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不是我們套路,是你們腦子不清楚。”“公司做到這么大,賠一個死人的錢還是賠得起的。”當租房的消費者被“房租貸”、“甲醛房”困擾,想要維權時,竟得到這樣的荒唐回應。令人憂心的是,這不只是某幾家公司個別工作人員的態度,而成了當下互聯網租房行業里的普遍現象,甚至成了某種“潛規則”。
近年來的事實證明,隔靴搔癢式的應對無法遏制上述亂象蔓延。重拳治理,何時能落實?

“套路”深沉的房租貸,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因為鼎家、寓見幾家較大的長租公寓爆雷而被集中揭露。當然,因為開展房租貸之后資金鏈斷裂,它們不是第一批,好租好住、愛家愛公寓、長沙優租客、愷信亞洲、咖啡貓等長租公寓都登上了這個名單;令人嘆息的是,它們也不是最后一批。
2018年12月以來,通過“天地昊成都公司”租房的很多人陸續接到房東要求搬離的通知,盡管他們還在通過一個“交款平臺”正常支付房租,但房東們表示,這些租金并沒有從天地昊支付到他們手中,業務員也失聯了。2019年1月22日,大批租客、房東來到位于成都市雙流區的“天地昊成都公司”時,發現這個公司已經跑路:又一個房租貸爆雷。
在不久前的2019年“3·15”,中國消費者協會發布《預付式消費輿情報告》指出,預付費與金融信貸捆綁這樣的“隱蔽性”,是預付式消費領域呈現出來的新特點。這份報告同時評出了2016年-2018年預付式消費領域的十大熱點輿情話題,其中“房租貸”位列第三。
開展房租貸業務的長租公寓,都不是單純的二房東,他們都渴望通過“資本運作”來獲利。其業務本質與美容美發、健身預付卡一樣,形成資金池,靠錢生錢并實現快速擴張。但是,長租公寓套出的是金融機構的錢,這給資金池加了杠桿,其風險更大。一般長租公寓的房租貸都會找多個金融機構合作,而金融機構也會和多個租房平臺聯合,形成一張復雜的利益相關網。
這種模式如果規范操作,可能帶來多方共贏的局面;但在實際情況中,不少租客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使用了租金貸產品。在實際獲得貸款后,長租公寓方如果違規動用資金池,將該部分資金投入于爭搶房源的競爭中,甚至挪作他用,就會造成巨大的風險。因此,2018年有國內長租公寓平臺高管警告說:“長租公寓爆倉比P2P爆雷更危險”。
危險是連鎖傳遞的。其中最容易出問題的是長租公寓,出問題后受害最深的就是租客。因為一旦資金鏈出現問題,無法按期給房東付租金,房東自然就會把房子收回來。但租客是和金融機構簽訂的分期貸款合同,即使被房東趕出來,他還是要按期還款,否則就會影響到個人信用。
租房平臺一旦因為“房租貸”爆雷,消費者的維權將面臨很大的難題。以2018年10月爆雷的上海寓見公寓為例,租客想解決的核心問題是:能否退還租金及押金,會以哪種方式退還,是否能有時間節點;如無法退還押金,能否與房東或多方達成合法協議,或繼續履行合同到租住合約期滿,且不承擔二次費用;貸款是否要繼續還,是否影響征信。
當時相關方面給出的解決方案是:租客到中國人民銀行自助查詢征信情況,針對不合理征信可向監管部門反映;金融辦負責聯系涉事銀行,凍結租戶3-5個月的資金,不會上征信系統;對涉事的P2P平臺開展調查;和房東協商,保障租客租住權。這些要完全落實,需要較長的時間;而大量租客都反映“維權太累了,占用了大量時間精力,心力交瘁”。
《新民周刊》2018年7月曾報道過上海青客公寓存在通過房租貸“套路”租客的問題。近期,一名青客公寓的租客易軍(化名)向《新民周刊》記者反映,他2018年5月在青客租了一間房,當時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辦理了26個月的“租金貸”,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他到現在。
當時青客的業務員只說是這種方式月租便宜,讓他在App里上傳身份證、個人視頻等信息,根本沒說是辦銀行貸款,他自己也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以為是通過銀行的平臺分期交房租而已。直到當年11月,他在媒體報道上看到長租公寓因房租貸爆雷的多篇報道,又去找青客工作人員問,才搞清楚自己是“被貸款”了。易軍擔心青客如果將來也出現資金鏈問題,自己的征信記錄會被連累,因而向青客提出要取消房租貸,“就算換成別的交租金方式后會貴一點,也沒問題”。
但是,青客方面拒絕了易軍的要求,稱必須按合同約定,租滿一年后才可結清他在銀行的貸款。易軍多次與青客的工作人員聯系,后者總是搪塞不予解決。“我也要上班,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找他們更多人理論。”他表示,現在只好等滿一年,看看貸款的事情能否順利解決。
易軍曾加入一個“青客維權群”,里面有100多個人,都是因為房租貸和青客產生糾紛。他說:“我今年已經45歲了,但那個群里大多數都是剛畢業的年輕人,他們剛剛走入社會,如果征信記錄因此受到影響,就太可惜了。”
