愣地看著賁德。賁德抱著兒子親著，欲言又止。但為了雷達這個“大國重器”，賁德必須前行，一刻也不能停！

又一個消失的10年，幾多愧疚

賁德走后1個多月，石慧芝身體不舒服，吃了很多感冒藥。40多天后，她到醫院檢查，才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醫生說她吃了太多的藥物，孩子可能會畸形，問她是保胎還是放棄。石慧芝六神無主，急忙寫信給賁德征求意見，可只等來了一位負責后勤保障的領導，說了幾句關心的話就走了。石慧芝蒙了。思來想去，她決定保胎。此時她妊娠反應特別嚴重，粒米難進，幾乎靠輸液才熬過去。

生產時，石慧芝經歷難產生下先天不足的女兒。一直到上幼兒園，女兒都消瘦得嚇人。孩子們在幼兒園要使用坐便小痰盂，女兒剛坐上去，整個人就陷了進去。在大山里的賁德，每每想到妻子、兒女，就忍不住一陣心酸。他知道妻子心里有流不盡的苦水，可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報國情懷兼容不了兒女情長，這是他內心最大的遺憾。

1978年，我國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發成功，成為繼美國和前蘇聯之后，世界上第三個擁有該雷達的國家。超遠程相控陣雷達提供的技術參數，以其精確、快捷的高確信度，為國家重要空間信息的預測、發布，贏得了國際信譽，這項重大技術成果，先后獲得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獎和中國電子工業部科技成果特等獎。

1979年底，賁德從相控陣雷達基地歸來，兒子對他一臉陌生，女兒更不認識他。聽著妻子講生產及撫育孩子所經歷的煎熬，賁德雙眼噙滿了淚水。

賁德僅僅和家人團聚了1個多月，組織又讓他擔任研制機載脈沖多普勒雷達（以下簡稱“PD”雷達）的總設計師。當時，我國飛機上的雷達只能往上看，看不到敵人的低空飛行目標，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擁有PD雷達技術。中國曾與某國簽訂購買合同，但后來對方單方面撕毀合同，雷達不給，錢也不退。

賁德不想再錯過兒女的成長，就在他猶豫不決時，接到去北京的通知。時任軍委副主席劉華清請他吃飯，對他說：“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中上刑場前要喝斷頭酒，今天我們也喝斷頭酒，PD雷達一定要搞出來?！睋窝芯坎恐魅蔚馁S德接受了任務，提出“先簡單，再全面，逐項突破”的研制思路，后來這個思路被實踐證明十分正確，大大加快了PD雷達的研制進度。

PD雷達機載測試開始后，賁德又“消失”了，他進入空軍某基地。當時條件異常艱苦，他們住的是簡易平房，用的是渾濁的水。夏天雜草叢生，蚊蠅肆虐，工作車熱得像烤箱;冬天寒風呼嘯，無遮無擋，車內似冷庫一般，機場上飛機頻繁起降，震耳欲聾的發動機聲淹沒了人們的說話聲。測試遇到的問題繁雜多變，賁德拼了，每次試飛他都親自乘飛機到達幾千米的高空，記錄參數，解決技術難題。

一次，剛測試到一半，飛機發動機突然空中停火，兩臺發動機只剩下一臺在轉，情況十分危急！特別是當飛機高度急速下降，大地上的一切，越來越清晰地向飛機撲來的時候，地面指揮為尋找合適的迫降機場高度緊張，幸虧飛行員采取緊急迫降措施，化險為夷。另一次，飛機在降落時起落架放不下來，飛行員冒著生命危險，趴在起落架部位排除了故障，最終才得以安全降落。在這些性命攸關的緊要關口，賁德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測試參數，盯著他的雷達。他對同事們說：“飛機的事，我管不了，我只負責雷達能不能發現目標、跟蹤目標、鎖定目標。”