對于個別出現的案例,監管部門做了應對。例如,租客、房東集中到“天地昊”維權的當天,成都市雙流區金融辦發布風險提示指出:房地產中介市場上部分代理經租企業與一些金融或非金融機構合作開展個人“租金貸”相關業務,極易引發侵害租客及房東利益、自身杠桿率較高、資金運作不規范等問題,潛在風險須引起高度重視。
雙流區金融辦表示,已通知轄內小額貸款公司、融資擔保公司立即暫停開展類似業務及認真梳理已開展的個人“租金貸”相關業務情況。此外,該區房產管理局對“天地昊”公司進行通報批評,記入信用減分、列入“黑名單”。
然而,如何預防這樣的情況異地異時再出現,似乎是個難題。非常關鍵的一點是:租房平臺企業的態度,常常讓人無語。
上海青客的一名公關負責人曾對《新民周刊》記者信心十足地表示:他們的業務員都在“青客學院”受過專業培訓,向客戶介紹業務時絕對不會有不規范的情況出現,也就是說會詳細解釋關于貸款的問題。當記者追問“有無可能個別業務員并未向客戶清楚解釋”時,他則避而不答。該公關負責人表示,他很清楚有他們的客戶成立了維權群,“那些群里的情況我都知道的,但我告訴你,里面基本都是專門來找麻煩的。”
類似的腔調也出現在2018年8月,武漢的一個租房平臺工作人員在面對被其房租貸套路的四名女大學生維權時,不但絲毫不承認自身的問題,還說出了這樣的話:“不是我們套路,是你們腦子不清楚”“大學?還學生?”“你們20多年真的都白活了”……

2018年11月,技術人員正在對廣州一長租公寓單位進行空氣質量檢測并記錄相關檢測數據。
租房貸套路的只是消費者的錢,然而甲醛房可能套路的是租客的命。2018年夏天,和租房貸一起引爆輿論的,還有長租公寓的空氣質量,自如等平臺的“甲醛房”成為租房者的噩夢。
但是歷史很快重演。就在前幾天,據浙江經視報道,其記者暗訪杭州蛋殼公寓,發現裝修完成的房屋第二天就被放在該公寓的網絡平臺上出租,裝修完6天就顯示可入住,而租戶在看房時在房屋內還能聞到明顯的刺鼻氣味。
該臺記者發現,從2月20日裝修啟動日至3月13日可入住日,時間不足一個月,但是蛋殼公寓銷售員對租戶聲稱該房間“已通風兩三個月”。臥底記者在與一名銷售對話時得知,上述現象很普遍。蛋殼公寓銷售人員還稱:“怎么說呢,一般公司做到這么大,賠一個死人的錢還是賠得起的。”
關鍵是,蛋殼公寓并不是什么小公司,而是國內長租公寓領域的頭部企業。2019年3月,蛋殼公寓剛剛獲得5億美元C輪融資,投資方包括老虎環球基金、螞蟻金服等;此前,蛋殼公寓已獲得多家知名投資機構的多輪融資。
對于浙江經視的報道,蛋殼公寓隨即發布了聲明稱視頻被剪輯處理、斷章取義,報道中個別銷售人員所述“裝修完第二天上架”并非公司實際情況,并表示所有房屋均經過空氣質量專業儀器嚴格檢測,如不達標即采取相應空氣治理措施,直至檢測合格后方允許入住;還強調“房屋從上架至租出平均經歷一個月時間,且其間一直保持通風。”
同時,蛋殼公寓聲明“已開展全員徹底自查自糾,規范工作流程,落實各項管理制度。對于任何違反法律法規及公司規定的行為,蛋殼公寓絕不姑息縱容”。
這仍然是“讓人熟悉的腔調”:問題都不會承認,姿態都擺得極高。去年自如的多處房間被爆出甲醛問題時,其宣布自查整改的措施是:所有首次出租房源,配置完成后,必須同時滿足空氣質量經權威機構檢測合格且空置30天以上才能上架出租。
一名從事空氣治理的業內人士趙龍(化名)向《新民周刊》記者透露,許多長租公寓平臺的此類承諾,都是表面字句好看,但落實起來則大打折扣。2018年10月,當自如正因甲醛房問題處于風口浪尖時,趙龍以租客身份向一名北京自如的業務員咨詢,得到的信息是:“如果你覺得房間的空氣質量有問題,檢測屬實后我們會給你安排治理,白天治理好,你當晚就可以住進去。”然而,他表示,以空氣治理行業的標準,在治理完成后一般是推薦通風3-7天后才能讓人入住,因為治理所用化學品也需要散發,才會不影響人體健康。“他們顯然沒把租客的健康放在心上。”
趙龍還說,他曾接過青客公寓的空氣治理業務,但對方把價格壓得很低,“一般市場價格是30元每平方米左右,但他們最后要求是15元每平方米”。他認為,這樣的低價,很難讓空氣治理公司認真干活。
他表示,青客同樣存在將明知空氣質量有問題的房間掛牌出租的現象:2018年,他帶隊為上海青客公寓治理一處房間,然而,當空氣治理團隊到達后,房間的門無法打開,后來青客方面取消了這次治理。趙龍發現,第二天這套未經治理的房子就出現在了青客的網絡平臺上,繼續出租。他還曾了解到,有一套房間是租客連續投訴三次后,青客才答應治理。
趙龍表示,目前長租公寓市場并沒有一套完善的標準來規范和監管房屋裝修用材、室內空氣質量檢測等,對房屋控制的主動權更多掌握在長租公寓平臺手中。
現實情況是,租房者對房屋的真實情況缺少可靠的知情途徑;而就算遇到自身健康利益受損也維權困難,因為租客需要證明身體不適或疾病與甲醛超標、公寓平臺的作為有直接因果關系,而如果無法證明,糾紛大多以無償退租或賠償醫藥費等方式解決。就算判罰少數幾例,對企業而言也很難有實質的震撼作用。
互聯網理應讓消費升級,讓用戶更省心更開心,而不是成為助力無良商家為所欲為的工具。正如《人民日報》的評論所言:“關鍵是要壓實互聯網平臺責任,切實保障用戶的知情權、監督權,暢通維權救濟渠道,使相關企業對用戶不能欺、不敢欺”。