“大國重器”立威！對家人的虧欠永遠在心里

雷達，就是賁德的命！隨著登機測試任務一天天加重，賁德乏力、心慌、胸悶、發熱，各種身體不適一天天加劇，體重迅速從123斤降到了108斤。當賁德偶然回家時，兒子堵在家門口說：“我家這個旅館住滿了，你去別家住吧?！迸畠阂荒樐吧乜粗@個站在門口的男人。賁德愣在原地，滿臉愧疚。石慧芝拉著兒子摟著女兒說：“他是爸爸，讓他進門吧?！?/p>

1989年12月25日，PD雷達順利通過國家機電部鑒定，我國第一部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PD雷達終于成功問世。而此刻，賁德的心臟早搏到了每分鐘20多次，鑒定會一結束，他就住進醫院，醫生診斷他得了心肌炎，在醫院一住就是兩個月。直到現在，他過度勞累時，胸口仍會隱隱作痛。

1991年，PD雷達研究成果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賁德傾心探索的PD技術被迅速應用到我國多項產品中，他也成為我國PD雷達領域的開拓者和學科帶頭人。

2001年初冬的一個午后，14所的宣傳櫥窗內張貼出一紙大紅喜報，這是賁德光榮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喜訊。此刻，作為雷達科技開發和對外合作負責人的賁德剛從國外歸來，他沒有特別在意這條有關他的消息，而是步履匆匆趕回家，攙扶著病容滿面的妻子前往醫院。多年來，因為緊張、焦慮、操心，妻子石慧芝常年失眠，有一身的慢性病?，F在，他要陪著妻子慢慢調養身體。此后只要他在家，總是忙著做家務，做各種好吃的飯菜。

賁德擔任14所副所長之后，14所在產品開發上的投入力度明顯加大了，科研生產的規模“水漲船高”，原來全所圍著單一尖端產品團團轉的局面，逐步為幫助部隊、地方研制多種科技產品的新格局代替，賁德是這一變化的推動者。由賁德“領銜主持”并以“首席談判”身份參與的國際技術合作，也取得各方面突破，14所的雷達天線產品成功地實現了批量出口，為開拓國內航管雷達市場和打破航管雷達全部依靠進口的現狀提供了成功范例。

從2004年開始，賁德就在主持一種新雷達研究課題。2018年11月初，賁德終于要辦理離休手續了，石慧芝開心不已：“人家都是結伴散步，旅游，而我始終是一個人，現在你終于可以離休了。”賁德只是笑，從丈夫的笑聲里，石慧芝感覺不大對勁。果然，賁德辦理手續時，右手離休表，左手返聘書，因為他又接下了一個任務——研制新型雷達。

“你這輩子，除了雷達還是雷達，改不了?！笔壑ブ钢鴫ι系幕B畫笑著說，“我現在也退休了，上老年大學學繪畫，不指望和你漫步夕陽了?！辟S德心存歉意，微笑不語。

賁德接手為一部50萬字的《雷達探測技術》做部分三校時，密密麻麻補充了許多修改意見，唯恐出書后留下遺憾。這本將在2019年出版的書中許多章節他都參與了重要意見，但他不署名，而是把署名的位置留給年輕人。賁德為國家帶出一支陣容整齊的PD雷達研究隊伍，也培養了一大批開創型、實力型技術與管理干部。

為戰機擦亮“戰鷹之眼”，護航軍艦走向深藍，護送衛星進入軌道，撕掉隱身飛機外衣，從“星”高度俯瞰大地……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14研究所已成為響當當的中國雷達名片，讓眺望蒼穹的“國之重器”變得觸手可摘，賁德為此無怨無悔。

石慧芝常說：“為了雷達，我家里的‘心酸史三天三夜說不完。”賁德笑著說：“對家庭、對兒女的虧欠永遠在我心里，但一切為了報國，至今，我還在研制雷達的路上，不能停！”石慧芝雖然對當年所受的苦“耿耿于懷”，但風趣、歡笑間，已是云淡風輕，因為她知道，家國情懷，永遠烙在了丈夫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